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霜風陣陣。
朱棣踩着御道中間的蟠龍紋向前走。
這是父皇立下的規矩,親王入宮只准走龍脊。
太監總管鄭春弓着腰,在前面領路。
兩側的漢白玉欄板泛着青光,那些夏日裡纏繞的紫藤如今只剩枯枝,像無數僵死的攀附在石柱上。
朱棣停步,望見乾清宮前那株百年金桂,曾經香滿禁苑的樹冠如今光禿禿的,樹權間懸着個殘破的鳥巢,隨寒風輕輕搖晃。
宮牆陰影裡蜷着幾叢晚菊,本該金燦燦的花瓣都蒙着層灰白,像是被昨夜那場冷雨抽走了魂魄朱棣伸手拂過花瓣,恍惚間竟覺得像觸摸到鐘山上那座小小墳瑩的墓碑。
「燕王殿下仔細臺階。」鄭春在臺階前停下,露出個恰到好處的笑容朱棣微微皺眉,拾階而上。
他不知道父皇爲何單獨召見自己。
是要問案子查的如何了?
還是說,要我回藩地?
如今母后已然痊癒,三大親王沒有理由繼續留在京城。
再不走,一些御史就該上奏章了。
「殿下,請吧。」鄭春伸手,「陛下在裡面等着呢。」
朱棣深吸一口氣,大步進殿。
乾清宮「兒臣參見父皇。」朱棣跪拜。
朱元璋從奏摺堆裡擡頭,眼白布滿血絲。
他擡手指了指西側那張桌案:「坐那。」
案頭堆着小山般的奏本。
朱棣一驚。
因爲,平日裡都是太子坐那,幫父皇批奏摺。
今日太子不在,那方本該由太子使用的「監國理政」墨硯,此刻正擱在案角。
「看到桌案上的奏摺了嗎?」朱元璋用筆桿敲了敲硯臺,「看完,用紙條寫出你的批示,夾在裡面。」
朱棣猛地擡頭:「父皇,這不是兒臣能做的,不合規矩啊。」
他聲音發緊,親王怎麼能批奏章?
「今天你大哥感了風寒。」朱元璋瞪眼,「老子一個人忙不過來。叫你幹,你就幹,奏摺不及時處理,下面就會誤事!」
朱棣還是猶豫:「父皇,兒臣只是親王,這越權了。」
「就不能幫幫你老子?」朱元璋怒瞪。
朱棣拱手一拜:「兒臣遵旨。」
他翻開第一本奏章,心中就一緊。
那是順天布政使的奏章,內容有關燕王府。
硃砂筆在宣紙上懸停良久,纔開始動筆。
既非贊同也不反對的模糊批示,是因爲他想起洪武十年父皇教他批閱軍報時說的話:「帝王心術,就在這留白處。」
午時三刻,太監送來膳盒。
朱元璋開炊餅夾了塊醬羊肉,將另一半塞給朱棣:「你大哥總說咱偏心,幾個弟弟中,最看重你。」
「父皇是偏心。」朱棣邊吃邊道,「你心中最看重的,明明是大哥啊。」
朱元璋瞪眼:「都是咱的兒子,咱對你們都一樣,但是期待不一樣。」
「兒臣明白。」朱棣頜首。
朱元璋快速吃下最後一塊:「這些年,你跟着你岳丈,在北疆幹得不錯。」
「父皇,兒臣岳丈老了,兒臣求父皇給他恩典,榮光回鄉養老。」朱棣拜道。
朱元璋指了指分開的炊餅,冷聲道:「天家恩威就像這炊餅,要開了給,卻不能讓人吃飽。」
朱棣猛地一頓。
在他看來,父皇和徐達大將軍,那是生死兄弟。
沒想到父皇對徐達,也會用帝王心術。
「吃完,繼續批奏章。」朱元璋起身,「咱看看你批的。」
他走到朱棣桌案前,拿起他批過的奏章,一本本看過,嘴角微微揚起。
但是,看到當中一本時,朱元璋眉頭皺起:「鳳陽守備貪墨案,你也敢準?」
「啊?」朱棣大驚,「鳳陽是龍興之地,還有人敢貪墨?」
朱元璋拿起筆,狠狠打了個叉:「記住,批紅不是做善人,是讓天下人怕你手裡的硃筆。鳳陽的事,決沒有那麼簡單,首先得讓他們怕。」
「兒臣明白了。」朱棣頜首。
朱元璋輕嘆一聲,按住兒子手腕:「你大哥仁厚,老二無才,老三暴戾,老五庸懦,大明的將來,得有個既狠得下心,又沉得住氣的人。你以後,要輔佐你大哥。」
「父皇放心。」朱棣跪下。
朱元璋回到龍椅上坐下,突然問:「老四,劉安墜井跟你母后得痘症,到底有沒有關係?」
朱棣心中一漂。
他注意到父皇用的是「墜井」而非「失足」,這個細微差別讓殿內的地龍熱氣驟然一冷。
「回父皇。」他保持着奏對的姿勢,「劉安一死,線索確實斷了。但兒臣查到尚服局那匹蘇繡百子圖,來自城北「錦繡軒」。」
「接着說。」朱元璋擡眼。
「蹊蹺處有三。」朱棣從袖中取出本藍皮簿冊,「其一,這鋪子專營杭綢卻突然進了蘇繡;其二,經手此物的繡娘周氏患過痘症;其三,劉安採買當日,是單獨去的。」
朱元璋眼中寒光閃過:「這還不明顯嗎?」
「兒臣不敢妄斷。」朱棣繼續道,「或許是巧合,母后確曾讓劉安尋百子圖,而且要的急,尚服局那邊來不及,只能去綢緞鋪找。若有人藉機行不軌,也有可能。」
朱元璋眼中殺機畢露:「哪有那麼多巧合?把相關人等全下詔獄,錦衣衛的手段,難道還審不出來?」
朱棣直起身子:「父皇不可!母后素來仁厚,若知因她之故牽連無辜,母后定然不允。再說,
母后剛剛痊癒,就行刑殺,兒臣怕再給母后招來不詳。」
「你帶兵時也這般優柔?」朱元璋冷笑。
「兒臣愚見。」朱棣連忙道,「若真有人佈局,此刻刑訊只會逼他們斷尾。不如先不打草驚蛇,好順藤摸瓜。」
朱元璋斷然否決:「不行,等他們再害你母后一次?」
「父皇,若真是有人佈局,那此人厲害了,利用諸多巧合促成母后痘症。」朱棣道,「此人算計之深,殺了那些宮女,是肯定找不出來的。」
朱元璋這才緩緩平復情緒。
「老四,這些年你長進了。」他揮手,「你繼續查,找到那個人,咱要把他碎屍萬段。」
朱棣躬身拜:「遵旨。」
父子倆回到自己位子上,繼續批摺子。
沒多久,朱標走了進來,扶着門框輕咳兩聲,驚動了正在批紅的朱元璋。
皇帝扔下硃筆疾步上前:「胡鬧!太醫說了要靜養,你怎麼來了?」
朱標蒼白的臉上浮起笑意:「兒臣用了戴院正新配的丹,已經無礙了。」
話音未落卻跟跪了下,被朱元璋和朱棣同時扶住。
朱標明顯有些虛弱:「父皇,兒臣來幫你批奏章。那麼多奏章,你一個人,又得到深夜。」
「老子讓老四幫忙。」朱元璋指了指朱棣。
朱標轉頭看向朱棣,一笑:「算你小子有點孝心。」
「大哥,你來了就好,臣弟一個親王,批奏章,那是違制的。你來,臣弟告退。」朱棣要跑。
「你小子別想偷懶,就不能讓你大哥歇歇?」朱元璋怒瞪。
「是啊,老四,別想走。」朱標警見案頭壘成小山的奏本。
他目光落在弟弟坐過的黃緞墊子上,那本是太子協理朝政的專座。
「大哥,那是太子的座,你可別坑臣弟。」朱棣忙揮手。
朱標上前,隨手將墊子調了個方向:「坐這麼久都沒發現繡線脫了,回頭讓尚服局給你換個新的。」
「聽見沒?你大哥連坐墊都給你備着了,今天這批軍報我們熬夜也得批完。」朱元璋把硃筆塞進朱棣手裡,「北元動向,也是你更熟些。」
「父皇偏心!」朱棣攤手,「兒臣在北邊打仗,也沒見你讓兒臣歇着。」
朱元璋抄起戒尺虛打,戒尺卻在空中劃了個弧,輕輕落在朱標掌心:「管管你這弟弟,越來越沒規矩。」
朱標伴裝板臉,卻從懷裡摸出包松子糖:「燕王府送來的,說是徐家丫頭親手炒的。批完這本才許吃。」
兄弟倆笑鬧間,朱元璋悄悄將炭盆往長子那邊推了推。
父子三人一起開始批奏章。
沒多久,朱標就裹着狐裘睡着了。
朱棣正要喚太監,卻被朱元璋制止:「讓你大哥在這歇會兒。看什麼看?去把西南旱災的摺子分類!」
他手腳搬來奏本,低聲道:「大哥夢裡還皺着眉。」
朱元璋給長子掖被角的手頓了頓:「你大哥打小就這樣,夢裡還操心,以前是操心你們幾個弟弟,現在既操心弟弟,又操心國事。」
半個時辰後,朱元璋和朱棣並肩走出大殿,放鬆會兒。
冷風陣陣,瞬間清醒了不少。
北風捲着碎雪掠過朱元璋斑白的鬢角,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知道爲什麼雪花六出?就像咱老朱家的兒子們,各守一方,才能護住這大明江山。」
朱棣望着父親龍袍上未化的雪粒,他解下自己的貂裘大擎,卻被朱元璋反手披回肩上:「北邊比應天冷,你留着用。」
「這朱家的江山,還得靠我們朱家人自己守。」朱棣道。
「你能看到這一層,很好。」朱元璋手指劃過虛空,「現在你們兄弟就是咱佈下的活棋子。老二在西安盯隴右,老三在太原控河套,你在北平卡着遼東咽喉。知道爲什麼獨獨給你三護衛?「
朱棣望向北方:「因爲兒臣對面站着納哈出二十萬元軍。」
「錯!因爲老四你最像咱年輕時候!」朱元璋大笑。
朱棣眼中興奮:「兒臣不會讓父皇失望。」
「像你說的,朱家的江山,要朱家人自己來守。」朱元璋握着冰涼的欄杆,「過兩年,咱也把老十二放出去,把他扔到荊州去,你母后聽了,哭溼了三塊帕子。」
朱棣拜道:「父皇,當年你幼時就失去雙親,兒臣們這點苦算什麼。」
「混帳東西,拿這個堵老子的嘴?」朱元璋紅着眼眶,「知道爲什麼留你們過年?你母后捨不得你們,以後見一面少一面啊。」
朱棣暗暗鬆口氣,笑道:「也好,就讓兒臣們好好盡孝心。」
朱元璋望着他,沉聲道:「記住,你們兄弟就是大明的第二道長城。若有一天,你大哥需要,
你要做他最鋒利的劍。」
「兒臣遵旨。」朱棣拜下。
朱棣看了下天色,道:「父皇,兒臣該去坤寧宮給母后請安了。」
「今日你母后親自去濟安堂了。」朱元璋揹着手,「登門拜謝救命之恩。」
朱棣劍眉驟然收緊:「母后乃六宮之主,豈能屈尊拜訪民間郎中?「
「老四,你可是對馬天不放心?」朱元璋轉身凝視兒子。
「兒臣不敢隱瞞。」朱棣道,「錦衣衛那邊稟報,此人三月前纔出現在應天府。所謂嶺南神醫,卻查不到師承譜系。」
朱元璋一笑:「你家高熾高熱不退時,可是他治好的喲。」
「正因如此更需謹慎!」朱棣面色凝重,「若有人以醫術爲餌,暗藏禍心呢?」
朱元璋緩緩點頭:「咱現在是相信馬天的,不過,咱也讓毛驟查他,既然你回京了,就一起查,你母后更想知道他的來歷。」
「母后?」朱棣疑惑。
朱元璋負手而立:「咱等嶺南的消息,到時候就知道了。」
朱棣沒有再多問。
「剩下點奏章,咱自己批。」朱元璋揮手,「你早點回去,陪陪你老婆孩子。你小子有福,娶了個好媳婦,妙雲操持王府,緊緊有條。」
朱棣嘿嘿一笑:「那也是父皇給兒臣選的媳婦。」
「你不知道,當初高熾感染鼠疫,把咱嚇壞了。」朱元璋滿臉後怕,「若是高熾有個閃失,你還不怪咱?」
朱棣扶額:「兒臣不敢。」
「怨氣總會有的,你在前方打仗,老子沒有照顧好你妻兒。」朱元璋嘆息一聲,「這還要感謝馬天呢,是他治好你兒子的。」
朱棣點頭:「若馬天沒有壞心,兒臣一家都會感激他。妙雲,還想把妙錦許配給他呢。我那老丈人知道了,還不跳腳?寶貝女兒嫁給郎中?」
「郎中怎麼了?」朱元璋瞪眼,「他徐達出身好?」
朱棣一頭黑線:「父皇,不帶你這麼擡槓的。」
朱元璋哼一聲:「老四,咱看你媳婦,眼光極好,比你小子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