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沈秀清坐在牀邊,搭著迦羅炎夜的脈,一聲不吭。
樓清羽心急如焚,壓抑著低問了一句:“怎麼樣?”
沈秀清遲疑片刻,沒有回答他的話,看向迦羅炎夜問道:“王爺現在覺得怎麼樣?是否仍然腹痛?”
迦羅炎夜向裡微側著頭,看不見神情,但是半邊臉頰很是蒼白。
“嗯。”他過了良久,才低低應了一聲,
沈秀清面色凝重。剛纔折騰了兩個多時辰,好不容易纔把血止住了,可是……
樓清羽輕聲問:“孩子……”
沈秀清低聲道:“王爺必須安心休養,不然隨時會有小產的可能。”
樓清羽望向迦羅炎夜,炎夜慢慢回過頭來,卻沒有看向他。
“若是小產,會怎麼樣?”
沈秀清微微一抖,看見樓清羽雖然面無表情,卻在聽到那句話時剎那間蒼白得徹底了。
“怕會折損王爺貴體。”
“哦。”迦羅炎夜淡淡應了一聲,半垂的視線不知望向何處。“那如果生下來呢?”
沈秀清頓了頓,低聲道:“王爺有孕之後一直不曾好生休養,胎兒根基不穩。之後王爺又顛簸勞累,身體欠佳,加之這次大動胎氣,只怕孩子已體質受損,生下來……也會比尋常孩兒孱弱。”
這已經是他很婉轉的話了。說實話,這孩子能活到現在已是命大。迦羅炎夜在受孕初期奔波沙場,本就未曾固好胎息,接著又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先皇駕崩更是給了他極大的打擊。再到太廟罰跪,被貶出京……
沈秀清沒有把握,而且二皇子的心思也揣測不明,不知道他到底想不想要這個孩子。暗雙生子本就艱難,何況若此事泄漏出去,只怕安親王的身份和地位都難以保全,就算皇上手軟,朝裡也自有人不會放過他。
沈秀清看向樓清羽,不知他是什麼想法,卻見樓清羽神色極淡,冷硬地吐出兩個字:“打掉。”
“什麼?”沈秀清吃驚的張開嘴。
樓清羽道:“打掉。”過了片刻又道:“現在還來得及。”
迦羅炎夜沒有說話,屋裡的氣氛沈悶的嚇人。
沈秀清結結巴巴地道:“王爺現在氣血兩虧,實在不宜落胎,若是強行……不僅危險,怕還會落下病根。這個、那個……屬下還要給王爺熬藥,先告退了。”
沈秀清不敢久留,慌慌張張的退下了。
不知道樓清羽和迦羅炎夜是怎樣商量的,第二天大隊人馬竟然照常上路了。
沈秀清擰著眉坐在馬車裡,身前放著一小小藥爐,上面正在煎著藥。安親王躺在華麗厚軟的錦榻上,閉目沈睡,樓清羽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護他。
沈秀清見安親王睡得深沈,忍不住道:“王妃,您也歇歇吧,這些天熬得消瘦了。”
樓清羽微微一笑:“秀清,不是說了沒有外人的時候叫我的名字麼。王妃王妃的,我不都知道自己是誰了。”
沈秀清脫口道:“王妃這麼大的殊榮,你以爲是個人就能稱呼的。”
樓清羽伸手拂了拂肩頭垂落的髮絲,淡淡一笑。這兩年他已經習慣了自己的滿頭青絲。女雙出嫁後就要像婦人一般束髮,不再行冠禮,因而頭髮也是不能剪的了。
“最多還有半個月的路程就進入遙西了,不知那裡是什麼樣子。”
沈秀清道:“遙西雖然地境偏遠,但幅員遼闊,民風淳樸,也是一個好去處。”
樓清羽笑道:“委屈風liu好動的沈大人隨我們來這樣偏遠的地方。”
沈秀清笑道:“哪的話。這些年來跟著王爺東奔西走,哪裡沒去過。”
這沈秀清乃是醫學世家出身,其父曾是皇宮裡最炙手可熱的太醫之首,醫術高明,無奈生xing耿直不懂進退。先皇一名後妃生了病,其他御醫都說是寒症,唯其父說是中了熱毒,力排衆議以熱毒之法救之,竟不治而亡了。一道懿旨下來幾乎滿門抄斬,不知怎麼遇到當時年少的迦羅炎夜,將他一家救了出來。從此沈秀清專心醫術,一身本事只對安親王效命。
這事前些日子無事,馬車裡沈秀清曾將這件事跟樓清羽說過,只是遇到迦羅炎夜那段有些含糊其辭。樓清羽也不喜刨人隱私,沒有深問,不過從他的隻言片語知道迦羅炎夜的許多心腹都受過他的大恩,不由感慨這冰冷冷的人收買人心的手段竟是從小就拿手。
樓清羽與他隨意聊了兩句,忽然道:“秀清,你的醫術十分高明,老實告訴我,這個孩子平安出世的機會大嗎?”
沈秀清沒想到他的話題會突然轉到這麼敏感的問題上,僵了一下,沒有說話。
樓清羽望著迦羅炎夜蒼白的臉,似喃喃自語地道:“他不想要這個孩子,可是又不能打掉……果然是我的錯嗎?”
沈秀清忍不住問:“你有什麼錯?”
樓清羽發了一會兒呆,道:“秀清,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沈秀清有些意外,點了點頭:“好。”
樓清羽靜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從前有一對夫妻,他們很有學問,心地也十分善良,可是結婚十幾年一直沒有孩子。大夫檢查後才發現,那個丈夫因爲工作原因,接觸了太多射線,破壞了體內機能,不能生育了。可是他和妻子都十分想要一個孩子,於是他就去了精子銀行……就是找了另外一個男人,讓他的妻子懷孕,生下了一個男孩。”
“啊。”沈秀清輕呼了一聲。
樓清羽繼續道:“那個孩子十分可愛,夫妻二人都很喜歡他。可是隨著年齡漸長,丈夫看著孩子與自己越來越不相像,越來越像一個外人,心裡漸漸不舒服起來。可是孩子是他強求來的,他無權指責妻子,只是心中的鬱悶無處發泄,脾氣漸漸變壞了。然後他在外面又遇到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他的學生,青出於藍勝於藍,在專業領域比他還要優秀。他和那個女人相愛了,可是讓他想不到的是,那個女人竟然利用先進的技術,想辦法有了他真正的孩子。”
“啊。”沈秀清忍不住再次輕呼了一聲。這個故事是他從未聽說過的匪夷所思。
“然後呢?”他忍不住催促道。
借腹產子這樣的事情他以前也曾聽說過,樓清羽雖然說的一些詞彙他不是很明白,卻能猜測到大概的意思。他不知道什麼樣的工作會讓一個男人不能生育,隨後又能治好,也不知道哪個地方的方言會把成親叫做結婚,還有什麼射線之類的,不過居然有女人能在一些地方比男人還出色,卻是很少有的,可見那個女人一定有些本事。
樓清羽的神情有些遙遠,似乎聽到了沈秀清的話,又似乎沒有聽到。他垂著頭,一時沒有說話。
“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對不起,明華。我實在不能忍受……”
“可是孩子當初是你想要的!是你同意的!是你讓我生的!!!”
“可是我後悔了!我後悔了明華……我看見他就受不了……”
“你受不了!?那我呢?我呢?!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是我對不起你……可是付梅已經有了我的骨肉,我真正的骨肉,我真正想要的孩子……”
“肖正你混蛋!你混蛋!!!”
母親歇斯底里的叫喊,父親的愧疚和痛苦,好像一幕遙遠的電影,在腦海中晦澀緩慢的流放。
我不是你們真正想要的孩子嗎?那爲什麼當初要生下我?既然生下了我,又爲什麼要後悔?
原來我的到來讓你如此痛苦。爸爸,爲什麼你後悔了?爲什麼你後悔了?
難道,是我的錯嗎?
四歲的小男孩默默地站在門後面。幼小的他被父母之間如此激烈的爭吵嚇壞了,透過昏暗的燈光,穿過門縫,他看見了那猙獰可怕的一幕。從前溫柔慈愛的父母形象,在那一刻,扭曲了。
許多年以後,他也不明白,爲什麼當初創造一個生命的時候能那麼不負責任?也不明白,爲什麼有人對自己創造的生命居然會後悔……
“清羽?”
樓清羽深呼口氣,從久遠如夢的回憶中清醒過來。他頓了頓,繼續道:“後來,那個女人爲丈夫生下了一個男孩。丈夫很高興,他想和妻子分開,再娶這個女人,可是妻子開始不同意,他們糾纏了一兩年,妻子最後終於同意了,誰知就在那個時候,那個女人竟然因爲意外身亡了。”樓清羽垂下長長的眼睫,聲音清遠模糊,“丈夫很傷心,只好一個人撫養自己的孩子。過了幾年,經過重重磨難,他的妻子帶著原來的孩子又回到了他身邊,兩個人重新開始。沒想到經過這麼多事情,兩個人的感情竟然越發好了起來。丈夫對原來那個孩子不再那麼隔合,妻子也接受了丈夫另外一個孩子。可是他們幸福了,卻忘記了他們在原來那個孩子心中種下了什麼樣的傷痕。那是一種永遠無法忘記的痛,即使過去再多年,幼年的種子種植在心中,對那個孩子的傷害永遠不會消失。”
樓清羽停了下來。沈秀清有些莫名地問:“然後呢?”
“然後?”樓清羽輕輕一笑:“然後就完了。”
“這樣就完了?”沈秀清不可思議地道:“那那個孩子呢?那對夫妻呢?後來怎麼樣了?沒有結局嗎?”
“結局啊……”樓清羽側頭想了想,拂了拂垂在腮邊的髮絲,輕抿脣角,淡笑道:“後來那對夫妻就和他們的兩個兒子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唄。”
沈秀清露出一個明顯你耍我的表情。顯然他搞不懂樓清羽跟他講這個故事是什麼意思,不過他沒來得及問,因爲迦羅炎夜醒了。
樓清羽幫他墊了墊身下的軟枕,問道:“覺得怎麼樣?”
迦羅炎夜微微擰眉。他腰痠背痛,腹部滯脹,又一直臥在顛簸的馬車中,委實不太舒服。可是他從軍多年,隱忍慣了,極捱得了辛苦和疼痛,因此只是淡淡蹙了下眉,道:“還可以。”擡頭看了看他們兩人,問道:“你們剛纔聊什麼呢?”
“王妃給屬下講故事呢。”
“哦?什麼故事?”
沈秀清摸摸頭,含糊道:“屬下也沒聽明白。”
樓清羽淡淡岔開話題:“秀清,給王爺看看脈。藥我來煎。”
“是。”沈秀清挪到迦羅炎夜身邊幫他切診。
迦羅炎夜的視線落到樓清羽身後,眼神深幽,看不出任何思緒。但在他回身的時候,卻又淡淡撇了開去。
迦羅炎夜的情況很不好。自從那次滑到之後,囧囧一直斷斷續續的有些落紅,趕路又十分辛苦,胎兒被沈秀清用藥保著,卻一直不穩定,若不是迦羅炎夜的身體素質十分好,只怕撐不住。
沈秀清這一路上真是愁得頭髮都快白了,一輩子的腦汁都用在這裡了。虧得他年紀雖輕,醫術卻非常精湛,竟真的將孩子保到了遙西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