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狀元夫人

這大漢趙冠侯面生的很,卻是未見過,聽到他喊自己師弟,就知道多半也是漕幫中禮字輩的人物。當下便抱拳還了一禮,那大漢道:“我叫萬禮峰,家師與令師,那是換過貼的兄弟,咱們兩人,可是親門近支的師兄弟。我聽說過,你爲了你的女人,不惜斷指訛當,又要海底撈印,是咱津門地面上出了號的好漢。只當你是個情種,只惦記着你的女人,不偷嘴。今天這事,下面的人回過來,我只當是有人冒你的名號招搖撞騙,沒想到,卻是真的。看來這坊間的話不能全信,看來這貓就沒有不偷腥的,你們說是不是啊?”

幾個混混齊聲大笑起來,萬禮峰又道:“這女人年歲是大了點,可是有味啊,聽說還是什麼狀元夫人。你說說,誰要是和她睡一晚,那不就是成了狀元了?師弟,我今天過來,本來是要看看,要是有人冒了你的名字,我便要給他三刀六洞,讓他長點記性。可既然真是你,那就沒什麼可說的,咱是自己兄弟,哥哥吃了多大虧,也是應該的。現在就是要你一句話,這個女人的事,你是不是管定了?”

曹夢蘭此時頗有些恐懼的看着趙冠侯,心知對方若是撒手不管,自己的處境怕是危險萬分,目光中充滿了祈求的味道。趙冠侯看看她,又看看萬禮峰,依舊面帶笑容“師兄,我前者與龐家擺油鍋時沒看到你,要不然咱們那時就認識了。這女人的事,有什麼麻煩麼,怎麼就犯到師兄手裡了。”

“談不到麻煩不麻煩,是她不懂規矩!自以爲是什麼狀元夫人,就不把我放在眼裡,她也不想想,自己的男人要還是狀元,還用出來賣麼?已經不是狀元了,又憑什麼壓我?這一片是我的地盤,想在這立碼頭可以,得先來拜我的山門吧。總不成一句話不說,就這麼做買賣,這不沒了規矩了?在津門這地方開混,規矩大過天,我得教教她怎麼做人,怎麼守規矩。我原本想的是,把她賣到三等班去,她不是想出來賣麼,那就讓她賣個痛快。可是,你這一出頭,我就有點不好辦了,師兄我可有點爲難,該怎麼發落她,聽你一句痛快話。”

“師兄,這個女人,其實我今天才剛剛認識,對她的瞭解,或許還沒你知道的多。”

聽到趙冠侯這麼說,曹夢蘭心中一涼,牙齒緊咬住了下脣,不知該如何是好。萬禮峰哈哈大笑着正要說什麼,趙冠侯卻已經繼續說道:“但是,有些事既然我看到了,就不好不管。咱們吃街面這碗飯,講的是規矩,她壞了規矩是不對,所以我要替她向師兄賠個不是。咱們混的是臉面,猛虎不吃伏食。要惹,就惹英雄豪傑,不能欺負婦孺。她一個外省來的女人,舉目無親,欺負她,不合適吧?”

他的手在桌上猛的一拍,面容逐漸冷峻起來“我現在不吃鍋伙飯,而是投了新軍,在武備學堂裡進學。平日沒假,所以她要是有點什麼事情,可能還要師兄多費點心。等我放假時,自當向師兄拜謝,這事也算趙某欠師兄一個人情,他日必有補報。我這個人的爲人很簡單,有恩要報,有仇不饒!師兄有什麼麻煩,自管開口,若是她在這受了什麼人的欺負,我可是先找師兄說話,再去找那人算帳!”

趙冠侯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可是語氣卻寒冷如冰,讓人不由自主的生出寒意。李四一瞪眼睛“趙冠侯,你和誰說話……”

話音未落,萬禮峰卻猛的跳起來,一記耳光落在李四臉上“滾出去!我們師兄弟說話,有你插嘴的地方麼!”

“師兄,這人是我們鍋伙以前的寨主,可惜啊,連個站籠都不敢去,也好意思稱寨主?加上他的帳目不怎麼清楚,大家都不肯容他,你收留他,算是積德行善了,可是也要小心點,你們鍋伙的帳目,可一定要看的緊一些。”

萬禮峰乾笑幾聲,神色上卻是比方纔多了幾分恭敬“好說,好說。我就是看他可憐,給他一口飯吃而已。這位曹姑娘的事,原本其實也就是小事,說句話,點個頭就過去了。現在師弟既然出馬了,那就更沒得說,今後這就是我的弟妹。誰要是敢欺負她,師兄保證不會坐視不理!”

“如此,就有勞了。”趙冠侯抱一抱拳,又朝萬禮峰身後的人掃視了一圈“這位曹姑娘初來咱們津門,身無長物。家裡的擺設,有不少都是租來的,若是有了短缺,將來跟店裡不好交代。大家誰若是看哪個東西好,跟我說一聲,我送他。但是可不能不告訴主人,就往口袋裡裝,那可就不夠光棍了。”

萬禮峰神色更加尷尬,朝着身後人罵道:“一羣不要臉的東西,我讓你們來,是跟我見師弟的,誰讓你們拿人東西。趕緊的,誰拿了什麼都放回去,要不然,回了大寨,我剁了他的手。”

混混們方纔趁着沒人看管,往口袋裡裝了幾件小器物,這時見自己的寨主發怒,就連忙都拿出來,又一一擺了回去。萬禮峰本來帶了一羣人過來想壓住趙冠侯,不想反被壓了回去,也覺得掃興,又說了幾句閒話,便連忙告辭。

出了曹家的院子,李四湊過來道:“寨主,您不是這個娘們一來,就惦記上了麼,怎麼又收兵了?他就一個人,咱怕他幹什麼?您只要一句話,不用別人,我就拿刀捅了他!”

話音剛落,他另一邊臉上就又捱了一記耳光“滾蛋!沒事就會出餿主意的飯桶!他現在是武備學堂的學員,是袁慰亭的人,袁道臺的手段已經見過了,咱惹不起!我今天過來,只是看看他是什麼路數,如果對這個表子就是見個面,不肯幫忙,我就把人佔下了。可是看他這意思,分明是要爲她撐腰了,爲這麼個老女人,得罪一個新軍軍官,我腦子還沒壞!你們都聽着,今後這個女人的主意,大家誰都不要打,誰要是給我惹禍,我第一個把他送到小鞋坊去。”

曹家院子裡,曹夢蘭對趙冠侯的態度就更殷勤,跑來跑去,如同一隻花蝴蝶。先是泡了一壺頂好的龍井,又衝了一杯咖啡,接着又將乾果盤子端上來,親手給他剝花生來吃。

趙冠侯將咖啡輕輕品了一口,心內暗生感慨:終於又喝到這個東西了。自從再世爲人,喝的最多的是茶葉,基本和咖啡無緣,心裡極是懷念這種飲品。這咖啡豆的味道還不錯,應該是這個時代比較高檔的貨色,看來這個狀元夫人倒是有點來歷,雖然現在落魄了些,卻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

曹夢蘭又讓那僕婦去準備酒飯,趙冠侯連忙攔住“酒飯都不用預備了,我家裡還有事,在這是坐不住的。只是有幾句話,想要跟曹夫人聊一聊,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曹夢蘭很是嫵媚的一笑“回家?家裡有夫人等着?那急什麼,一天的時間呢,阿拉先陪儂一天,到晚上的時候回家,保儂能交帳。難不成家裡有頭母老虎,胃口大的不得了,怕喂不飽?”她忽然用雪白的手套擋住櫻口,笑了起來

“儂一看就是個好漢,怎麼會怕老婆呢對不對?我這裡有上好的大土,你到裡屋躺下,我伺候你點個鬆、黃、長的煙泡,我們有什麼話可以到大煙榻上慢慢談。儂來看一看,阿拉這個牀是從南方帶來的,津門八成還沒見過。”

說着話,就拉起趙冠侯向臥室裡走,放一進屋,一股沁人的香氣撲面而來,但見四面牆上,掛着十幾副泰西油畫,全都是女子的人體素描。畫師的手法不錯,美中不足,就是忘了畫衣服,讓人無法一窺當代泰西服裝之奧秘。在房間裡,最顯眼的就是一張寬大異常的大牀。這牀足可以躺的開三四個人,並非是常見的木製結構,而是鋼絲牀上面鋪了席夢思牀墊。

雖然都是開口通商之地,但是南北方文化差異巨大,像是松江或是廣州,都比較容易接受泰西文化,到了津門,風氣卻趨於保守。雖然與泰西人做生意,也用洋貨,但是泰西的風氣在津門流傳的還不廣,這種西洋牀即使是行院裡,也很少有人用。

曹夢蘭拉着趙冠侯坐在牀邊,就要伺候他寬衣,卻被他一把攔住“曹夫人,不必如此,我不抽洋菸。”

“哦?儂居然不抽福壽膏?”曹夢蘭頗有些驚訝的打量着他“還很少見到有人不吃這個,那……那我們先躺下,不耽誤儂回家陪老婆好拉。還是儂嫌棄阿拉年紀大了?其實人家今年也才二十五,雖然比儂大幾歲,但是也不是大很多的。同儂講,阿拉以前的那個死鬼是狀元出身,出使過四國,阿拉在泰西,和那些國王啊、首相啊,一起跳舞的。這裡的女人,只會金國的本事,阿拉可是學過西洋技藝,包準伺候呢儂舒坦。”

她初到津門,人地兩生,加上自己相貌確實出挑,極容易被些惡客惦記上。以往在松江,自有一班姐妹護持,到了這裡,就要找個靠的住的男人當靠山,才能立住腳。方纔趙冠侯的態度和身份,她都看在眼裡,知道他既有江湖地位,又有官府的路子。最爲成功的混混,便是穿上官衣的混混,他既然入了武備,那便不是那些普通地痞招惹得起的。有這麼個人給自己撐腰,還用的着怕誰?也就寧願倒貼身子,也要將他栓住。

只是她知道,自己的年紀是個硬傷,時下大金的風氣雖然不像前些年,但是整體上,還是喜歡十四五小姑娘的居多。以她的年紀,多少有些過氣。趙冠侯相貌英俊,又在少年,她頗有些動心,若是當初手頭寬裕時,是很願意養這麼一個小白臉的。再者,她現在要連這麼個年輕後生都留不住,在津門又拿什麼立碼頭。

她自信以自己的手段用出來,不怕不讓這個男子動心,可是趙冠侯輕輕的攔住了她“也不必如此,我幫你,是看你可憐,不是有所圖謀。跟你聊聊,也確實是有些正事問你,咱們先說些正經話吧。聽你口音,似乎是南方人,怎麼跑到津門來討生活,這個狀元夫人,又是怎麼回事?只要你肯對我說實話,我是可以幫你的。”

見他一臉正色,曹夢蘭心中有些沮喪,方纔輕觸之間,她已經確定這少年不是宮裡的公公,可是表現的卻對自己興味索然。難道自己真的年老色衰,已經失去魅力了?

聽他問起,她只好照實回答。“阿拉原本是蘇州人,本來就是長三堂子出身的,後來被狀元公洪均看中,贖出來做了偏房。儂不要看我現在混成這個樣子,人家當初可是堂堂的公使夫人了。”

她的丈夫洪文卿,乃是先帝同惠七年的狀元,於天佑帝時任內閣學士、兵部侍郎。彼時朝廷中仍是章合肥掌樞,保他出使歐洲四國,擔任大金公使。其夫人乃是個大家閨秀,循規蹈矩,本就忌憚拋頭露面。兼聽說洋鬼子見面要摟抱親穩爲禮,就嚇的不敢同去,洪某本有一妾,乃是另一位仕林前輩陸狀元之女,亦是名門閨秀,亦怯於出洋,所以只好讓曹夢蘭同行侍奉夫君。

只是泰西一夫一妻,不承認妾侍,所以權假誥命,曹夢蘭亦就成了“公使夫人”。其隨夫在外,遊歷四年,與無數西洋政要結交,頗有些豔名,也極有些不堪與人道的醜聞,洪文卿卻忌憚泰西西門慶的強橫,不敢出頭鬧翻,只能做了大金武大。

再後來,因爲一張地圖的事,鬧出大的紕漏,平白損失了數百里國土,又惹來阿爾比昂人不滿,算是外交上的一大丑聞,洪狀元內外加攻,竟是生生氣死。

曹夢蘭在洪文卿死後,索性下堂離開洪家,在松江居住。洪文卿曾做過兩任考官,又做過公使,很有些資財,下堂時曹夢蘭除了分到許多首飾擺設外,光現銀就分了兩萬,本也是該吃喝不愁。只是她手面太闊,雖然重出江湖,卻不是隨意接待。若是看不順眼的,浪擲千金也難搏一笑,看的順眼的情願倒貼小白臉。因此時間不到三年,兩萬銀子就補貼的差不多,只剩了裝點門面的首飾陳設,只好認命下海。

松江那地方待不住,便到了津門,想要靠着這個大碼頭,多賺些銀兩。只是她在松江,有一干舊日蘇幫姐妹,於地方上黑白兩道都有面子,倒是不用考慮那些人的意見。到了津門人地兩生,她生的又美,打扮洋氣,又有錢財,便引起不少人覬覦。

像是萬禮峰,就是這一帶的鍋伙首領,有外地的流鷹到此撈食,必要先上門拜貼,再送上一筆孝敬,乃至白陪他睡上幾晚,才能開門做生意。像曹夢蘭這種愣頭青,什麼規矩都不管,直接就要做生意的,還是破題第一遭。事實上,要不是因爲她生的確實俏麗,怕是臉上都要被人割幾刀了。

今天差點被人捉了去,她也知道津門混混不好惹,只能討好的看着趙冠侯“我曉得儂有老婆,不過沒關係的,我們可以偷偷的來往,不要她知道就好。我比儂大幾歲,就認儂做個兄弟,儂就叫我聲姐。我在這裡舉目無親,能依靠的就只有儂這個好兄弟。只要我做起了生意,賺到了錢,肯定不會讓儂吃虧的。”

她邊說邊向趙冠侯身邊蹭了蹭,臉上又露出幾分媚態“儂想不想當一回狀元公?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咱們好過一回,絕對讓儂忘了家裡那個黃臉婆。在外面,儂不是問我會不會泰西話麼?我出使四國,當然會說他們的話,就算讓我裝成泰西貴婦,也不費什麼力氣。儂是想做鐵勒的駙馬,還是普魯士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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