朕家“病夫”很勾魂
在馬車上行官道,路經幾城時急時緩,一路上兩人花樣百出,鬥智巧辯,勝負各半。不過經過二月高強度拔馬晝夜兼行,車上顛簸又月餘,兩人舟車勞頓,漸漸地倒是消停不少。其實最主要還是雪鏡風坐車一久便乏變得懶洋洋,連閉眼都提不起勁,乾脆睡了去,無埃雪衣則是落得輕閒,嫺雅舒志地看書,終於在穿過蔭芸江湖畔,他們駛近了百花國國都……涼月城。
一進國都城門,但聞人聲鼎沸,吆喝叫賣聲不絕於耳,一路安靜的雪鏡風蹙起眉,似睡非睡眨開眼,睨了眼無埃雪衣,見他又一書在手,天下我有的姿態,遂伸腳踢了踢矮榻,清了清有些乾澀嗓子問道:“到……百花國國都了?”
他目不離書,隨意地頷首,順手遞了杯溫茶於她潤喉。
揭開了茶蓋,雪鏡風順着他的手一口飲盡後,便推開茶杯。坐起了身子骨,鳳眸微眯,懶懶散散地撐了個懶腰,便掀開了窗簾布,觀賞起了百花國的街道。
入目便是奼紫嫣紅的色彩斑斕,百花國以花爲名,倒是名取有因,沿路逶迤前行,僅能視一角便是各類花卉名種繁雜,猶如置身於百花齊綻的畫卷之中,這一道店鋪林立,馬車粼粼,人流如織,絲毫不遜於雪鏡風的上京熱鬧。
但是比起這些,更讓雪鏡風頻頻側目的是一幅只有百花國才能瞧見的特別景緻,店鋪酒肆,來往迎送的皆是女子,那一路走過的是威武昂首闊步的女人與一路面帶輕紗,嬌嬈娥娜多姿的……男人?
觀察了許久,雪鏡風這才悠悠然地撤下了窗簾,視線轉移到了無埃雪衣身上,上下掃視,像是要看穿他的骨骼皮肉才肯罷休。
無埃雪衣顯然被她這種毛骨悚然的目光盯久了,有些詫異地放下了書,回視她,但見她似受了多大的打擊一般,瞅着他,緩緩搖頭沉重地嘆息道:“雪衣啊,我此刻才發現,原來你在女尊國只能算得上是個男人中的女人,這次選擇假扮夫妻是我決策上的一個錯誤……”
原本見她情神肅穆,似有多重要的事情發生了,無埃雪衣直覺地認真傾聽,卻沒有料到竟是這樣一番……感言。於是,他捻書的指尖微抖,輕咳了幾聲,默默地飄開了視線,微微揚過的臉,那完美的側臉一半在車垣的陰影底下,一半在縫隙透過的光線下,怎麼說……有那麼一刻,他沉穩溫潤的臉得有些滲人。
雪鏡風頓時噤聲了,見他不再搭理她了,鳳眸無辜地眨了眨瞅着他,餘光瞧着他擱下的書,突然咋呼道:“你的書?”
無埃雪衣聞言,下意識轉首一看,卻驚對上雪鏡風驀然湊近的玉顏,她兩道濃濃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漣漪,眼中帶着笑意,彎彎的,像是夜空裡皎潔的上弦月,眸中帶着一絲狡黠道:“生氣了?”
無埃雪衣就這麼毫無防備地陷入了她的眸中,一貫的從容亦暈染了一層朦朧之色。
他對她……情緒有此偏頗了……像是窺視到自己內心的一處,他不知是對於她或者是對於自己的無奈,最終只是惆悵似揉在雲中般地輕嘆了一聲,念道:風兒……
雪鏡風看着他口中吐出的名字,柔柔翹起的脣角隱含無人察覺的冷清,她輕輕喃着:“遙遙如高山之獨立,皎皎玉樹臨風前,九重城闕煙生,莫沾塵世雪中仙,這樣的人如果生在女尊國,又將是何其的遺憾啊……我認識的雪衣,便該是那遊歷山川四湖的鴻鵠,食八方之黍食,何安一方天地呢?”
無埃雪衣聞言,內心就像是溫暖的弦,被她素手輕輕撥動了一下。他愣直的雙眸盯着雪鏡風,爲她的話,爲她話中意思,爲她能表明他的一番志向而感到詫異。
雪霓國三皇子目不識丁,出口污穢粗痞,他雖末能深入接觸,但卻在整個雪霓國變成了人盡皆知的事實,現在乍聞她言詞工整,能說出這樣一番見解與談吐,真是讓他刮目相看了。
隨即又想到了,在潮音精舍時,她亦是一番話便惹得夢宸離惱怒鬱悶,但卻又是一句話便能讓他破顏而笑,思及於已,如今自己何償不是呢?
罷了,罷了,他碧波伴清澈的眼神,洋溢這淡淡的溫馨,他嘴角有着一抹不曾察覺的縱容,那一笑便如月色中的玉蓮,不染塵埃。
雪鏡風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情緒的變化,雙睫眯起伸手奪過他的書,側過身子偏首,隨意打量了一眼封面道:“哦,我看錯了,方纔見你全神貫注地模樣,還以爲你正在一本正經地研究成人圖,別說,看這封面就有點像其中一式,叫什麼老牛……”
“……”那其實就是一名儒生正在對着荒田感悟,身後正映襯着一頭黃牛。
顧車的車伕倒是有心,替他們介紹了間清靜雅緻的客棧,方纔離去了,而雪鏡風一入房間便覺一身疲憊,便直接撲到牀上睡了起來,而無埃雪衣則好一些,他清洗了一番,這才就着牀邊外側和衣而睡。
這一個月他們只要住在同一間房,都是雪鏡風躺在裡面,無埃雪衣睡在外面,兩人睡覺都很規矩,再加上隔了一條棉被,倒是睡得很安心。
月上枝頭,布穀“咕咕”唁啼,傳入沉寂的房內。雪鏡風驀然睜開眼睛,漆黑一片之中僅餘幾分月光可供尋視,側眼但見無埃雪衣似乎還在睡,便躡聲輕步地起身披上一件外袍,隨手整理一下發束,便開門準備離去。
隨着房門“咯吱”一聲輕響,雪鏡風尚走踏出一步,便感到身後有了動靜,她回身便看見無埃雪衣不知何時也亦起身了。
他迎着她的目光,眸光在幽黑的房中閃動着千種琉璃光芒,與月爭輝。
見雪鏡風懶得開口挑眉示意他有話快說的模樣,於是他微微一笑,便自然比劃出了一個手勢,然而卻在途中憶起了什麼,動作驟然頓住。
他……似乎忘了,一般人根本不會懂得這種手語,除非特地去學習。這段時間的相處,他漸漸習慣了她的存在,而她似乎也總是不用他特意說明便能領會他的意思,所以自然而然他便沒有考慮過,有些事情如果她不懂,而他卻無法說不口時,他們之間便會像這樣陷入僵局。
他身軀長立,周身襯着淡淡的月光,散發着迷離淡漠的氣息,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過於朦朧,那一刻雪鏡風眼中的他似乎有種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的錯覺。
雪鏡風微微有些怔神,但需一掃他們動作便猜測出了他的想法,於是她突地合掌一擊,清脆了響聲,讓無埃雪衣瞬間回了神。
奇怪地看向雪鏡風,卻見她淺笑晏晏,用手熟捻而準確地表達着:我先出去探聽一下消息,你是男子與我隨行多有不便,就不用一道去了。
無埃雪衣雙瞳一縮蹙閃一絲意外,溫和的面容歷來內斂倒是沒有多大表情,但是皮囊之下那顆波瀾不驚的人心緒卻不勉有些浮動。
手語,她竟然真的會?他從來不知道,她不學無術,甚至文不就,武不類的人,竟花了這麼大心思去習就這項學之無用,啃之無味的手語。但眼前的事實提醒他,她真的會,而且很用心,每一個動作都精確而熟捻,像是曾經運用過千百遍一樣。
她究竟是爲了什麼?
看他意外的表情,雪鏡風脣畔的笑,染了些許邪惡。其實懂手語的人是真正的三皇子,雪鏡風也是藉着她的記憶莫名就看得懂了,想必是爲了無埃雪衣找人專程去學的吧。
這時她突然想起了夢宸離曾經說過,這麼多年你爲他做了那麼多的事情,還不累嗎?
想必這學手語便只是其中一項,還有那滿院收集而來的“病寵”,到底是她真的有心覬覦,還有另有想法呢……在某些記憶開始復甦時,她倒有些不確定了。
不過,對於無埃雪衣的愛是無庸置疑的,她不知道以往的三皇子是需要多麼深的愛才能讓她如果不顧一切地付出,甚至最後付出的還是最重要的一條命!男色害人,千古不變,遠離妖孽,珍重生命。而眼前這個更是披着仙人的妖孽,罪加一等!雪鏡風無不無賴地認定了,這個從已故三皇子身上得出的結論。
“你先睡吧,打探完消息我就會回來的。”交待了一句,她拉上門,步出客棧。擡頭一看,只覺天上那輪明月竟璀璨得有些晃眼,有種想將它狠狠拽下來蹂躪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