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她?”關關偏頭問狼煙。
“爲何不信?”狼煙反問。
“小心被人家捉去賣了。”關關沒好氣,居然無視她的擔心,何況剛纔還被說成是“□□”,自然和顏悅色不起來。
她又回去窩在那裡坐着,陰沉着一張小臉,托腮皺眉,白皙纖細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上那道劍痕上。銅燈照亮了她半張臉,嘴角浮出一塊淺紫色的淤痕,額上臉頰幾抹擦傷,周圍幾道紅痕。
看着可憐,偏又倔強,還霸道得很,到底是誰慣出來的性子,又讓人不忍心放着不管。狼煙暗自嘆了一口氣,走過去道:“喝藥了。”
“不喝。”
“那先吃宵夜?”
“不吃。”
靜默許久,狼煙在她身後道:“藥快涼了。”
“不喝。”
“病重了,難過的是自己。”
關關轉過身來,一臉不悅,“病重也是你害的,你害我心情不好,沒病死就先被你氣死啦。”
“喝了藥,心情自然就好了。”
“胡說,走開,走開。”關關跳起來用腳踢他,見他不走,只好鳴金收兵。
狼煙將她的臉扳過來,捏着她的下巴道:“我知道你心裡打的什麼主意。”
“什麼主意?”關關眼底閃過一絲慌亂。
“喝了我就告訴你。”
騙小孩的招數!關關不信。
可狼煙略有些薄繭的手指,捏在她下巴上的力道,讓她有些敏感的心慌。四目相對,關關的脖子紅了一大節,“我喝。”說着忙推開狼煙,端過碗來一股腦兒把藥喝了。
她砸吧砸吧嘴,一路苦到肚子裡,頓時神清氣爽。
果然是好藥,能安神,心終於跳得沒那麼快了。
“靠得那麼近,分明是想謀財害命,弄傷人家的手,還要弄壞人家的臉。”關關嘀嘀咕咕,狼煙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指端還留着那下巴上細膩的觸感,讓他忍不住想輕輕摩挲。狼煙心裡怪怪的,人家說燈下看美人,關關這臉都快能開染坊了,竟也讓他移不開眼。
聽關關在一旁絮絮叨叨,憤憤不平地數落他太粗暴,奴大欺主等等等等,狼煙伸手拿過那盤子裡的雞腿塞到她嘴裡。
“你這是道歉嗎?”關關咬上雞腿,大眼睛亮了亮。
在關關的邏輯裡,雞腿等於討好。
狼煙心事正重,無奈扶額點點頭。
關關笑逐顏開,忽然想起一件事叮囑道:“若是你平安回去,就讓人捎個信來,但一定要加上‘一片忠心’這四個字。”
狼煙不解看她,關關神秘道:“做爲暗號。”
“爲何是‘一片忠心’?”
“我喜歡。”關關摸了摸微有些痛楚的嘴角,想了一會兒,又道:“還有,讓侯爺早點來接祁雪吧,遲了怕是就見不到了。”
狼煙點頭。又聽關關問他:“你爲何討厭流離先生?可是與他有過節?他爲人如何?從前都做些什麼?”
狼煙怔了怔,奇道:“你想知道這些做什麼?”卻又緩緩補了一句:“狼煙不是風雅之人,如何知曉琴師的事?”
狼煙如此態度分明是不想說,關關與他交手多時,怎會不知。雖然心存疑問,她仍要他去辦些事,“你順便去打探一下,看看他與祁雪到底是何等關係?”
關關精靈到此,狼煙心下驚駭,嘴上只淡淡問道:“你道他們是何等關係?”
只見她明眸閃了閃,狠狠咬下雞腿上最後一口,將骨頭往盤上一丟,“聞琴音,知雅意。你查便是了。”
她話已至此,狼煙他不查也得查。
狼煙臉色晦暗不明。
關關伏在桌案上,打了個哈欠,星眸迷茫,語無倫次道:“祁雪中毒,有人懷疑我,有人以爲我怕被牽連不敢查。可我偏不。就算查不出來,人家說我排除異己也好,說我想獨邀聖寵也好,我也不怕。只是若有一天我真被拖進宮去,是不會帶上白露的。你既已到了舅舅身邊,就也帶上她吧。她跟着你會開心些,旁人我也不放心,只是別對她兇,她會害怕,也別對她太冷,她會哭。一定要讓她吃飽啊。不過我。。。”關關越說越迷糊,不知是吃飽喝足,還是湯藥安神,竟趴在那兒沉沉睡去。
狼煙將她抱到牀上,給她臉上抹了藥,修長手指停在她的額間。盈盈眉語,青青鬢絲。醒時嬌蠻得讓人惱,倔強哭着又讓人憐。如此睡容沉靜,着實讓人貪戀,只是看着,一夜過去,忘了睡意,不能成眠。
記得那日春和景明,他隨祁風站在池邊,漫天柳絮飛舞中,她提着裙角,一路跑來,粲然笑着,仿若十里芙蕖盡放,黯淡了一池碧波瀲灩。
一葉漂泊孤舟隨波,偶從碧葉間經過。水花湖光雖好,卻不敢隨手摺下,只怕芳華枯萎。她不同其它,本是嬌生,怎麼受得了侯府外霜雪嚴寒,或許開在碧遊湖上就好。不如臨水相望,他護好她的命,管好他的心,從此各自瀟灑。
卷二· 墨羽
外頭有人敲更,已是五更天。樑言信守承諾,將狼煙送到浣香閣外頭的湖邊,湖面上有些霧氣,一條小船正靜候在那兒。船家對樑言十分恭敬。
白霧中,樑言與狼煙說了兩句,狼煙便跳上船,二人便拱手作別。
湖上寒霧瀰漫,凍得人面龐冰冷,寒意滲透了骨髓。
船家的行船功夫嫺熟,對水路也頗爲熟悉,不一會兒,已到對岸。
城中偶有幾聲雞鳴,一隊飛馬奔車疾馳而過。
狼煙不知不覺已走到了扶風大街,不遠處便是祁侯府了。
忽然,前頭閃出一個人影。
卻不是在扶風大街上眠花宿柳清晨才歸去的酒客,而是夜刀門的鶴西。
鶴西腰跨短刀,手中拎着兩個包袱,一副要遠行的旅人打扮。
兩人一照面,狼煙怔了怔。
只見鶴西笑道:“我去找你,你不在。沒想到剛回頭,這就遇上了。呵呵,有緣。”說着他上前丟給狼煙一個包袱,“走。跟我去魏國。”
狼煙單手接了包袱,心中微有些驚愕,問道:“你忽然要去魏國作甚?”
“你聽過‘玄機石’沒有?”鶴西打算先個關子,讓這年輕人有點興趣。
誰料,狼煙只愣了一下,便皺眉不耐道“不知”,將包袱塞到鶴西懷裡,與他擦身而過。
鶴西跟上去道:“你不知啊。我告訴吧,那就是一隻石獅子。”
狼煙腳步一頓,說:“祁侯府門口倒有兩隻,你可以任選一隻。”
“你當老子是牛啊。就算拉得動,門主也不要。那個玄機石是小的。”說着鶴西伸手比劃了一下,“不過一尺半高,也不重。你我去把它弄回來,交了差吧。”
“她要天機石何有?”狼煙忽然停步,扭頭問他。
鶴西神秘兮兮地湊過去小聲道:“聽說玄機石,腹中藏寶,還是稀世奇珍哪。”
狼煙虛眼睨了他一下,似乎不信,“既然不重,你就自己去。”
鶴西心說,奇了,就沒見過聽到寶物還無動於衷的人。只好說道:“門主說你是魏人,魏國你比我熟。”
“天下還有你不熟的地方?”
“有,安邑。”鶴西忽然神色鄭重起來,“永翼軍此次再攻魏國,名爲雪恥,實爲‘天機石’。多年前,趙翼破逢城、圍大梁爲的就是它,可惜失之交臂。”
“你這是從哪兒得的消息?”
“門主所言,不該有假。”
“看來她的瓊花小築都要開到趙翼的府裡去了。”狼煙道。
鶴西眼中一亮,神色瞭然,“像門主的女人,不用說趙國,怕是天下也不多。”他摸着下巴,嘿嘿笑起來,“怪不得你小子這麼泛酸,次次催你都不回夜刀門,想來是肖想多時,人家從沒正眼看過你,你惱羞成怒呢。”
“老鬼,你這是嫌命太長。”狼煙臉上驟然變色,留下一句警告,不與他糾纏,轉身就走。
鶴西見他動了氣,可自己還有求於人,便急急跟上,打算推心置腹開解一番:“你發什麼火呀。我也肖想來着,可惜,嘿嘿,我一個大老粗,人家是高門小姐出身,看不是咱。老哥我可得勸勸你,就算了吧。我們拿錢替人辦事,好吃好喝,呆在瓊花小築裡,軟玉溫香在懷不知多。。。”
他“好”字還未出口,卻驚惶縱身,往後一躍,怒吼道:“你這就想要老子的命哪!老子五百錢的新衫。。。”
狼煙手中劍已入鞘,看着鶴西,一臉鐵青。
鶴西低首心疼地看着胸前那道長長的裂口,衝狼煙惡狠狠道:“敢威脅老子,有種就在這裡別走,等老子從安邑回來再找你算賬。”說罷,他將兩個包袱都往自己肩上一搭,轉身離去。
白霧被晨風吹散,扶風街上空無一人,只剩狼煙矗立在那兒,拳頭在他手中攥緊。
風掀起了他的衣襬,吹透脊背,直刺入心,那眉心不由緊擰,神色蕭索。
他不想回魏國,也不想再碰上那塊“玄機石”。
“玄機石?”
“你不知道麼?”
“不就是‘玄機’嘛,聽了就知道了。”石頭能看不能吃,關關沒興趣,一邊吃飯,一邊含糊地答道。
她旁邊正坐着樑言。“聽我爹說,當初玄機石一直藏於逢城,之前永翼軍大破逢城時,魏公子晏帶着它從逢城逃了出去,把它送到安邑去了。可如今聽說大軍尋遍了安邑城也沒找到。”
“是被人偷走了吧。”關關道。
樑言依然沉浸在思索中,“我想它一定還在那個公子晏手中。”
“那個公子晏呢?”關關已吃完眼前那盤菠菜,又到樑言的盤子裡偷了兩塊蘑菇。
“聽說也不見了。所以才說是他帶着玄機石逃了。”樑言說着,將自己跟前那盤蘑菇推到關關面前。
關關有些尷尬,呵呵一笑,毫不客氣地接過。
最近二人不錯。從相看兩相厭,已經同進同出一同吃飯了。
但這也可能是在禮堂裡關禁閉時,養成的習慣。
話說,那日關關爬起來狼煙已然不見了,她不顧前一晚打架的腰痠背痛,去找樑言,非得問問狼煙走得悄無聲息是怎麼回事。
打開門來,正遇上來喚她起身的雲歌,雲歌見了她差點沒嚇昏過去,忙問關關,這一臉的傷是被誰打的?還拿了銅鏡來。
關關懊惱地發現,昨晚新傷看着還鮮嫩得楚楚可憐,過了一夜結了痂,還真醜了,她心裡難過,看着雲歌哭了起來。
雲歌忙請來大夫,忽然想起前一晚樑言來找過關關,忙找上頭的管事稟告去了。
此事非同小可。侯府千金被打,怎生了得。
誰知,樑言一露面,那臉上的光景也比百里關好不了多少。兩人一致否認打了架,也不說是誰先打了誰,都說是鬧鬼,被鬼打了。
此事甚是失禮。所以禮堂的夫子得管。這半夜裡外頭鬧刺客,院裡兩千金打花了臉,傳出去浣音閣的顏面還在嗎?可樑祁二家,誰也不好得罪。於是一視同仁,找了個由頭,將她們二人圈了起來,禁閉順帶養傷,免得各家千金看了,徒生閒話,傳出去毀了浣音閣的聲名。若是太后責怪下來,誰都不好看。
幸而這二人素日裡也不愛上課,欣然同意,只是搬着住在一處,頗爲不自在。
白露捎侯府里人捎進來一柄綠檀木簪子,頂端鏤有梅花,柄上陰刻着四個小字“一片忠心”,如此忠心,關關頗爲喜歡,便綰了綰頭髮,開心插在發間。
關關先動手打的人,得了狼煙的信,也是她先開口道了謝。
樑言也是出人意表地好說話。
原來樑家在浣音閣中確實頗有勢力。單就每日飯菜可口,還可以加餐這點便可見端倪。樑言在聽風院中已呆了一年,可她學藝不精,於是又留一年,若是別家小姐,大概早被掃地出門了。
浣音閣的侍衛大統領是樑言的姑父,也是樑將軍的舊部。樑將軍最寵這個女兒,樑言常私下出入浣音閣,就差沒鳴鑼開道將她迎進送出,還有誰人敢管。
兩人看着對方臉上的傷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再說起那個腦滿腸肥的巫神,樑言也是憤懣滿胸,她說若不是她爺爺樑太師太信巫神,她也不會同爺爺鬧翻,爺爺一氣之下就把她送進了浣音閣。當她聽到關關說起巫神被殺的前因後果,坊間傳說與事實大相徑庭,更覺世事未必就是眼見耳聞那麼簡單。
關關亦是深有所悟。
樑言爽朗,關關隨性,兩人關禁閉也關得愜意,談天說地,不亦樂乎。到了要放出來的日子,二人還賴了數日,三催四請才肯走。
等回到聽風院,祁雪已經如願以償地回祁府去了。
但聽風院卻多了一名任性公主,趙舞語。
舞語公主放着一等一的露華院不住,非來聽風院裡住着,陪着柳真。
回聽風院後,樑言對關關一直頗爲照顧。其實“頗爲照顧”這四個字根本無法展現樑言的風采,樑言是很罩的。
不知不覺三個月已經過去,關關跟着樑言有三件事可做,玩投壺,賭六博,學騎射。
關關投壺必中,六博贏多輸少,有樑言撐腰之後,沒人敢輸了食言。因此,不知道贏了多少金邊花葉白玉簪,珍珠雲錦寬腰帶,毛披風銅手爐多得讓樑言乍舌。
關關說羨慕樑言英姿颯颯,樑言心花怒放地答應說要教她,不過沒過多久,就有些後悔了。雖然關關的手好了不少時間了,可她是挽弓無力,上馬怕顛,諸多挑剔,花樣又多。樑言無奈,讓人打製了兩把精緻的小刀,送給關關,讓她自己練着,便應付了過去。
樑言忽然想起狼煙來,顯是個飽受折磨的苦命人。
她自幼嚮往金戈鐵馬,江湖快意,常恨女子不能上陣,江湖又太遙遠。狼煙卻與她家中的江湖門客大有不同。
那日清晨,二人行至江邊。白霧中,遠山青黛微透,半江寒煙瑟瑟。
她送走狼煙好心告訴他,“入了浣音閣,就已半腳踏入王侯府邸中。”
狼煙笑言:“那便保她活命,縱她撒野。”
“那此後呢?”樑言奇道。
狼煙只淡淡一笑,衝她一搭手,便跳上了船。只留下個清朗背影,一身落拓,傲岸風塵,卻也隨船漸遠,隱沒於白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