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黑影一閃,殷破已是一個縱身消失在黑暗中。
梅馥握了握手中的鞭子,壯膽往前走去。
夜已深沉,蓮池幽徑地如其名,在四周綠樹鮮花中,美得不可方物。不得不說,若非是在執行此種另類任務,梅馥都有種身處園林美景的錯覺,比不上皇宮大院的大氣華麗,也不似江南小院的景緻華麗。
蓮池幽徑依地而建,水面上蓮波盪漾,雖還未到夏日,已開滿一池紅蓮,而四周,建有迴廊通往中間的落亭水榭高臺,後面立有一兩層樓宇,梅馥的黑靴才踏上小竹徑,忽地有兩個黑衣人飛身過來,見到梅馥,均是伏地叩首。
“拜見少主。”
梅馥點頭,學着洪海提點的,用一種倨傲又目中無人的態度漫不經心道。
“無憂公子睡下了麼?”
“方已……”
他話還沒有說完,忽然黑暗中一聲箏響,梅馥只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襯着頭頂蒼白的月光與波光粼粼的水面,有什麼東西幾乎要噴涌而出,詭異難掩說不出的滋味。
回話的人見梅馥臉色不好,一時緊張,討巧道。
“方纔公子已說睡下,許是知道少主要來,便又起身了,看,這支不就是少主最喜歡的《江歸雁》麼?”
梅馥一時失神。
未見其人便聽其音,雖只是琴音,落音成影,飛瀑連珠,只幾個音符便把人的魂都勾了般,凝人心神。
梅馥聽過無數名家奏曲,名滿京城的花漪紅的琴聲更是聽過無數,他的琴音如同他的歌喉,讓人如癡如醉,幾下撥弄便讓人沉迷其中,難以自拔;而無憂公子的卻不同,相似地夢繞魂牽,與花漪紅的南柯一夢不同,卻是直達心底,觸到心中最爲深處。
一曲驟歇,梅馥才發覺自己的眼眶已經溼潤。
她深吸了口氣,這才發現長長的幽徑上只剩她一人,而那兩個黑衣人許是發現她情形不對時悄然退下。沒有出手,是不是已經意味着她方纔險險逃過一劫。
梅馥頗爲感謝阿芙那陰晴不定的怪脾氣,相信這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驕傲姑娘在無憂公子這定然吃過不少癟,種種奇怪情緒被人撞見自然免不了一場風雨,剛剛陰錯陽差誤打誤撞,實在幸運。
而這個無憂公子——
還未謀面便先聲奪人,確實如殷破形容,是個不好對付的厲害角色。一陣風吹來,湖上蓮葉簌簌作響,梅馥瞬間有了想止步的衝動,但又止不住對他的好奇,還有……梅馥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剛纔的琴聲難道是在警告?警告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
畢竟方纔的琴聲雖然美妙,但談不上纏綿,曲調中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疏離之氣。無憂在逍遙樓雖然得到樓主的賞識,但往來人中除了幾個之外,最勤快的莫屬少主阿芙,而此刻又是深夜……
梅馥不再多想,一股惡作劇的衝動突然涌出,哼,你不讓我見,我偏要見!
蓮池幽徑,看起來短,然走了兩圈卻居然還在原地踏步。
梅馥奇怪,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卻見前面落亭一面竹簾遙遙拉起,然只到一半便忽地停住了,側面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素手,淺淺往外一晃,梅馥猶在發愣,裡面一道清淺略低沉的嗓音已劃破夜空,如葉尖的露珠般瞬間滾落到了梅馥的心口。
“夜深了,阿芙你不應該來。”
這聲音,如溫泉水汽氤氳,平靜過後便是一陣緊縮。
明明是極優美動聽的音色,梅馥卻似被悶雷劈中,一股電流自足心涌上大腦。
“阿馥,今年的梅花開的很好,去替我折一支來吧!”
這麼多年了,他的聲音夜夜在夢裡,在心中,千百遍的縈繞,絲毫未曾忘記。
不會的,不會的,或許只是聲音像呢?這幾年來,每捕捉到一個相似的背影,相似的音色,她就瘋也似的追上前去,結果哪一次不是失望而歸?
梅馥一遍遍地說服自己不要抱有幻想,卻控制不住伸出顫抖的雙手慢慢分開了竹簾。
落亭之中,古琴之後,端坐着一名絕色公子,身着素衣,髮束竹簪,似瘦雪霜姿,渾身散發着高貴清華的空靈氣韻。
被人闖入,他停琴輕嘆了口氣,擡起頭來。
春水含情目下,一粒殷紅淚痣似小小的紅梅花苞,嵌在蒼白得有些病態的白皙皮膚上。
那瞬間,梅馥只覺三魂六魄都離了位,雙足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動。胸腔裡的心臟似乎快要跳了出來,她微微張合着嘴脣,卻發不出聲音喊出那個名字,只有熱淚無法抑制地汩汩滾落下來。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怎麼哭了?阿芙,偷跑到青琢山求藥,所以樓主責罵你了?”
無憂公子微微笑着,雙手從古琴上移開,從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遞給她。
梅馥直愣愣望着他,心中似打翻了醬油鋪,鹹的、酸的、苦的一併潑了上來。伸出雙手握住他的手,一言不發淚流不止。
“兩年前,阿芙撿回來個昏迷不醒的男子,左右照料,他轉醒之後,失了記憶,卻唯獨對阿芙持有印象。”
“他此前身中劇毒,備受折磨,毒解之後,樓主替他取名無憂,是希望他苦痛憂愁不再纏身。”
“阿芙和你,長得倒有八九分相似。”
“阿芙喜歡他,他有什麼資格拒絕!不過是個雙腿殘廢的傢伙!”
梅馥踉蹌跪倒,左手顫抖地撫上那雙搭在竹製輪椅上的雙腿,眼淚一滴滴落在他下襬上。
無憂公子終於斂了笑意,垂目注視着趴在輪椅扶手上淚流不止的女子,若有所思,半晌,他淡淡開口。
“不要哭了,沒有藥也沒關係,你爲我做的,已經夠多了。”
梅馥哽咽着,抹了把淚,努力向他擠出一絲笑。
“嗯,沒關係,今後,我會照顧你一輩子,再也不離開。”
夏雪籬,我就知道老天不會那麼絕情,你活着,就是老天對梅馥最大的饋贈,無論你記得我也好,不記得我也罷,是健康完整的一個人也好,或是終身不能行走也罷,我都打定主意,要糾纏你一輩子了。
夏雪籬怔了怔,雙手扶住她將她拉起來。
“起來吧,地上寒涼。”
梅馥這才覺察到冷,聽殷破說,無憂當年被阿芙帶回來時,只有呼吸,其餘五感全無,猶如活死人一般,是樓主聶問天想了個辦法,將他帶到氣候極其獨特的蓮池幽徑,終年泡在蓮花池水中,採天地陰寒之氣滋補,才醒轉過來,然而由於蓮池水溫極低,人醒了,這雙腿也算是廢了。
“嗯,我、我推你回去。”
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梅馥連忙繞到他身後,小心翼翼地推着他出了亭子,轉過石廊,進了竹屋。
屋裡的陳設十分簡單,與奢靡至極的國舅府形成鮮明對比,素帳白牀,連個花瓶盆景之類擺設都沒有,只有滿架的書籍,梅馥無意中瞥到一本,似乎是奇門遁甲之術。
梅馥將輪椅推至牀邊,便俯身扶住無憂肩背,想幫他坐到牀上。
他看了她一眼,並沒有拒絕,隨手把臂膀搭在梅馥肩上。無憂雖然清瘦,卻身形修長,梅馥費了很大力氣纔將他從輪椅上移到了牀上。
這輕車熟路的動作,讓梅馥有些吃味,想必她不在的這兩年間,那個阿芙也是這樣照顧他的。
把無憂安置好,梅馥從竹架上取過盆,想要打些熱水替他梳洗,可在屋裡看了一圈後,她立馬有些犯難了。
無憂在牀上默默注視她半晌,開口道。
“出門左轉第三間屋子備有熱水。”
梅馥驚了一跳,轉過身來,好在無憂的表情並無異樣,微微笑道。
“今夜我想靜一靜,所以讓他們都在蓮池之外守着,要勞煩阿芙你親自做這些事了。”
梅馥鬆了口氣,暗自慶幸這阿芙少主慣不會伺候人,不然今夜她就要露出馬腳了。
“嗯,你等着,我馬上回來!”
梅馥學着阿芙的樣子,嬌俏一笑,轉身出了竹屋,數到第三間屋子,打開門,只見裡頭鋪着滿地鵝卵石,屋中一方溫泉正冒着熱氣,知道這是個天然的浴房,便脫了鞋子,光腳走進去打了一盆熱水回來。
梅馥將盆放在一邊,挽起袖子,擰了熱布巾遞給無憂,卻見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腳踝上,不由微微一訕,侷促地將左腳縮在右腳後頭。
然而無憂並沒有在意,徑自擦過臉,將布巾遞還給梅馥,淨了面,梅馥便蹲下@身子,仔細替他捲起褲腿,將他的雙腳踝浸泡到溫水之中,抄了水替他洗腳。
雖然彼此有過肌膚之親,可那時候梅馥羞憤欲死,雙眼裡只有夏雪籬含着淺笑的可恨的臉,根本沒有在意過其他細節,所以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腳。
沒想到臉長得好,身上其他部位也是精雕細琢,夏雪籬的雙足,曲線優美,白皙瑩潤,十分漂亮。
梅馥雙頰略燙,隨後又十分傷感,這樣漂亮的一雙腳,卻再也不能走路了。
“燙嗎?”
梅馥一面往他腳面上抄水,一面擡頭問。
無憂看着她,搖了搖頭,梅馥放了心,替他擦乾腳,再小心地替他把雙腿挪到牀上,這才端起盆走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