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天看到馬皇后的表情,驚了。
她雙手握着刀,像嶺南寨子裡採摘雞血藤的村婦般,帶着近乎貪婪的顫抖。
炭火燒得正旺,空氣似乎凝住,只有馬皇后伸手撫過刀鞘刻痕,發出蹭蹭的摩擦聲。
「娘娘,你認識我爹的刀?」馬天不敢相信的問,
劉秦上前一步,聲音帶着硬嚥:「你這渾小子!你娘嚥氣前說什麼?說你有個姐姐,眼前皇后娘娘,就是你親姐姐啊!」
馬皇后是我姐姐?
馬天猛地後退半步,瞪大雙眼。
孃親臨終前,說爹的老家在宿州,是逃難到嶺南,中途把女兒託付給了友人。
作爲穿越者,他知道馬皇后的爹把馬皇后託付給了郭子興。
雖然都姓馬,可他完全不敢想自己的姐姐就是馬皇后啊。
「姐—姐姐?」馬天的舌頭像打了結。
馬皇后放下刀,眼淚如斷線的珍珠般滾落。
「是我。」她的聲音顫抖,伸出手,卻又在觸到馬天衣袖時猛地縮回,「起初見你,我就發現你跟爹長的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還有這把刀,當年我替爹背過,我不會認錯。
馬天看着馬皇后,又猛地看向劉秦。
老人重重點頭:「娘娘就是你姐姐,當初我和你爹一起殺了元酷吏,還帶着她一起逃過一段路。」
「可我跟娘娘提過我爹啊,我爹叫馬山。」馬天道。
「你爹原名叫馬宮,到了嶺南改的名字。」劉秦輕嘆,「因爲我們揹着人命,所以你爹也不敢跟你說他以前的事。本是想等你長大了說,哎,哪知道,你爹去的突然。」
馬皇后湊上前,一把握着馬天的手:「你跟爹長得真像,所以,我讓你姐夫纔派人去嶺南查你,這才碰到了劉叔。」
原來是這樣!
馬天任由她拉着,腦子裡還喻喻作響。
他看着馬皇后鳳袍上的鳳紋在炭火中明明滅滅,又看看自己沾滿藥渣的袖口,突然覺得荒誕又真實。
這個在朝堂上母儀天下的女人,此刻卻像個普通的姐姐,拉着他的手不肯鬆開。
「姐姐!」馬天終於回過神,帶着濃重的鼻音,「我沒想到能找到你,孃親走後,我想試試,
就離開了嶺南。」
馬皇后猛地抱住他,淚珠落在他脖子上,帶着滾燙的暖意。
馬天僵硬地擡手,最終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姐姐,我找到你了。」
一旁的朱英低低的抽氣,也紅了眼眶,悄悄退到門邊。
劉秦擦着眼淚,笑道:「好了好了,別哭了,相逢是喜事。你們的爹在天有靈,讓你們姐弟有緣相見。」
馬天注意到馬皇后眼底的虛弱,連忙鬆開手:「姐姐身子要緊,快坐下讓我看看脈象。」
他下意識擺出郎中的架勢,指尖搭上馬皇后的手腕,卻在觸到她肌膚時微微一顫。
這脈搏裡跳動的,不僅是皇后的尊榮,更是血脈相連的溫熱。
「脈象還有些虛。」馬天收回手,「以後我要幫姐姐慢慢調理。」
馬皇后破涕爲笑,淚珠還掛在睫毛上:「好好好,我弟弟是神醫,以後我就不怕生病了。」
姐弟二人相視一眼,似乎所有陌生感都無了。
窗外的寒風依舊呼嘯,卻吹不散這一室的暖意。
馬天看着姐姐鬢邊的銀簪,又看看劉叔欣慰的笑容,忽然覺得,嶺南到京城的千里路,太值了。
找到了姐姐。
我姐姐是馬皇后啊。
馬皇后拉着馬天在火盆前坐下。
「那年爹把我託付給郭伯時,我才十一歲。」馬皇后緊緊握着馬天的手,「爹離開定遠那天,
我還偷偷在郭府的槐樹下埋了一罈酒,想着等爹回來喝。」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穿越四十年光陰的重量,娓娓道來。
馬天盯着炭盆裡躍動的火苗,像是看見那個蜷縮在柴火堆裡的小女孩。
作爲穿越者,他知道明史裡馬皇后「仁慈有智鑑」,卻從未想過那些睿智的背後,藏着如此顛簸的童年。
「郭元帥待我如親女,可夜裡總夢見爹揹着藥簍的樣子。」馬皇后拿起案上的刀,「後來嫁給你姐夫時,他還是個窮小子,連件像樣的聘禮都沒有。」
馬天笑道:「姐姐眼光好,姐夫現在是皇帝了。」
馬皇后笑意溫柔:「你姐夫總說,沒有我就沒有他的天下。得天下後,就幫我找親人,可惜爹的消息全無。直到遇見了你,第一次見你,實在是太像爹了。」
馬天眼眸垂落。
他記憶裡的父親其實有些模糊了。
清晨揹着藥簍出門時,腰間的刀在霧中閃着冷光;黃昏歸來時,總會從袖裡摸出吃的塞進他手裡。
最清晰的畫面停在七歲那年,父親渾身溼透地從暴雨裡回來,夜裡卻突然高熱昏迷。
「爹每次出診回來,都會給我帶吃的。」馬天眼神幽幽,「有次去三十里外治疤疾,回來時給我摘了串野葡萄,葡萄上還沾着他趕路時的汗水。他總說『天兒乖,等爹賺了錢,給你買糖人」。」
「要是我早派人去嶺南就好了。」馬皇后輕嘆。
馬天眼中溼潤:「七歲那年爹走後,我娘總抱着他的醫書哭。」
馬皇后的眼淚滴在刀鞘上,她想起劉秦描述的場景:
竹樓裡搖晃的油燈下,父親蜷縮在竹蓆上,腰間還掛着那把刀,直到斷氣前都念着女兒的名字「弟弟,以後我替爹照顧你。」馬皇后握緊他的手,「我終於有親人了,宮裡的好東西都給你留着,誰也不能欺負你。」
馬天咧嘴笑了:「姐姐是皇后,姐夫是皇帝,那我以後豈不是能在京城橫着走?誰敢惹我,我就說『我姐姐是馬皇后」!」
「你這渾小子!」馬皇后被他逗得破涕爲笑,擡手想敲他額頭,「你姐夫要是聽見這話,定要罰你抄《大誥》。不過,若真有人敢爲難你,儘管告訴姐姐,姐姐給你撐腰。」
屋內炭火燒得更旺了,將兩人的影子投在青磚地上,緊緊相依。
馬天激動的心逐漸冷靜下來,
姐夫是朱元璋!
雖然不是熟讀明史,可他知道朱元璋是個狠人啊。
明初四大案,這貨的刀刀了多少萬人吧?
「姐姐,姐夫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馬天笑道。
他嚥下後半句「也是個殺功臣不眨眼的狠人」,我以後得小心應對。
朱元璋的狠辣是刻在史書裡的。
胡惟庸案牽連三萬餘人,藍玉案株連一萬五千衆,那些跟着他打天下的功臣宿將,最後能全身而退的寥寥無幾。
馬天想起課堂上老師講過的「洪武四大案」,想起朱元璋親自編撰的《大浩》裡那些嚴酷的刑罰,有點發毛。
「你姐夫對自家人是極好的。」馬皇后的聲音帶着渾然不覺的溫情,「立國後,我孃家沒人了,他封了我的表親。」
馬天緩緩點頭,沒敢接話。
所謂「對親人好」,似乎只限於不會威脅到皇權的直系血脈。
外戚這個身份,在洪武朝的龍椅前,從來都是把雙刃劍。
馬天笑着試探着問:「我這做小舅子的,突然冒出來,怕是會給姐姐和姐夫添麻煩。」
馬皇后握着他的手緊了緊,鳳自裡閃過一絲瞭然:「你這孩子,心思倒細。能添什麼麻煩?你姐夫雖嚴,卻也重情義。當年我勸他不要殺宋濂,他不也聽了?只要你安安分分,不摻和朝堂事,
他豈會爲難你?」
安安分分!
馬天在心裡重複着這句話。
朱元璋對權力的掌控欲堪稱極致,從廢除丞相到設立錦衣衛,每一步都透着對威脅的零容忍。
但換個角度想,一個只懂望聞問切丶在民間有些聲望卻無實權的小舅子,或許正是朱元璋能容忍的「無害外戚」。
他忽然想起張定邊的密謀,那個陳友諒舊部正籌劃刺殺朱元璋。
若此事敗露,自己曾給他們送過藥材的事,會不會被錦衣衛挖出來?
馬天的心猛地一緊,作爲穿越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朱元璋的雷霆手段,一旦被捲入朝堂漩渦,別說富貴,連小命都難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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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說得是。」馬天深吸一口氣,「我就當個本分郎中,給姐姐調理身體,給百姓看看病,
比啥都強。姐夫是皇帝,日理萬機,哪有空管我這小舅子。只要能常來宮裡陪姐姐說說話,我就知足了。」
「傻弟弟,有姐姐在,沒人能欺負你。」馬皇后的語氣帶着母儀天下的篤定,卻也藏着身爲姐姐的溫柔,「你姐夫雖是天子,卻也念着舊情。」
馬天漸漸平靜下來。
朱元璋或許是史書上那個鐵血帝王,但在姐姐口中,他首先是個懂得知恩圖報的丈夫。只要自已不觸碰皇權的紅線,憑着姐姐的情面和一手醫術,或許真能在這波雲詭的京城,尋得一方安身立命之地。
無論如何,此刻姐姐掌心的溫度是真實的。
家姐馬皇后,這是真的!
馬皇后高興,說要給馬天做宿州家鄉菜。
馬天滿心歡喜,趕忙跟着馬皇后往小廚房走去。
穿過迴廊,冬日的寒風撲面而來,可他心裡卻暖融融的。
「家姐馬皇后喲。」他心中嘀咕,「這就是我以後最大的依仗啊。」
小廚房裡,熱氣蒸騰,煙火氣十足。
馬皇后褪去鳳袍,換上樸素的圍裙,那模樣與尋常人家的姐姐別無二致。
她眼神靈動,嘴角始終掛着笑,一邊熟練地淘米擇菜,一邊跟馬天唸叨着兒時的趣事。
「小時候,爹最疼我,每次做飯,都會讓我在旁邊打下手,教我辨認各種食材。」馬皇后說着,將一把嫩綠的青菜放進水盆,清水泛起漣漪,也蕩起了馬天心中的回憶。
馬天在一旁幫忙遞調料丶切菜,雖然動作不如姐姐嫺熟,但滿心的認真勁兒十足。
咚咚咚!
刀刃與案板碰撞出有節奏的聲響,像是姐弟倆重逢的喜悅在跳躍。
「弟弟,小心切到手。」馬皇后不時擡頭叮矚,那關切的話語,讓馬天眼眶微微發熱。
爐竈上的火苗歡快地跳躍着,鍋裡的湯汁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氣四溢。
馬皇后做的是家鄉的特色菜,濃郁的香味在小廚房裡瀰漫開來。
飯菜終於上桌,四人圍桌而坐。
劉秦舉起酒杯,眼中滿是感慨,他朝着嶺南方向緩緩倒下酒水,聲音哽咽:「馬大哥,你在天之靈,保佑他們姐弟平安喜樂,往後的日子,和和美美。」
朱英也滿臉笑容地舉起酒杯,眼神中滿是真誠:「恭喜馬叔,找到姐姐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馬皇后慈愛地撫了撫他的頭,眼中複雜神色閃過。
已經和馬天相認,那朱英的事,也該向馬天問清楚了。
「劉叔,你說說他小時候的事。」馬皇后朝劉秦道。
「那可說不完喲。」劉秦慢飲一杯酒。
飯桌上,大家有說有笑,講述着各自的故事。
馬皇后說起宮裡的趣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馬天則分享着從嶺南到京城的的經歷。
飯後,朱英利落地收拾起碗筷,脆生生道:「娘娘丶馬叔和劉爺爺歇着,洗碗這事交給我!」
不等衆人推辭,他已端着油膩的碗碟小跑進廚房。
馬天引着馬皇后與劉秦回到暖意融融的客廳,三人圍坐在火盆旁。
馬皇后望着廚房方向,目光溫柔:「這小郎中年紀輕輕,做事卻這般周到懂事。」
「可不是。」馬天嘴角着笑,眼底滿是驕傲,「說起來,倒不是我救了他,反而是他陪着我在京城闖蕩。」
他想起初遇朱英時,少年蜷縮在壽衣裡蒼白的臉。
馬皇后聞言,眉心突然起,鳳目裡掠過一絲疑慮:「我聽說,你是在鐘山下撿到他的?而且當時他還穿着壽衣?」
馬天肯定地點頭:「沒錯。那天也是巧的很,若不是我經過,他怕是難活命。」
「你知不知道。」馬皇后的聲音變得低沉,「就在你撿到他的那天,鐘山上剛好葬了一個孩子?」
馬天大驚:「不知道啊,這麼巧?葬的誰啊?」
「而且下葬的那個孩子,與朱英長的一模一樣。」馬皇后道。
馬天驚的站起來:「那不就是朱英嘛,誰啊?哪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