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簽押房內。
曾泰走後,馬天開始翻看賦稅相關的文書。
他這個主事,總得要了解本職相關的信息。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江南有着強大無比的地主勢力集團。
洪武十四年,蘇州府稅銀總數二百八十萬九千餘石,編戶卻僅四十九萬餘。
「千分之一的戶,佔了一府七縣田賦的二十分之一?」他暗暗心驚。
他翻開另一冊《江南田畝魚鱗圖》,指尖在地圖上從蘇州府劃至松江府,密密麻麻的硃紅批註:
沈萬三「田產遍吳下」;丹徒曹定佔田萬餘畝,佃戶逾千,歲入糧萬石;義烏巨室婁土祥,食客數十人,皆習刑名錢穀。
江南田賦,十之七八入巨室。
「難怪朱元璋要拿沈萬三開刀。」馬天喃喃自語。
江南的那些地主大戶們,已經形成與朝廷相抗的實力了。
他們聚族而居,「高墉飛檐,環數百里相接」,百餘座樓閣以青石板路相連巨族祠堂林立,每族自設義莊丶私墊,甚至私刑獄具。
這些聚族而居的龐然大物,早已在江南織就了比官府更嚴密的統治網絡。
「上足以持公府之柄,下足以鉗小民之財。」
巨族累世仕宦,而這些家族的姻親網絡更是盤根錯節。
江南地主多以科第發家,其門生故吏遍佈六部,每有政令下,必先通聲氣於鄉族。
他們既能在元朝當尚書,也能在明朝做尚書,權力的根系深深扎進江南的土壤裡,無論城頭變幻什麼王旗,總能盤根錯節地生長。
「洪武十四年徙江南豪民十四萬填鳳陽。」
馬天看到心驚,而這些冰冷數字的背後,是一場持續數十年的血腥博弈。
新王朝的鐵腕與江南地主的根基,正在賦稅與權力的交叉點上猛烈碰撞。
江南作爲王朝賦稅的「半壁江山」,蘇州一府的稅銀竟佔大明二十分之一。
洪武元年定下的「田一頃出丁一人」均工伕役制,給地主加沉重的役。
地主們的代表,就是士大夫,他們在朝堂上反對。
無錫籍御史周衡勸諫朱元璋兌現減免田賦的諾言,朱元璋無奈同意。
當他因返鄉超假一日,就被朱元璋推上刑場。
江南士紳試圖以「禮法」制衡皇權,朱元璋則是直接動刀。
洪武九年的空印案丶十三年的胡惟庸案,江南地主遭到一次次沉重的打擊。
朱元璋用刀斧砍出一條血腥之路。
「矛盾越來越激烈,還未最終解決啊。」馬天合上本子。
馬天從戶部出來,日頭已斜過承天門。
他擡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滿腦子還是《魚鱗圖冊》上密密麻麻的田賦數字。
剛走到承天門下,擡眼就看見朱棣一身常服立在街邊柳樹下。
「刑部那邊查到什麼了嗎?」
「戶部那邊查到什麼了嗎?」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朱棣先反應過來,笑道:「舅舅先說,外甥洗耳恭聽。」
「綢緞在庫房裡存過,保不齊會留下痕跡。」他攤手。
「那還等什麼?去戶部庫房看看!」朱棣揮手。
馬天聳聳肩,無奈的樣子:「我這戶部主事才當了半天,芝麻大的官,庫房管事見了我指不定怎麼拿捏呢。這不就得找你這位燕王爺撐場面麼?你往庫房門口一站,誰敢說個『不』字?」
朱棣翻了個白眼:「舅舅你擺出國舅之尊,誰敢攔你?」
「哎,這你就不懂了。」馬天湊上前,「庫房歸戶部管,我若硬闖,便是越權。但你不一樣啊,你是親王,奉了陛下旨意查案,名正言順。嘿嘿,得罪人的事,自然該外甥替舅舅分擔。」
「......」
朱棣被他噎得說不出話,「舅舅,做個人吧。」
兩人拌着嘴往戶部庫房走。
馬天扭頭對朱棣說:「方纔在戶部看魚鱗圖冊,才知道江南地主勢力有多嚇人。沈萬三那些人,田產佔了蘇州府七縣田賦的二十分之一,比朝廷還富。」
「所以父皇去年才徙十四萬豪民去鳳陽。」朱棣眼神沉了沉,「可根基沒動,春風吹又生。」
馬天笑道:「只要你父皇舉起屠刀,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江南那邊,估計出什麼事了。」朱棣皺眉,「不然,父皇怎麼會派出毛驟?」
馬天擰了擰眉。
的確好些日子沒有見到毛了。
兩人來到戶部庫房,因爲兩人都穿着便服,守衛把他們攔住了。
「此乃禁地,閒雜人等速速離開!」百戶聲如洪鐘。
他話音剛落,馬天突然暴喝一聲,揚手便是一巴掌扇在百戶臉上。
「啪!」
百戶被打得一個翹超,半邊臉頰瞬間腫起五道指印。
「什麼東西!」馬天叉着腰,「燕王殿下駕到!沒長眼晴嗎?連親王都敢攔,找死?」
百戶嚇得魂飛魄散:「小的有眼無珠!罪該萬死!請王爺恕罪!」
旁邊的守衛也跟着撲通跪倒,兵器散了一地。
「燕王進去,你們看好了。」馬天擡腿就是一腳,「誰都不能放進來,聽清楚了嗎?」
跪着的守衛們齊刷刷磕頭如搗蒜。
馬天繼續狐假虎威:「以後機靈點,燕王路過,狗都得挨兩巴掌。」
朱棣站在一旁,一頭黑線:「舅舅,做個人吧。你這麼鬧,不是壞我名聲嗎?」
「我這是幫你立威啊。」馬天回頭咧嘴一笑,「誰讓你是我外甥呢,不用感激我。」
朱棣無奈的把他硬推進了庫房。
上萬匹綢緞按色系碼放在朱漆木架上,從湖藍的杭綢到赤金的雲錦。
兩人沿着木架往裡走,馬天蹲下身撥開幾匹堆積的素紗,鼻尖忽然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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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學醫多年,對氣味格外敏感,這香味不似江南的桂花茉莉,倒帶着點乾燥的沙礫氣息。
他打了個手勢讓朱棣聲,然後像獵犬般伏身貼近地面,在角落一堆褪色雲錦的縫隙裡,果然發現了幾粒不起眼的褐色粉末。
「這是—」馬天用指尖捻起一點,湊到鼻尖輕嗅,「沙棗花!」
朱棣蹲下身,眼神銳利:「沙棗花生在塞外,庫房裡怎麼會有這東西?難道搬運綢緞的人去過塞外?」
「未必。」馬天站起身,「沙棗花曬乾後能保存很久,也可能是沾在某人衣物上帶進來的。」
朱棣起身:「去問問守衛,都是什麼人進出庫房。」
他轉身就往外走,馬天跟在他身後,見他徑直走向門口還跪在地上的百戶。
「一般都是誰進出這庫房?」朱棣問。
百戶連忙回答:「回王爺,戶部各主事要拿着尚書大人的手令,才能進出。」
馬天微微皺眉:「除了他們呢?」
「有時候宮裡也會來人。」百戶道。
「上個月,宮裡誰來過嗎?」朱棣追問。
百戶回憶了下道:「劉公公,還有田公公,帶着幾個宮女來取過布。」
「田公公是哪個?」朱棣再問。
「是翁妃娘娘身邊的田祿田公公。」百戶回答。
朱棣微微一驚,擡手:「起來吧。」
百戶正要起身,馬天一巴掌扇過去:「燕王來過,跟誰也別說,聽到沒?」
「是是是!」百戶慌忙又跪下。
朱棣無語瞪眼,大步走在前面。
馬天跟了上去,叉着腰:「我們的行蹤要保密。」
「舅舅!」朱棣白眼,「做個人行不行?下次能不能別再扇人巴掌了?我臉都被你丟盡了。」
馬天嘿嘿一笑:「我這是幫你立威啊。」
「他們都不知道你是國舅,要不要我下次幫你立威?」朱棣無語。
馬天擺擺手,聲音變得嚴肅:「翁妃娘娘就來自塞外吧?」
朱棣的聲音沉了幾分:「是,弘吉剌氏。」
「那沙棗花很有可能來自她宮裡。」馬天揮手,「走啊,去芷羅宮審她!」
他說罷就擡腳要往西側宮道走,卻被朱棣一把拽住後領。
「舅舅!」朱棣無語道,「那是父皇的妃子!便是有嫌疑,也得先奏明父皇,哪有臣子直接審妃嬪的道理?走,先去父皇跟前稟報,拿到旨意再查不遲。」
他大步走向奉天殿。
馬天跟了上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我聽說,翁妃是後宮第一美人?」
「翁妃的確容貌出衆。」朱棣遲疑着點頭。
他腦海中閃過翁妃某次隨宴時的模樣,一身銀狐裘,雙眸如塞外的湖泊,確實美得奪目。
但他很快回過神,皺眉道:「舅舅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馬天挑眉,湊到朱棣耳邊壓低聲音,「就是看你方纔聽到『翁妃」二字時,眼神都亮了些。老四,你也喜歡?」
「舅舅!」朱棣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後退半步,「你說什麼胡話!那是父皇的妃子,我怎會有非分之想?」
他環顧四周,見宮道上只有巡邏的錦衣衛,才鬆了口氣,卻已是滿臉通紅。
馬天攤開手,一臉無辜:「這有啥大驚小怪的?你可以學唐朝的李治啊,起初武則天不也是李世民的妃子?」
朱棣麻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舅舅!做個人吧!」朱棣的聲音帶着哭腔,「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也能亂說?要是被父皇聽見,咱們倆都得掉腦袋!你自己胡言亂語就算了,別把我拖下水行不行?」
馬天被他捂得說不出話,只好眨了眨眼表示投降。
朱棣這才鬆開手。
「怕什麼?就我們兩個人,舅舅嘴嚴,絕不對外說。」馬天伸手搭上朱棣的肩膀,「舅舅還能不瞭解你?你這性子,看着沉穩,心裡頭指不定藏着多少『雄心壯志』呢。」
「我沒有!我不是!別瞎說!」朱棣幾乎是落荒而逃。
馬天慢悠悠地跟在後面,看着朱棣慌亂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他知道自己的話戳中了朱棣的某根神經那個在諸位皇子中最像朱元璋的四皇子,那個被封苦寒之地的燕王,又怎會真的甘於人下?
方纔提到李治與武則天,與其說是玩笑,不如說是試探。
奉天殿。
朱元璋披着明黃常服坐在御座上,聽朱棣和馬天的彙報。
「父皇。」朱棣拿出沙棗花粉,「兒臣與舅舅在戶部庫房發現了這個。經舅舅辨認,是塞外沙棗花。而庫房守衛提及,上月翁妃宮中的田祿曾去取過綢緞。」
朱元璋眉頭微皺。
「翁妃?」他喃喃自語,「弘吉刺氏,她向來連芷羅宮都不出,怎會牽扯到這事?」
「姐夫,這你就不懂了。」馬天大大咧咧地走到御案前,「女人要是宮鬥起來,那智商超過諸葛亮。就跟那『後宮甄傳」似的,表面個個溫柔賢淑,背地裡指不定怎麼使絆子呢。」
「後宮什麼?甄什麼?」朱元璋眯起眼睛,「是哪個宮裡的女人?咱怎麼沒聽說過?」
朱棣在一旁聽得額頭直冒冷汗:「父皇,舅舅又在信口開河了,你別理他。
如今關鍵是,如何查證翁妃與百子圖一案的關聯?畢竟她是後宮妃嬪,若無旨意,兒臣等不便擅動。」
朱元璋面色冷下來。
他想起翁妃入宮時的模樣,那年她才十八歲。
這些年她深居簡出,從不參與後宮紛爭,怎麼會和痘症布扯上關係?
「容咱想想。」朱元璋閉上眼。
「行吧行吧。」馬天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那我們先撤了,下班回家睡覺。
「站住!」朱元璋問,「你急着回去做什麼?」
「幹什麼都比在這兒陪你這糟老頭子強啊!」馬天邊走邊揮手,「姐夫,你老還是少熬夜批奏摺,不然,後宮那麼多妃子可就寂寞了喲。」
「你——」朱元璋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咱的意思是,你就不能去看看你姐姐?」
馬天已經到門口:「害姐姐的幕後兇手都沒找到,我有什麼臉面去見姐姐?
我可不像你,我要臉。」
朱元璋氣得吹鬍子瞪眼,可馬天已經遠去了。
朱棣暗暗心驚。
父皇對這個舅舅可不一般,換成別人這麼無禮,早被治罪了。
舅舅看似沒正形,實則聰明的很,今天更是幾番試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