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少元一臉迷醉地伸出手,覆上她的面龐。
“願意,再願意不過了。”
對於他的觸碰,女子下意識蹙起眉頭隱做怒色,卻又強忍了下來,只將頭偏開些許,古怪地笑了笑。
“你喜歡我?那麼我想知道,你是否真的將我的事全數放在心裡頭了?”
她貼近他耳畔,目光清明無比,聲音卻帶着蠱惑。
“我的過去,我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你都記得?”
顧少元縱然已醉得不太清醒,聽到這個問題,還是露出笑容,他沒有急着回答,反而握住女子的手,絮絮叨叨細數着自幼年認識她以來的點點滴滴。
他幫她將換下來的牙齒扔上房頂,及笄時第一次梳起垂髮,他親手替她簪上剛摘的桃花,玩耍時第一次來葵水,她懵懵懂懂大大咧咧,他紅着臉將一堆布條塞給她……
初次對上夏雪籬的惡劣,洞房花燭夜蓋頭下錯過的驚鴻一瞥,爲沈冰柔吃醋與他據理力爭,寫下休書時的大徹大悟,重生歸來後的譏誚冷眼……
那些天真的,快樂的,悲傷的,決絕的歲月……她的每個表情,每個動作已經深深烙入心底,與他融爲一體難以剝離,想忘也忘不掉。
女子靜靜地聽着,從起初的別有用心漸漸變得專注起來,眸中開始閃動起震撼的光芒。
她原本目無下塵,自視甚高,總覺得這世上,再找不出如自己這般有勇有謀的女子了,可是和這個梅馥的經歷比起來,她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個被爹孃保護得太好的大小姐。
感嘆着的同時,心頭又燃起深深的妒忌。
梅馥和無憂那些過去,刻骨銘心,她的自信第一次產生了裂痕,開始害怕自己敵不過他們一同並肩走過的那些生死離合。
不!她不會放棄的,無論從前發生過什麼,他都已經不記得了不是嗎?現在的梅馥,和她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要論輸贏還爲時過早!
“阿馥,你看,我記得那麼清楚,卻還是失去你了,這世上還會有誰像我這般傻?兜兜轉轉,卻把最重要的東西丟掉了……”
她是思緒猛然歸位,神色複雜地落在眼前清俊無雙的男子身上。
這個顧少元,曾經是聞名京城的少年才子,鮮衣怒馬足風@流,爲何能夠爲了一個已經不會回頭的女人落魄至斯?
一個人怎麼會把另一個人看得那麼重要,哪怕是那麼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如數家珍。
她難得沉默地聽他說了很久,想起自己的目的,方纔打斷道。
“好了……以前的事,你還提它做什麼?你可知道,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顧少元杵着下顎,雙眼半閉,似乎睡着了,女子等不到答案,頓時失了耐心,湊過去用手指戳戳他的面頰。
“喂!問你話呢!”
密密的睫毛煽動着,黑曜石般的眸子突然張開,那雙深情的眼近在咫尺,女子臉上有些發紅,連忙退後,卻聽他含糊地笑道。
“怎會不知道?阿馥,我太瞭解你了,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了我,那時我就知道,你是重義氣的女子,所以,你怎會扔下花漪紅?你是……想要救他吧?”
女子將方纔凌亂的思維整理了一下,才從顧少元斷斷續續的碎語中將這個人拼湊出來,面上浮出一絲笑意。
她摸摸這張臉,難得沒有厭惡和別人相似的感覺,起碼,她以其人之道還之彼身,也讓這皮相派上了用場。
既然想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那麼此地也不宜久留了。
她起身欲走,卻被顧少元一把拉住了手腕。
猛然回頭,擡起手刀想把他敲暈,顧少元卻伸手入懷中一陣摸索,好不容易掏出一隻八寶銀鐲,不顧她的掙扎,固執地套在她腕上。
“你丟掉的,我撿了回來,你走出去了,我卻一直呆在這牢籠中,不能解脫……阿馥,究竟該怎麼辦好?”
說完這句話,他垂下雙手,終於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她擡起手腕,想把那鐲子拿下來,卻在觸到那擦拭得雪亮的銀時改變了主意,微微一笑。
“好吧,這可是你硬塞給我的,我就當作聽你發牢騷的酬勞收下好了。”
顧少元酒醒時,天已將明,昨夜的一切模糊還有個印象,可是對着空落落的桌椅,他卻又苦笑了一下。
不過是個夢罷!若真是她,怎麼可能丟下夏雪籬,陪他徹夜長談?
外頭的喧囂早已落幕,空餘熄滅的燈籠隨晨風打着旋,孤寂冷清。
顧少元嘆了口氣,手下意識地伸向懷中,同以往一般想要摸出梅馥戴過的鐲子憑弔一番,可摸索了半日,卻一無所獲。
他一下子緊張起來,起身將身側找了一遍,卻也不見,連忙叫來酒樓老闆詢問有沒有人來過他身邊。
這樣的情場失意的醉客老闆見得多了,哪裡會時刻關注,敷衍地答道。
“您從昨晚到今晨一直都是一個人啊!”
顧少元只得匆匆付了酒錢,沿着來路尋了一遍,自然也是無果,最後他失望的同時卻也看開了。
莫非這是天註定,要他拋下過去嗎?
他慢悠悠地走回梅家宅邸,剛巧遇見梅馥行色匆匆走了出來,一見到他臉上頓時輕鬆了許多,在他肩窩上推了一把。
“你和魁姐,怎麼都這麼不讓人省心,一個大街上和人斗酒,醉得一塌糊塗被人送回來,一個夜不歸宿,害得我差點就要去報官!”
顧少元低首望着捶在自己肩窩的拳,心中微暖,原來她還是在乎他的,沒有找來,只是因爲知道他下落的魁姐不省人事。
然而他卻也並沒有多麼高興,因爲下一刻,梅馥便提着裙子轉身跨進門檻。
“你回來就好了,我還要趕着去煎藥,你自己好好休息!”
他們幾人中,唯一需要喝藥的,便是腿腳尚未痊癒的夏雪籬了,顧少元看着她毫無留戀的背影,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平靜的日子沒過幾天,白鶴軒便又在一個夜晚登門到訪。
他來得隱秘,並且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竟然繞過了無憂的眼睛,悄悄來至梅馥臥房。
彼時梅馥正坐在牀上,曲起膝蓋,展開一幅卷軸傻笑。
白天的時候,她逼着無憂給自己畫像,他拗不過,只得應允,梅馥於是換了紅裳躺在榻上,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她現在能做的,就是把從前他們一起做過的事同他再做一遍,希望能喚醒他的記憶。
無憂提筆,卻久久沒有放下。
梅馥看出他目中閃過些許異樣,似乎努力地回憶着什麼,然而,最終他脣邊掛上一絲奇異的微笑,迅速落筆,寥寥數筆,便大功告成。
梅馥興奮地爬起來看,卻見雪白宣紙上,赫然畫着一隻大懶貓……
梅馥氣得跳起來,揪着他的衣襟質問,無憂卻好脾氣地笑着道。
“娉娉又貪吃又貪睡,難道不配這大懶貓麼?”
話音剛落,兩人皆是一愣,梅馥顫聲問。
“你剛纔叫我什麼?”
無憂眨眨眼,搖頭。
“不記得了。”
雖然只是一瞬的恢復,可也是好跡象不是?何況他們之間,那種陌生感和距離感似乎正在慢慢消失,梅馥想,就算他這輩子都不記得了,也沒有關係,因爲她未走,他還在,他們總還能這麼過下去,足矣。
“在看什麼?這麼出神?”
因爲想得過於專注,梅馥幾乎沒發現靠近身邊的白鶴軒,於是驚得猛然將卷軸收起,可惜白鶴軒已經看到了畫的內容,他眸光黯了一下,嘴角卻含着笑。
“國舅畫的?”
梅馥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將卷軸賽進被褥中,翻身下牀,冷淡的眸光對上他。
“你是來問我,考慮得如何嗎?彆着急,在此之前,我也有話要問你。”
白鶴軒愣了愣,梅馥第一次對他做這般色厲內荏的模樣,他有些不習慣。
“你問。”
梅馥雙手環胸,靠在牀柱上。
“很好,我問你,花漪紅,和你是什麼關係?”
白鶴軒目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後很快便平復下來。
“你進過柴房了?“
他是聰明人,聞絃歌而知雅意,梅馥一提到花漪紅的名字,他便明瞭了,見梅馥不答,他繼續道。
“那個地方極爲隱秘,是當初我拜託你哥哥修的,一般人很難發現,沒想到你……”
原本我也不會發現的,這得多虧夏雪籬心思細膩疑心甚重。梅馥不想就這個問題多做解釋,幾天來沉鬱在胸的怒意在此刻終於爆發出來。
“雲展墨,我真是看錯你了!我不管他是唱戲的花漪紅也好,是陳國的大皇子穆子慈也好,他都是我梅馥的朋友,也是你雲展墨的朋友,不,不只是朋友,他還是你的表兄,你的手足,他明知道你動機不純,卻沒有離開,這是他給予你的信任,你怎能把他當作奪權的傀儡,如此利用逼迫?你騙我,我可以原諒你,可是這件事上,你未免太過分了!”
白鶴軒靜靜地聽着,半垂着眼簾。
“沒錯,我從未覺得自己對不起你,因爲我雖然騙你,卻從未真正傷害過你,這件事裡,我唯一愧對的,只有漪紅……可是,時不待人,我作爲雲家的子孫,只能做一些取捨,而他,作爲穆子慈,也必須爲他的姓氏負責,逃避不是辦法,這是……宿命,我希望你能明白。”
梅馥譏誚一笑。
“沒有什麼宿命,他不願意呆在這裡,所以我要帶他離開,就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