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宇軒從教室出來,在看門大爺的眼皮子底下溜出校門。
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瞎轉,不經意闖進一片家屬樓。
“晚飯做什麼?快來聽我說一說。”
“頂花帶刺的黃瓜拌上蒜!”
“西紅柿不打農藥能生吃!”
“芫荽熗蘿蔔,白菜燉粉條!”
聲聲洪亮的叫賣聲吸引了高宇軒的注意力,這一片家屬樓應該屬於柳州市大型企業華鑫廠。
高宇軒看見不少人從家屬樓走出來,提着竹籃子往吆喝的方向走去。
“懷哥!”高宇軒意外地看見懷蹲在地上整理一筐筐蔬菜。
“來來,宇軒,”懷大大方方叫道,“我等下稱稱,你給我算賬!”
“懷哥,”高宇軒新奇地瞅着地上的蔬菜說,“你從哪整來的?”
“我批發的,從二道販子手裡,”懷說着話眼睛瞄着涌上前的人們,“趁着工人們做飯時間拉過來賣。”
“好賣嗎?”高宇軒問道。
“你要點啥?”懷看見一位中年男人挨個翻着筐裡的菜趕緊問道,“買得多給你便宜點。”
“我見樣稱些,”中年男人說,“稱給好點啊!”
“你放一萬個心,”懷麻利地把中年男人挑好的菜放進稱盤,抹動秤砣,稱尾巴猛地翹起來後一把扶住稱杆,“看看啊,稱高高的。”
高宇軒快速在心裡盤算好價錢,毫不猶豫地報出數來。
“小夥子,帳算清楚很。”中年男人滿意地拎着菜走了。
漸漸地,高宇軒和懷被來買菜的人羣包圍了。
挑菜的、稱稱的、付錢的、討價還價的,此起彼伏的吵嚷聲一波接着一波。
高宇軒不慌不忙地算賬收錢找錢,張三李四盯得明明白白。
懷一邊稱稱一邊瞄着高宇軒,“錢別找錯,仔細認人!”
“嘿嘿!”高宇軒笑道,“這簡直是小兒科!”
兩個小時的緊張忙碌,懷批發來的五筐蔬菜基本售空。
懷喜笑顏開地點着錢說,“宇軒,你小子腦瓜靈活很!”
“我是第一次賣東西,”高宇軒不好意思地說,“開始有一點緊張。”
“走,我請你吃幹拌!”懷摟着高宇軒肩膀說。
“點兩斤肉餃子吃吧!”高宇軒可憐巴巴說。
“嗬嗬!”懷樂道,“你小子算賬真是好手!”
“你幹了多久了,懷哥?”高宇軒狡黠地問道。
“兩個月吧!”懷掐着指頭算了一下日子說。
“還惜疼這點錢?”高宇軒拍拍懷的肚子說,“我這肚子可是癟進去的。”
“哈哈!”懷大笑,“那就點羊肉餃子過個年!”
高宇軒也伸手攬住懷的腰,“走,下館子!”
懷對高宇軒極爲讚賞,覺得他天生長了一副會算計能經營的頭腦,就想叫他一起批菜賣菜。
高宇軒猶豫不決。
父親沒下崗之前,面對這樣的機會,他可能會按照自己的意願做出選擇。
和那些應屆生坐在一起聽課,他有一種歷經滄桑的悲哀。
他想嘗試另一種經歷,隨心所願地追逐夢想的生活,給予生命真實而不一樣的意義。
可是,父親離開時沉重的話語不止一次在他耳邊響起。
他是高家的長孫,也是弟弟妹妹的榜樣,上大學是家族賦予的使命,也是父親半生的心願。
高宇軒強迫自己安靜地坐在教室,用心去聆聽老師一成不變的教誨:“命運就掌握在你們手裡,而高考則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捷徑。”
臨近元旦,懷進了一批新鮮水果,害怕時間長了會腐爛,他跑到學校來叫高宇軒。
“宇軒,想不想賺一筆?”懷眼含期待鼓動道。
高宇軒竭力壓抑着內心的蠢蠢欲動,他直覺得這次一旦出手,就再不會有回頭的可能,校園老師同學自此便是不同世界的過往了。
“懷哥,我不想掙這錢。”高宇軒淡然地說。
“我嘗試着進了一批水果,”懷還是不放棄,“要能抓住節日前的機會,利潤比蔬菜好得多。”
“馬上要期末考試了,”高宇軒平靜地說,“我想溫習功課。”
“宇軒,咱倆分兩頭,”懷轉着眼珠說,“在華鑫廠門口再擺個灘場。”
高宇軒心裡一動,獨自擺攤,這是多大的誘惑啊!
懷看出高宇軒的動搖,自言自語道,“費不了多少時間,趁廠裡工人上下班時間去賣。”
高宇軒腦子裡飛速盤算一番,中午不吃飯就去擺攤,下午最多曠一節課,給老師提前請假。
“好吧,這是最後一次幫你,”高宇軒下定決心說,“從今往後我要正規上課了。”
“好兄弟!”懷樂呵呵道,“就知道你不會見死不救的。”
懷的主意果然不錯。
他進的水果品質好,價錢比市場還便宜幾分錢,精打細算的工人們自然不傻,不到一個時辰,水果就被哄搶一空。
人羣散去後,高宇軒麻利地收拾了地上的垃圾,抱着一摞子竹筐去和懷匯合。
懷高興得嘴都合不攏,“走,今天想吃啥,只管說。”
“我想回學校,”高宇軒悶悶不樂道,“留着我下回吃。”
“別呀!今兒這麼高興,”懷不樂意地說,“你就是辨不來陽世,非要考個學。”
平心而論,高宇軒對這次小小的成功很在乎,內心甚至有很大的成就感,他的自信心也由此暴漲。
“我害怕家裡人失望!”高宇軒實話實說。
“什麼失望?”懷不解地問,“賣菜不是正當行業嗎?靠勞動賺錢見不得人嗎?”
高宇軒無從回答,他心裡可能也有如懷所說的歧視,天之驕子和擺攤的販子那能相提並論呢?
“我告訴你,”懷臉色坦然道,“財富的擁有者從來都不在高堂廟宇,而屬於那些能及時抓住眼前機會的人。”
懷的話在高宇軒聽來毫無道理,他對懷一套一套的說辭很瞧不起,他的水平充其量就是“錢老大,他排第二”。
讓高宇軒無法自拔的是這種自由自在的、沒有教條約束的賺錢方式。他生來不怕困難,最不能接受一成不變的按部就班。
“我和你二八分成,怎麼樣?”懷盯着高宇軒陰晴不定的臉。
“我不要你的分成,你管好我的飯,”高宇軒思量一番說,“但是,我要自己擺攤場。”
“好呀!”懷大喜過望,他覺得高宇軒還是嫩了點,“咱就好吃好喝卯足勁幹。”
高宇軒徹底不回學校了,他和老師請了長假,跟着懷一心一意幹起了蔬菜生意。
淑玉好久不見兒子回家,就揹着厚厚一摞豬油鍋盔搭乘班車來柳州市看他。
高宇軒的同學四處尋找他的行蹤,在華鑫廠廠門口找到他時,淑玉在宿舍已經等了整整一天。
高宇軒緊急趕回學校,母親坐在校門口的石,懷裡抱着鍋盔,頭伏在胳膊上睡着了。
“媽!”高宇軒心虛地喊了一聲。
淑玉睡得很香,蜷曲的身體隨着均勻的鼾聲微微起伏。彎彎的眼梢有了細密的皺紋,黑蔥蔥的頭髮夾雜幾絲刺眼的白髮。
“媽!”高宇軒端詳着母親熟睡的樣子,他以前從未留意過,母親睡着時像個孩子般軟弱無助。
“啊?”淑玉呻yin一聲,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高宇軒趕緊上前扶住母親。
淑玉想站起來,猛地一陣眩暈,一隻手死死抓住高宇軒胳膊。
“先坐下,”高宇軒幾乎半抱着淑玉,“起太猛了!”
“兒子,你這一天不上課,跑幹啥去了?”淑玉重新坐回地上。
“我今天有事,請假了!”高宇軒胡亂搪塞母親。
“你宿舍娃娃說,你一個月沒上課了!”淑玉焦心地說道。
在母親面前,高宇軒多少有些放肆,不會懼怕母親的眼神。
“媽,我跟着懷搞蔬菜生意呢!”高宇軒看着母親直言不諱道。
“蔬菜生意?”淑玉心裡掠過不好的預感。
“嗯,擺攤賣菜!”高宇軒索性實話實說。
“你不參加高考了?”淑玉急得趕緊追問。
“暫時先幹着吧!”高宇軒吞吞吐吐道,“離高考還有幾個月時間嘛!”
“你爸知道罵你呢!”淑玉擔憂地說,“高家一門人都指望你上大學,能光宗耀祖呢!”
“媽,你別給我爸說,”高宇軒一本正經安頓母親,“他回家才起頭,心裡破煩!”
“那你還不省心讓他,”淑玉氣狠狠說,“亮亮見樣學樣,本來不愛上學。”
“媽,”高宇軒抱住淑玉胳膊,“鍋盔捂懷裡抱雞娃子嗎?”
“噢!”淑玉趕忙鬆開懷抱,打開包袱,掏出一張鍋盔遞給宇軒。
“爲了趕回來見你,”高宇軒狼吞虎嚥道,“便宜懷哥了,本來他今天要請我吃大盤雞呢!”
“你們經常下館子嗎?”淑玉一邊撫着高宇軒後背。
“那哪能,”高宇軒哽了哽脖子嚥下一口鍋盔,“賣得好的一天才能美美搓一頓。”
“你自己要按頓吃飯,”淑玉憂心地看着兒子高高大大的身架,“光長得高,身子骨單得很。”
“媽,懷哥還算厚道,”高宇軒寬慰母親,“他不偷着我。”
淑玉陪着兒子吃完鍋盔,站起身道,“我回家了,晚上有一趟去汜水縣城的車。”
高宇軒目送母親離開,在母親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的瞬間,他更堅定了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