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司禮監。
馬天跟着朱棣來到門外。
前方赫然豎着一塊三尺高的石碑,碑上用硃砂鐫刻着一列醒目大字:內臣不得干政,犯者斬。
「這牌子,霸氣!」馬天駐足凝視。
前世在電視劇裡見過類似的場景,卻從未想過會如此真切地立於眼前。
石碑邊緣已有腐損,卻依然沉重得像一道無形的枷鎖,釘死在司禮監的門檻外。
朱元璋就是要讓後世子孫與宦官都明白,內臣干政是觸不可及的紅線。
朱棣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父皇當年立這塊牌子時,宮裡連識字的太監都難找。」
司禮監大堂內,正中懸掛着「敬天法祖」的匾額。
太監總管鄭春率領二十餘名太監早已跪候在殿內,爲首的鄭春年約五旬,面色白皙,雖姿態恭順,眼神卻透着精明。
馬天注意到,這些太監的服飾樣式統一,袖口窄小,與電視劇裡誇張的扮相截然不同,更顯肅穆規整。
「參見燕王殿下,參見馬國舅。」太監的聲音尖細卻沉穩,帶着內廷臣子特有的腔調。
馬天頷首回禮,目光卻忍不住在殿內逡巡。
來之前,他對此時大明宦官機構瞭解了下,此處是司禮監。
朱元璋建立明朝後,爲了完善宮廷服務體系,將前代的宦官機構進行了系統整合,設立了統稱「內府衙門」的宦官體系,最終形成了十二監丶四司丶八局的結構框架,合稱爲「二十四衙門」。
朱元璋設立這套體系,本質上是將內廷與外朝徹底割裂。
外朝有六部處理國家政務,內廷則由二十四衙門包攬皇室私事,兩者涇渭分明。
朱元璋爲了防止宦官專權,可謂煞費苦心。
規定宦官品級最高不得超過四品,司禮監掌印太監雖爲十二監之首,官階也僅四品,與外朝的尚書丶侍郎相差甚遠。
禁止識字!
洪武年間,宦官幾乎都是文盲,朱元璋甚至下令「內臣不得讀書識字」,生怕他們通文後干預朝政。
眼前的鄭春雖身爲總管,恐怕也只能認識些日常用字。
二十四衙門各有職掌,卻又相互牽制。比如司禮監掌禮儀,御馬監掌馬政,尚膳監掌飲食,沒有任何一個機構能獨攬大權,形成了「碎片化」的內廷權力結構。
朱元璋反覆強調對宦官的警惕,若有內臣干政,「凌遲處死」絕非虛言。
「舅舅,看什麼入神?」朱棣的聲音將馬天的思緒拉回現實。
鄭春正垂手侍立,等候吩咐。
馬天望着司禮監內整齊排列的書架與文房四寶,又瞥了眼門外的石碑,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朱元璋苦心構建的這套內廷體系,初衷是爲了皇權穩固,卻在後世逐漸失衡C
宣宗時期,設立「內書堂」,選拔年幼太監接受翰林學士教育,培養其處理文書的能力。此後,宣宗爲減輕政務負擔,正式授予司禮監太監代行批紅權。
當英宗時期王振打破「內臣不得干預政事」的鐵律後,宦官專權的潘多拉魔盒就此打開。眼前這個肅靜的司禮監,此刻是皇權的溫順工具,未來卻會成爲攪動朝局的風暴眼。
「只是覺得。」馬天收回目光,對朱棣低聲道,「陛下定的規矩,確實嚴絲合縫。」
朱棣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父皇怕宦官亂政,卻不知外朝的文官集團,有時候更需要制衡。「
馬天似笑非笑。
朱元璋的確爲設計了很多制度,他以爲很完善。
但是歷史規則,會不斷打他臉。
「鄭總管留下,其他人都退下。」朱棣的聲音不高,帶着冷意。
二十餘名太監垂首躬身,退了出去。
鄭春佝僂着腰上前半步:「燕王殿下,昨兒陛下已在便殿交代過,奴婢等自當肝腦塗地配合查案。」
「去把田祿帶來。」朱棣道。
鄭春應聲退下,沒多久,帶着一箇中年太監進來。
就是田祿了,負責芷羅宮的太監,看到椅子上的朱棣,他膝蓋猛地一軟,直接跪下。
馬天靠在椅子上,嗤笑一聲。
他想起電視裡那些大太監,何等的囂張?
「你問我西廠算什麼東西?現在告訴你:東廠破不了的案我破,東廠殺不了的人我殺,東廠管不了的事我管。」
「句話,東管得了的我要管,東管不了的我更要管。先斬後奏,皇權特許!這就是西廠,夠不夠清楚?「
這纔是他印象中的大太監。
洪武朝的太監,不行啊。
「田祿,你與劉安,最爲交好,是吧?」朱棣冷問。
「是!」田祿點頭。
朱棣聲音更冷:「很好,沒有說謊,接下來本王問話,你說錯一個字,本王立刻斬你。」
田祿連忙磕頭:「是!」
「本王問你七月十五那日,劉安爲何擅自去錦繡軒採買百子圖?」朱棣聲音如刀。
田祿額頭已經汩汩冒汗:「是皇后娘娘要得急,劉安認識錦繡軒的繡娘周氏,說她手快。」
「周氏患有痘症,這事劉安知道不知道?」馬天突然插話。
田祿的牙齒開始打顫:「不知道啊,否則,他怎麼敢去?」
「百子圖入戶部庫房後,是你領着芷羅宮的宮女去交接的?」朱棣問。
田祿渾身一顫,額頭重重磕在地上,競磕出了血:「那天正好碰上劉安,是他叫我們幫忙,我們就去了,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啊。」
朱棣殺機畢露:「你若說謊,想想後果。」
田祿不斷磕頭:「殿下,奴婢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殿外傳來太監尖細的通稟聲:「鄭公公,海司言求見。,馬天和朱棣對視一眼,閃過驚疑。
「讓她進來。」朱棣揮手。
鄭春向僂着腰開門,寒風吹進來,裹着一身銀狐裘的海勒款步而入。
「拜見燕王殿下,拜見國舅爺。」海勒微微欠身。
馬天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她和朱棣。
據說,當年草原一戰,朱棣頭一回跟徐達出征,正是他在亂軍中擒獲了這王保保的女兒。
「郡主不必多禮。」朱棣擡手。
「娘娘讓我查劉安墜井案。」海勒起身,指了指田祿,「我查到了他。」
朱棣和馬天齊齊一驚。
海勒轉身正視田祿,異色眼眸冷意浮動:「劉安死前三月,常去城南聚福樓』賭坊,每次都是這位田公公作陪。五月初六,劉安一夜輸掉三千兩,是田祿用芷羅宮的月例銀子替他還的債。「
「三千兩?」馬天指尖敲了敲桌案,「夠在應天府買宅子了,田公公哪來的這麼多錢?」
田祿面色蒼白:「冤枉啊!那是劉安自己賭的,奴婢只是看在兄弟情分上借他銀錢!」'
「借銀?」海勒冷笑一聲,「劉安品階比你高出兩級,卻在賭坊裡被你當馬騎。田祿,你敢說這背後沒貓膩?自那之後,他可對你言聽計從啊。」 Www▲ TTKΛN▲ ¢o
馬天和朱棣聽了,若有所思。
這時,一直沉默的鄭春插話:「殿下,據奴婢所知,劉安這個人,做事小心仔細,但向來膽小,他應該沒有這個膽子做什麼大逆不道之事。「
「膽小?」朱棣冷笑:「三千兩賭債壓在頭上時,人的膽子就會變大。田祿,那繡娘周氏的痘症布,是你故意讓劉安取的?「
田祿扯開嗓子哀嚎:「劉安去錦繡軒,實是皇后娘娘催得緊啊。」
馬天斜倚在立柱旁,嗤笑出聲,「翁妃宮裡的月例銀子,能隨隨便便替五品太監還三千兩賭債?翁妃比皇后娘娘還大方。」
「是不是有人指使你?」朱棣目光凌厲。
田祿面色慘白,只是不斷磕頭:「奴婢什麼都不知道,奴婢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朱棣森然一笑:「很好!現在不說,進了詔獄,本王有的是辦法。來人,把他關進詔獄。」
兩個錦衣衛進來,扣住田祿,太監發出殺豬般的嚎叫,被拖拽着往殿外走。
田祿的視線越過朱棣肩頭,死死盯着海勒。
那目光裡混雜着怨毒丶恐懼與一絲詭異的釋然。
海勒卻緩緩垂下眼臉,脣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
馬天側身貼近海勒,嘴角含笑:「海姑娘可知,翁妃宮裡的薰香,總帶着股沙棗花味?」
「當然知道,她和我都來自塞外,都喜歡沙棗花。」海勒的睫毛顫了顫,「之前,我還問她要過。「
馬天微微笑:「你們都來自草原,在這深宮,惺惺相惜吧?」
「我父王已逝,草原早沒了我族金帳。」海勒哼一聲,「不過,弘吉刺部的女兒,從不認他鄉的月亮。」
「哦?」馬天挑眉,「當年王保保退到漠北,弘吉刺部可是舉族南附。翁妃作爲部首之女,如今在芷羅宮養尊處優,倒是姑娘你,在大明的皇宮做個查案的郡主,不覺得屈才?」
海勒的眼神驟然變冷,像極了塞北雪原上的孤狼。
「國舅爺若想查草原舊事。」她上前一步,「不如去問燕王爺,當年他是如何將我從屍山裡拎出來的。」
朱棣上前,擋在馬天身前:「郡主莫怪,我舅舅喝多了酒,胡言亂語。」
海勒哼聲:「才田祿被拖,死死盯着我。國舅爺是在懷疑我?」
「田祿肯定是恨你,你查清他和劉安關係的。」朱棣道。
海勒淡淡一笑,欠身:「殿下,我告退了。」
說完,她冷冷的看了一眼馬天,轉身走了。
馬天望着她消失的向,輕笑:「老四,你覺不覺得,這很冷啊。」
「她心裡藏着刀子。」朱棣走到窗邊,「人家是跟着王保保從戰場死人堆裡爬出來的。」
馬天緩緩點頭。
朱棣揮手:「舅舅,該去向父皇稟報了。」
「不是該去抓翁妃嗎?」馬天按捺不住的樣,「看看這個後宮第美。」
朱棣瞪眼:「那是皇妃,哪那麼容易抓?再說,後宮的事,最後也只會交給母后去處理。」
奉天殿。
朱元璋聽完朱棣說完田祿被押入詔獄的經過,皺起眉頭。
「這麼看來,幕後指使田祿的,應該就是翁妃了?田祿一個太監,沒必要去謀害皇后。」朱元璋面色陰沉,冷笑一聲,「咱待她不薄啊,這女人要是動了刀子,比男人更狠。」
馬天臉上帶着疑惑:「姐夫,翁妃好端端的,爲何要對我姐下毒手?她若真是幕後主使,總得有個由頭!」
「由頭?」朱棣接話,「漠北各部近來蠢蠢欲動,翁妃是外族,其必異啊。」
「海勒也是外族。」馬天攤手,「她父親王保保可是跟咱鬥了一輩子。」
朱棣搖了搖頭:「海勒不一樣,她進宮時還小,是母后教導長大,《女誡》倒背如流,哪像翁妃?再說,海勒是二嫂的侄女,這些年可是忠心,辦事利索,深得母后喜歡。」
馬天聳聳肩:「那還等什麼,把翁妃抓起來,審問。」
朱元璋揮手:「後面的事,你們不用管了,交給妹子去處理,她是皇后。」
「好,告辭。」馬天抱拳,而後轉身,拔腿就跑。
朱元璋沒好氣:「他這是要躲差事?」
「舅舅現在是戶部主事,他好像對錢糧稅收感興趣。」朱棣道。
朱元璋一聽,眼中驚喜閃過。
「他要是把心思放在戶部。」他感慨一聲,「那就好咯,昨兒還拾掇你大哥,要成立什麼格物院,瞎鬧。」
朱棣小聲反對:「大哥可不會瞎鬧,舅舅嘛,就說不準了。」
朱元璋從御座上起身,活動了下筋骨:「老四,陪咱走走。」
兩人走出大殿,外面寒風呼嘯。
朱棣忙搶上前半步,想替父皇攏緊衣襟,卻見父皇的背影在青灰色宮牆下顯得格外單薄。
「父皇,還是回去吧,天冷。」朱棣望着父皇鬢角新添的霜白。
老人的肩頭在披風下微微聳動,不知是冷還是咳嗽,他下意識伸手想去攙,卻被朱元璋揮手擋開。
「冷冷,頭腦清晰。」朱元璋盯着御道上結的冰殼,「你母后痘症的案,交給你母后去辦。後宮那些醃臢事,咱不愛聽,但事關後宮安危,你母后雖然仁慈,但該果斷的時候,不會含糊。」
「母后知道輕重。」朱棣沉聲應道。
朱元璋回頭,看着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兒子,道:「趁你還在京中,把雄英的事查清楚。」
朱棣重重頷首:「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