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這日迦羅炎夜在飛翼宮與他消磨了一個下午,用了晚膳,服過安胎藥,便回了蟠龍殿。
新春在即,還有許多大典的事要處理。樓清羽擔心他的身體,好在胎兒已經穩定了,宮裡又有天下最好的養胎藥伺候,孩子倒很健壯。
匆匆正月來臨,自從迦羅炎夜登基後就在郊外離宮休養的蔣太后也回來了,隨行的還有德馨公主。
蔣太后每年只在新春祭祖的時候回來,住上一個月便回離宮了。太皇太后——迦羅炎夜和迦羅真明的皇祖母,去年已經去世,如今整個皇朝最尊貴的女雙便是蔣太后了。至於德馨公主,卻不知是何原因,一直沒有出嫁,今年已經二十歲了,還待字閨中,長伴太后左右。
樓清羽自回宮後還不曾見過太后和公主,如今卻要好好準備。又想到自己現在有‘兩個月’的‘身孕’,更是頭疼,不知如何過這關。
舉行完祭祖大典和祭天儀式,繁複冗雜的宮廷禮節終於暫告一段落,各個嬪妃都聚在太后身邊,陪太后用膳。
這是一個家庭式的宮宴,都是後宮的女人。童兒也來了,蔣太后看見他十分喜歡,一直把他摟在懷裡,問東問西。又知道樓清羽又‘有孕’,更是多方關照,引來其他數妃的眼紅。
好不容易宮宴結束,太后藉口累了,讓大家都散了,卻讓樓清羽留下伺候。童兒已經在內殿寢室裡睡著了,太后不捨得他走,便留在這裡休息。
樓清羽陪太后回到內殿。蔣太后遣退衆人,坐在軟榻前品茶。
樓清羽太后這幾年間,似蒼老了許多,但仍然風骨清雅,處事不驚。
“你有什麼打算?”蔣太后忽然慢聲問道。
“太后是指……”
蔣太后嘆了口氣,淡淡道:“你也不用在本宮面前掩飾,本宮知道你沒有懷孕,懷孕的是炎夜。”
樓清羽這一驚,險些從椅子上跳起來。他本以爲太后會懷疑他雙兒的身份,已盤算好說自己是暗雙,誰知太后竟一語驚人。
他鎮定道:“太后何出此言?”
蔣太后淡淡一笑:“你不用再瞞我。本宮不僅知道這些,還知道炎夜纔是坤澤的生身母父。”他看著樓清羽,沈沈的眸子待定從容,帶著不容欺許的銳色。
“清羽斗膽,請問太后是如何得知的?”
“炎夜是本宮的兒子,他的事本宮如何不會知曉。這其中有些緣故,卻不便言明。”
樓清羽沈吟片刻,道:“您找清羽來,可是有事要與清羽說?”
蔣太后微微一笑,道:“你是聰明人。當年炎夜出兵西境,你來求本宮,曾對本宮說過會與炎夜同生共死,不離不棄。你還記得?”
“記得。”
“當時本宮問你是否愛他,你說‘現在還沒有,將來有一天也許會。’”
“……是。”
蔣太后看著他,緩緩道:“那本宮今日再問你,你是否愛他?”
樓清羽沈默片刻,輕聲道:“我愛他!”
“可是你對他的愛,還不夠讓你容忍許多事。”
樓清羽微微苦笑,沒有說話。
蔣太后輕輕嘆了口,低聲道:“本宮能明白你的心情,想是任何男人處在你這種立場上,都難以容忍。”他加重了‘男人’二字,停頓片刻,又道:“可是他不是別人,他是大齊國的皇上。處在他的位置上,許多事你不能忍也要忍!這是你無法迴避的問題。”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蔣太后打斷他,沈沈地道:“炎夜喜歡你,也很愛你!但是他不會爲了你,做任何會不利於國家的事!”
樓清羽微微一愣,道:“清羽並非不識大體之人,不會讓他做這種事。”
“本宮知道你不會。不過……”蔣太后深深地看著他,慢慢道:“本宮只是要你知道,若是哪一天炎夜會爲了皇權而犧牲你,也絕對不是他不愛你。你明白嗎?”
樓清羽渾身一震:“您是什麼意思?”
對男人來說最重要的也許永遠是事業和野心,但這些對樓清羽來說卻早已厭倦,他最重視的,是一顆平凡的心。
雖然心底不願承認,但這種可能xing,其實他自己也不是沒想過。就像當年在遙西,迦羅炎夜爲了皇權放棄了對自己的諾言。誰也不知道有一天曆史會不會重演。
蔣太后道:“本宮只想知道,如果真有這麼一天,你還會一如既往的愛他嗎?”
樓清羽沈默良久,袖下攥緊雙拳,又慢慢鬆開,淡淡道:“我不知道。”
他擡頭看著蔣太后,笑了笑,神態輕鬆地道:“我的回答可能讓您不滿意了。不過對您和大齊國來說,皇權是至高無上的,但對我來說,炎夜首先是我的男人,其次纔是皇上。在感情上,我們是平等的。”
“平等的……”蔣太后神情有一瞬茫然,然後慢慢沈了下來。他緊緊盯著樓清羽,樓清羽毫不畏懼,坦然回視。
二人靜默片刻,蔣太后忽然低低一嘆,道:“罷了……一切都是本宮的揣測,你不必上心。本宮累了,你退下吧。”
“……是。”
出了慈安宮,寒風吹過,樓清羽才發現自己裘衣底下已出了一層冷汗。
每次和蔣太后對話,就像一場鬥志鬥心的競賽,他總是輸於起跑線,卻在終點扳回平局。
但真的是平局嗎?蔣太后的話並非毫無根據,猶如一把利劍直刺心窩,動搖了樓清羽的信心和堅定。
炎夜,炎夜,你會讓我再次失望嗎?難道皇權真的比我和童兒還重要嗎?
樓清羽閉了閉眼,有雪花輕輕落到他秀美挺直的鼻尖上,帶著一絲輕柔和寒涼。
他詫異地睜開眼,才發現滿天滿地的大雪鋪蓋而來,不過半個時辰功夫,已將整座皇城覆上了一層銀色的外衣。
樓清羽愣愣地望著這個冬季裡最盛大的一場雪,漆黑的夜晚被銀霜映成了淺灰色。
當明日雪停之後,一定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吧……
蔣太后的話,彷彿一個預言,在意料不到的時候,措手不及地降臨了。
春節之後,正月裡李東明蒐集齊了證據,當朝遞交上去,引起滿朝的軒然大波。皇上震驚,著兩位國丈回家‘休養’,慢慢徹查此事。
樓清羽本應該高興,可不知爲何卻覺得事情過於順利,隱隱有不安之感。
李東明第一次完成了這樣一件大事,十分高興,更充滿了幹勁。樓清羽暗中要他小心,那二人在朝堂上dang羽衆多,何況官官相護,中間不知幾多層會出紕漏,一定要慎之又慎。但李東明乃是書生意氣,雖對樓貴妃的話附耳相聽,但辦起事來仍然我xing我素,迫不及待地要將二人捉拿歸案。
果然,事情辦起來並不是那麼順利,許多證據和證人竟半途莫名失蹤,同時又有人舉報李東明曾在重孝期間納妾等事。事情一拖再拖,直拖到了二月。
二月裡,江南洛河經歷了一場九十年來最大的洪水,災情震驚朝野。迦羅炎夜急得三天沒有閤眼,險些落胎。治理江南水患的能臣黃顯,偏偏是崔相的另一個女婿。而國庫空虛,林賢王家底深厚,又有囤糧在手,迦羅炎夜出於多方考慮,朝堂上又有衆人求情,無奈之下只得屈從目前形勢,將二人官復原職,請回朝堂。
一切忙碌都付之流水。這還在樓清羽可以接受的範圍,但兩位國丈回朝後的第二天,李東明竟在家中暴病身亡,給了樓清羽一記沈重的打擊。而隨後一個意外的陷阱,讓樓清羽被打入了冷宮……
清離宮,位於皇宮西北角,是整座宮宇中最荒僻的角落,也是歷代冷妃居所。
這裡已經許久沒有人住過了,處處荒涼,帶著一片蕭索之氣。樓清羽已經在此住了半個多月,並不覺得日子如何難過。院子外有棵碩大嫵媚的桃花樹,春風中花枝搖曳,倒是讓他十分喜歡。
樓清羽抖開筆墨,捉過窗臺前的鴿子,將信小心翼翼地塞進信筒裡,放飛了鴿子。
他向窗外望去,只見桃花爍爍,綠樹紅花,帶來春的氣息,不由想起半個多月前那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時春祭的時候,他要伴皇上祭典,但是侍衣局送來的禮服竟不知怎麼回事下襬處裂了口子。
祭典馬上就要開始,後宮嬪妃的衣服都是有規制的,重要場合不容一點差錯和逾越。衆人正在焦急,連樓清羽一時也無法可想,那侍衣局的監管宮侍突然道有套蔣太后當年爲貴妃時曾經穿過的禮服還在侍衣局。
蔣太后也是雙兒,雖然略矮几分,但與樓清羽身形十分相似,何況只是外面的披衣,應該可以穿下。
當時情況緊急,樓清羽也未多想,那宮侍匆匆取來了禮服,樓清羽看了好似確是貴妃的規制,便急忙換上趕赴祭典,盤算著若炎夜問起再行解釋。誰知到了祭壇,蔣太后看見他那衣服,立刻臉色驟變,蒼白若雪地望著他。
當時樓清羽便心下一跳,暗覺不妙。
原來這禮服並非蔣太后所有,而是先朝前皇后——迦羅真明已故生母劉皇后的禮服。
這下樓清羽在衆人面前當衆逾制,簡直連辯解的餘地都沒有。即使有,再大的藉口也無法推脫逾越祖制身穿已故先太后禮服的罪過,甚至連迦羅炎夜都無法包庇。
當時迦羅炎夜的臉色難看之極,沈聲讓他退下,回飛翼宮思過,不得參加春祭。隨後而來的,便是不顧他‘三個多月’的‘身孕’,撤去封號,變相打入冷宮的聖旨了。
樓清羽卻十分鎮定。他知道這是場不折不扣的yin謀,卻終究是自己大意了。貴妃與皇后的禮服顏色刺繡都極其相似,但不是不能辨別出來,只是他身爲男人,不夠心細,又不懂這些才著了道。
後宮果然是女人的天下。一介男兒,終究防不勝防。
先劉太后雖然聽聞身材高挑窈窕,但畢竟是女子,若不是別人精心設計,他怎能穿上她的禮服?
樓清羽低低笑了笑,想起離開飛翼的最後一晚,迦羅炎夜隻身一人來看他。他問道:“這樣你滿意了嗎?”
迦羅炎夜疲倦地坐在椅上,沈沈地看著他,道:“你別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好一句迫不得已。”樓清羽幽幽地嘆息一聲,想起那日蔣太后的話,終於問出一直藏在心底的疑問:“炎夜,皇位對你而言,就那麼重要嗎?比我和童兒,還重要嗎?你付出一切代價就爲了得到它,你覺得值得嗎?”
迦羅炎夜似乎有些震驚。他蒼白著臉,雙手撫到腹上,沈默良久,才緩緩地道:“你不明白……皇位是把枷鎖,所有人都願意爲她生,爲她死。可對我而言,她卻是我唯一能夠抓住的東西。即使用盡所有的yin謀詭計,付出所有的情感親情,無論任何代價,只要擁有了它,哪怕一點點,也許便不會再寂寞。”
“唯一能抓住的東西……”樓清羽忍不住輕笑。
原來答案竟是如此簡單,也如此意外。原來自己的付出與陪伴,竟不能讓他不再感到寂寞。
多麼可悲又可怕,原來只是爲了不再寂寞……
難怪蔣太后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他。
樓清羽一直以爲他們是相愛的。可是這份愛,在這皇權和深宮面前竟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既然如此,樓清羽果然還是應該去冷宮。”樓清羽直起身子,靜靜地望著他,神情悠遠而冷漠。
如果不能讓你不再寂寞,是我的錯,那就請你解脫。
荒涼的沙漠裡,我不是那泉讓你解渴的綠洲,我只是寂寞的駱駝,遇到的寂寞的仙人掌。
樓清羽慢慢伸出手,感受著清風從指尖拂過的感覺。
即使是在冷宮這種地方,春風也是平等地、一視同仁地,彷彿情人一般緩緩地吹拂而過。
樓清羽微微一笑。
縱有波瀾悽苦時,終有春風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