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燭光搖晃了一下,梅馥勉強直起身子,踉蹌移到窗前,軒窗大開,外面不知什麼時候竟已開始落起了初雪,細軟如絮,飄飄揚揚灑下來,一陣冷風吹來,梅馥瑟縮了下,忽然轉過身道。
“花漪紅,給我唱一曲吧……就唱《南柯夢》最後一折。”
她聲音平靜,然話語中懇切之前溢於言表。花漪紅不知她想法,但卻不忍拒絕她的要求,菱脣輕啓,那婉轉的悠揚的曲調已是傾瀉而出。
在聽到這最後一句“兜兜轉轉驀然回首,恍恍惚惚南柯一夢”時,梅馥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上一次聽聞此曲,是因顧少元與沈冰柔而感懷;而現在,卻是因夏雪籬和段瑩然傷感。
歷史總是不同卻又是驚人的相似……
梅馥撈起酒盞,帶着茶香的瓊@液如一味毒藥,火辣辣地穿腸入肚,霎時喚醒了味蕾,並席捲了所有的的感@官,而那蔓延全身的虛晃醉意,暫時麻痹了神經,也讓人忘記了心底的悵然與失落……
花漪紅再次阻止,可哪裡攔不住,只得無奈起身,出屋尋白鶴軒去了。
白鶴軒方走,屋外樹影下忽地出現兩個人影。阿九見夏雪籬欲推開木門,忍不住出聲提醒。
“主子,段小姐見不到你,肯定會到處找你。”
方纔見他派人遣走白鶴軒阿九就覺得不妙,現在果然……
夏雪籬動作微頓,只猶豫一瞬,卻堅定地推開了屋子。
“守在外面,不要讓其他人進來。”
聲音雖溫和,卻是用了不容置喙的語氣。
阿九在心中把梅馥罵了千萬遍,終是不敢違逆夏雪籬的意思,縱身飛上樹梢,守在門外。
屋內香味四溢,卻不同於尋常酒香,清透似茶。
夏雪籬打量着伏在桌上似已爛醉的女子,明明反覆提醒自己不要過去,但意識過來,人已走到了梅馥身邊,他自嘲地笑了笑,挨着她慢慢坐下。
窗外已是淺淺鋪了一層盈白,忽然,軒窗被風捲起,哐一下砸到窗框上,冷風襲進,屋內燭火搖晃,噼啪打了一個火花,梅馥一下子驚醒過來。
她猛地睜開眼睛,襯着青銅蓮花燭臺上的微弱光線,恍然一張俊臉映入眼簾。
玉面寒霜,殷痣似淚……
那在腦海中描繪了百轉千回的熟悉面容驀然一下子闖入眼簾,梅馥呆了一呆,可只一會,卻又癡癡笑開了……
“原來是夢……夏雪籬……看來上天還是眷顧我的……在夢中還能與你相遇……”
說着,她哆哆嗦嗦伸出手,貪戀的在夏雪籬臉上流連了一遍又一遍,似想觸摸一下,但還離着一寸,卻又忽地止住了動作。
“……算了,萬一摸了就不見了……”
她身體晃了一晃,夏雪籬眸光閃了閃,正要去扶,梅馥已是靠在桌子艱難地支頭撐起脊背,她移過臉,看着夏雪籬的臉,又露出了迷幻的笑容,喃喃道。
“……還是夢裡好,至少你會看着我……”
緊接着,竟像個傻子一樣自顧自笑開了,那因醉酒而酡紅的嬌俏容顏,在這晃動的燭火中,越發攝人心魄,奪人心魂。
夏雪籬終於忍不住,收起了眸中的冷光,猛地伸出手一下子拉住了梅馥的胳膊,咬牙切齒道。
“梅馥,你看清楚,這到底是不是夢!”
這一拉扯,梅馥一下子往前慣去,她條件反射地撐手擋住額頭,可下一秒,竟落到了一個懷抱中,梅馥呆了呆,感受到鼻畔的清冷香氣,腦中閃過一絲清明,可緊接着,又迷糊起來……
“……爲什麼不是夢,只有在夢中,你纔會這樣抱着我啊……”
夏雪籬終於忍無可忍,瞥臉看到桌上放的那罐染香,想也沒想便把梅馥扔在地上,轉身把酒罐撈起,狠狠砸地。
“哐當”一聲,那特殊的味道便很快蔓延了整個空間,清冽似茶,卻濃稠若毒,吞噬着人的意識,似乎只聞上一聞,便會人事不知……
似乎被這聲音驚醒,梅馥怔怔地看着夏雪籬,像是從酒中醒來一般。
被她懵懂無辜地一望,夏雪籬氣得更甚,胸膛劇烈起伏,終於,他忍無可忍走過去,一把把梅馥從地上撈起,明明要隨手丟在榻上,實際動作卻輕柔得連他都要嘲笑自己……
終究還是對她狠不下心。
可再看那已然醉得亂七八糟的人,胸中的怒意又起。
“有你這樣糟@踐自己身體的嗎?明明懷有身孕,還胡亂喝酒,梅馥!”
“身孕?!”
梅馥眨了眨眼睛,重複了一遍,就在此時,胸口又涌出一陣酸澀,梅馥乾嘔了幾下,一個不穩,引出一串咳嗽。
這個樣子……
夏雪籬眸光一黯,一味心疼,一味無奈,一味責怪,終究融合成恨鐵不成鋼的重重一嘆。
“白鶴軒也不攔着你,懷有身孕,怎麼還能留你在這裡亂喝酒!”
他輕拍梅馥脊背,幫她順氣,又從桌上拿起杯子,環顧四周卻只有一壺冷茶,猶豫間,梅馥已是搖搖晃晃撲過來,手忙腳亂抓起茶壺。
夏雪籬嚇了一跳,忙安頓好她,聽她直嚷口渴,終只能倒了小半杯茶水放到她的脣邊。
梅馥只淺飲了一口,當即嫌惡地扭過頭。
“……要染香……“
還染香!!!
夏雪籬怒極,他實在不喜歡梅馥這個樣子,把自己折磨得狼狽不堪,明明懷有身孕,還如此不知章法,這就是她所謂的捨不得親身骨肉的行爲嗎?
而那白鶴軒……真是如她說的良人嗎?
夏雪籬逼自己不要往後面想下去。
畢竟……就算……又能如何?
比如,這染香本就是爲眼前人準備的,只可惜她突然選擇離去,自己便順手給了花漪紅;而段瑩然……既然這是梅馥竭力達成的心願,那他便也遂了她的願,但……似乎有些錯了……
“以後……要照顧好自己……”
還是捨不得責備她。夏雪籬在心中默嘆,最終曲指落在她臉上,順着鼻尖,婆娑而下……似帶着無窮的眷念與最終的道別,想通過指尖記住她的輪廓與模樣。
那若有似無的呼吸陣陣灑在臉上,惹得梅馥皮膚一陣戰慄,而那曼妙的弧度觸碰,小心翼翼但有帶着無限憐惜。梅馥睫毛顫了顫,眸光中似有淚意閃過。忽然她猛地伸開雙臂,一頭扎到他懷裡,在夏雪籬錯愕中,埋頭痛哭。
“梅馥,你醒了嗎?”
可梅馥只是哭,卻不說話。
夏雪籬嘆息一聲,目光透過她的頭頂,最終也伸出手,緊緊地把懷中人兒摟入懷裡,似拼了渾身力氣。
窗外初雪不知何時已停歇,月光清透,映得室內一片靜謐。
夏雪籬把下巴靠在梅馥頭頂上,眼眶中已有東西落下。
“梅馥,我從沒有後悔愛上你。”
“你說什麼……”
梅馥聞言一震,方要擡頭,夏雪籬卻已猛地扣住她的後腦,啞聲道:
“別看……”他頓了頓,剛想撫摸她順滑的長髮,入手卻被髮髻擋住,夏雪籬呆了一呆,目中已是一片痛色。
“……我說我從沒有後悔愛上你……你信不信?”
梅馥早已泣不成聲。
“嗯,嗯,我信,我也沒後悔愛上你,你是我這二十年來做過的最好的夢……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們彼此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儘管傷感至極,可這幾句話,梅馥說得異常堅定。
夏雪籬重重一嘆,又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絕望得好像要把她揉進身體裡,一瞬間,彼此都有些透不過氣來。
梅馥也不說話,奮力迎上了那個擁抱,恨不得賠上全部力氣,賭上所有的運氣。
好半天,她才聽到夏雪籬哽咽着說。
“……我們以後都不見面了”
梅馥呆了一呆,淚水糊了滿臉,最終還是咬牙“嗯”了一聲。
“見了面也裝不認識……”
“嗯……”
梅馥的眼淚不停地掉下來,感受到頭頂的溼意,梅馥身體顫了顫,夏雪籬卻曲起手指,輕輕幫她擦拭,可越擦越多,那止不住的哭泣,似乎已經融入皮膚,混進骨血,一牽一扯便是連筋帶肉的疼……
“阿馥,不準忘了我……”
梅馥含糊一聲,正要答應,門外卻忽地一片混亂,好像有很多人突然向這裡走來……兩人俱是一驚,只聽一道有些老邁的聲音迎空響起。
“賢婿,你在裡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