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見了趙舞語氣呼呼地走了,一路上走得乒乒乓乓,雞飛狗跳。
關關暗道不妙,她急着想要出屠府,偏偏此時屠煉雲又被他父親叫了去。
外頭把守得森嚴,崗哨處處,關關是個生面孔,又不識屠府中的路。更何況沒有屠煉雲的令,她便是想要出這個院子,也難如登天,除非陡然生出雙翼來。
關關左等右等,只到天黑也不見屠煉雲回來,院中倒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那個浣音閣中,賽千嬌裡見到的“嬌滴滴”,竟是屠煉雲的姐姐屠心喬。
而屠心喬身後還有一位雍容婦人,眉目間與她頗有幾分相像,不過那婦人一臉冷色更爲倨傲。院中人見了她們連忙跪倒,口中高呼“公主”。
這婦人便是平溪公主,屠煉雲的母親,這在關關意料之中,而她居然在屠煉雲不在的時候來,倒是出乎關關意料之外。平溪公主見關關下拜行禮,也不叫她起來,只是往她一頭烏髮上瞟了一眼,卻問屠心喬道:“她就是百里關?”
關關不由擡眼偷看,只見屠心喬衝母親平溪公主點頭,又附至她母親耳邊,說了兩句。平溪公主眼中秋波漫閃,溜過眼角,向關關瞄了過來,嘴角向下一彎,不屑之意淋漓盡現。
卻聽她對道:“你是祁家的表小姐,留在我們這將軍府裡怕是不合適,你且收拾收拾,今夜便送你回去。”
公主自有公主的威嚴,天家氣派,便是這個語氣也容不得人拒絕。
關關在屠煉雲的院子裡住了幾日,方想起祁雷說過,平溪公主的夫君屠將軍如今雖是個看花養鳥的閒置將軍,可當初卻是魏國大將,趙軍進犯時,他爲了平溪,降了永翼侯。此後屠將軍雖未曾與永翼侯刻意親近,可在祁侯看來他們是一派的。
永翼侯趙翼與祁侯素來不和,若要深究箇中緣由,要從當年公子鹿野與趙文昊爭奪太子之位說起。說起來話長,暫且不提,只是此間君君臣臣,爾虞我詐,不知牽扯了多少王公貴族,將相權臣。
爭,便有最後的贏家。公子鹿野有永翼軍相助,無論文治武功還是出身都佔了上風,趙文昊能扭轉乾坤,只因爲夜辰君攜一份羊皮血誓出現,趙翼當年對先王有諾,絕對不擁兵干涉王室傳承,這份血誓就在夜辰君手中。如此趙文昊便成了趙家天下的新東家,公子鹿野不久之後便病逝了,據說是抑鬱成疾。於是,這最後的贏家,既不是公子鹿野,也不是公子文昊,而且如今權傾朝野的夜辰君。
雖然是塵埃落定,可自從永翼軍最近連敗韓魏兩國,朝堂之上又是暗涌不斷。
此時關關出現在人家府上的確不合時宜。祁侯若是上門來找,自然就有責難的意思,畢竟關關被屠煉雲悄無聲息窩藏了數日。高門大族都是要臉的,當然責怪的是別人家的孩子。不過是一件小事,可關聯上了朝堂勢力就成了件敏感的事。
眼看着又要被弄回祁侯府中去,關關心有不甘,一個“是”字,卡在喉嚨口就是說不出來。屠心喬將關關直往門外瞧,不由眉頭一蹙,不耐煩道:“我娘與你說話呢,你竟敢不理不睬。。。”她正欲上前一步,卻被平溪攔在身邊。
只見平溪對關關道:“你且起來。雲兒此刻不會回來,你跟我走,一切自有我爲你安排。雲兒救了你一命,想來你不會對我屠家恩將仇報吧。”
關關陡然擡頭,與她四目相對,平溪公主眼角魚尾細紋一下繃緊,眼中橫波忽閃,點點皆是厲害神色,不無威脅之意,心頭似被烈火灼了一下,她忙捂住心口,無奈點頭同意回侯府去。正要回身收拾,卻聽到一個聲音直衝進院子裡來。
“娘,你今日將她送走,明日我便光明正大的將她接回來。”
好個正大光明!卻不知要如何光明正大?關關心裡一跳。
平溪公主怔然回眸,屠煉雲一撩紫袍,從院外走了進來,公主面上有些惱色,看向屠煉雲身後跟上來一箇中年人,卻是一愣。那中年人實在是高,屠煉雲還挨不到他的肩膀,雖人到中年,有些發福,卻是虎背猿臂,也看得出年輕時何等英俊非凡。他臉上笑意昭然,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更襯得屠煉雲一臉正經。
關關正好奇看他,又見平溪公主一副隱忍不便發作的樣子,便知此人是屠煉雲的老爹無疑。
果不其然,聽到屠心喬迎上去喚了聲“爹”,又扭頭一副長姐模樣,看向一旁的屠煉雲嗔怨道:“弟弟,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人家祁侯府可大着呢,以後還要入宮做王妃,怎麼能一直留在我們家?”
屠將軍聽了卻不禁奇道:“以後要做娘娘的?”
屠煉雲臉色一白,忙道:“爹你別聽姐姐胡說,孩兒先前所說可是句句屬實。”
屠煉雲到底說了什麼不得而知,做孃的只好強壓下惱意,對屠將軍悻悻道:“雲兒還小,又不到宮中去,王上選妃他怎麼知道。既然是要做娘娘的,還是早些送回去的好。”
屠煉雲歪着頭,握掌成拳,眉毛皺作兩條緊張的毛蟲狀。
關關見屠將軍正微笑看她,忙道:“百里怕是無緣貴爲王妃。日裡住在府上,多有叨擾,救命之恩,來日定當圖報。”
屠將軍笑道:“這話說得好。是個懂事的孩子。若是覺得這裡還住得慣,便多住些時日。”他似想了想又道:“平溪,捎寫個信給祁侯夫人,就說機緣巧合救了百里小姐,留她與心喬做伴兩日。”
再看屠煉雲嘴都快咧到耳根了,卻聽屠將軍對他道:“我是說留她與你姐姐做伴,你高興個什麼勁兒?”
關關心下暗暗叫苦,她無意與屠心喬做伴,想必屠心喬也是如此,看她嘴噘得都能怪油瓶便知。屠將軍的安排雖是掩蓋了她出走之事,卻也明白告訴她此番是走不脫了,註定要回祁府的。
屠心喬是公主之女,自恃尊貴,對關關自然沒有關照的道理,照着她父親的話將關關帶回自己院中,隨便安排了一間偏房,讓關關住下。左右的侍女也都一副懶洋洋的樣子,相對無言,
關關便早早打發了她們下去,躺在牀上便要睡。
她側身向裡,卻聽身後有輕微響動,心中一動,翻過身來,跟前果然站着一個人,驚詫之下,她不由瞪圓了眼,那人伸手捂上她的嘴,但覺牀板一沉,人已然坐下。
關關發呆,看着狼煙眼眸深邃似井,看不見底,只有依稀清輝點點,他臉色越來越暗,胸膛劇烈起伏,不知在壓抑什麼。關關也只是愣愣凝望,她不能出聲,不敢出聲,也不會出聲。
淚,一滴一滴,打在狼煙的手上。
她怕他,卻又想他,她想不起他的壞,只是怨恨他對自己不夠好。她無數次告訴自己這種人身份不明,居心叵測,是該恨的,可總是氣憤太少,眼淚太多。
關關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見不到他,便覺得日子黯淡,心緒不寧,有時侯猜想他正在做什麼,答案她明明知道,狼煙是在惦記着百里有寶的事。關關從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傻,卻還是忍不住冒傻氣,見到狼煙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越發委屈,越發貪戀他掌心的溫度,越發沉迷於他替自己抹去眼淚那片刻溫柔。
她向來以爲自己是個決斷之人,第一次厭棄自己如此糾結,心緒難寧,握拳無力,任眼前迷濛一片。
關關越是哭得嚎啕,哭到哽咽,狼煙越不心慌,可看着一大滴一大滴晶瑩的淚珠從她眼窩裡滾落下來,狼煙忽然之間方寸大亂。若不是樑言告訴他關關在屠府,他大概已經要上路去韓國了吧。潛進屋中時,心中還在計較惱火,於是特地擺上一臉狠色,待要質問她無緣無故給自己下藥,又一個人偷偷溜走是何用意,可被關關這一哭,所有的火氣竟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不許哭。”狼煙習慣地喝止她,但話一出口,卻是一聲嘆息。
關關擡眼瞪他,流離那番話猶在耳邊。
“你肯交出百里關和西施淚,就算在王上那裡,也是大功一件哪。或是你想把她交給夜刀門,好討那美貌門主的歡心?”
無論狼煙選哪一個,他都欠她一個解釋。
不過是傍晚時分,窗門緊閉,不知晚風從何處鑽了進來,吹冷了心,一室冷如霜雪。她本全心託明月,無奈月隱遁,縱然自己出得了這將軍府,想來也是兩眼漆黑,前途茫茫路難行。或許從前狼煙回到祁府,是一早便布好的局,卻是她昏了頭,迫不及待地往這個陷阱裡跳。想着,她眼圈緋紅,眼淚又不爭氣地滑了下來。
看她眸中霧氣濛濛,狼煙忙把捂在她嘴上的手拿開,去拭她的淚,無奈道:“你若不哭,我這就帶你走。”關關一襲素白深衣,似比往日單薄了些。狼煙見不得她微顫的模樣,想攬她入懷,不料卻被她推開,只見關關一路爬到牀榻裡側,縮成一團抱膝坐着,眼中淚光寒芒閃動。
“虛情假意!你到底是要將我交給魏王,還是交給你的美貌門主?”淚噙在嘴邊,關關雖吐字含糊,言中咬牙切齒,卻是一點也不含糊。
她看似天真愛鬧,卻是心事極重,若不是到了絕境,半個字也不會吐露。狼煙確曾懷疑過,那夜他和流離的話,不知被關關聽去了多少。她臨走之時,還要下藥咬他,定是恨極怕極,又覺得平白放過他心有不甘。
這丫頭聽了半邊話,就妄下斷言,自做主張地跑了,狼煙不禁煩惱撫眉道:“若我說誰也不給,你可還這般恨我?”
桌上油燈忽然一亮,狼煙的影子落在牀榻半垂的帷幔上,關關正狠狠地盯上這影子瞧,聞言不由一愣,扭頭,正觸到狼煙灼灼目光,她動了動脣,聲音冷澀:“這麼說,你膽子不小,竟想私吞寶物。”
狼煙道:“確是如此。”關關咬脣擡眼看他,卻見他輕笑出聲:“不過這寶物會下藥,會咬人,徒增他人煩惱。絕不能讓她四處亂走,從此禍害天下。”
狼煙似乎從來沒有解釋的習慣,關關瞬間有些恍惚,怎麼看狼煙都比她禍害。爲什麼飛蛾撲火,爲什麼螞蟻會溺死在蜜糖裡,一瞬間似乎都有了答案。原來自己終究是棋差一招,幾句不像好話的好話就能輕易籠絡她的心,當依賴成了習慣,竟不知何時把心也給賠了進去。
“你是說慣了謊話的。你走吧。我不信你。”關關執拗道。
“我絕不會害你。”狼煙斂了笑,眸光清澈。
“今日不會,難保日後。”關關也不鬆口。
狼煙來時,小七裡絮叨了許久,說必要的時候賭咒發誓是殺手鐗。狼煙不知道殺手鐗如何用,想了想對關關道:“倘若我有害你之心,必死於你劍下。”
生死重誓竟被狼煙說得雲淡風輕,卻不知此間幾許真心。關關心中一跳,抿了抿嘴,雖不說話,卻淚意漸消。她擡眼,艱澀看向狼煙,心中猶豫不決。忽見狼煙神色一凝,只聽他低聲道:“有人來了。”
天色漸晚,會是何人?關關一個激靈,忙拖過被子抹了抹眼淚,屏息靜聽,外頭隱約似有動靜。
“那她可用過飯了?”屠煉雲的聲音。
關關微怔,今日樑言來時,氣勢洶洶衝進這間屋子,拎着她的領子罵了一番,見關關只是發愣。樑言便又摩拳擦掌,恨恨道要教訓屠煉雲,像風雷鳴閃般,殺氣騰騰地出去了。難道屠煉雲是爲了這件事找她來了?
又聽院裡的丫頭似乎支吾了起來,接着是一陣嘀咕,微不可聞。
“姐姐又沒招呼她吃飯?”屠煉雲狀似急了起來,“你們一個個的是啞了,還是斷了手腳?”
“是百里小姐說她沒胃口。”丫頭忙辯解道。
“怎麼回事?難不成是病了?”
麂皮長靴踩得啪啪響,步子漸近。
關關想不出讓狼煙藏身何處,急得腦門上出了一層薄汗。
狼煙卻仍悠閒坐着,見關關驚惶,只淡笑道:“你急什麼?”狼煙一貫行事做派,關關估摸得到些許,不由瞪了他一眼,低聲告誡:“你不能傷到屠煉雲。”狼煙不屑地微一眯眼,顯是不滿的。
卻聽外頭那個丫頭急急道:“公子,公子,百里小姐睡下了。”
“這麼早?”屠煉雲頓了頓,又吩咐道,“你去把陸大夫給我叫來。”
關關一聽,心裡有了主意。她忙爬到榻沿,揪揪狼煙的衣角,輕聲道了句“上來”,又拍拍被子道:“躺下。”
有句話說得好,有便宜不佔是傻子。狼煙倒也順從,不僅躺下還自覺拉過被子蓋過頭。聽到外頭房門敲得急,關關忙卻下帷幔,將牀榻圍了個嚴實。匆忙收拾停當,她正要爬下牀榻,腰上卻有隻手環了上來,生生將她扣在榻上。來不及回頭斥狼煙放開,卻見房門微響,透過錦繡屏風似乎人影閃動,關關慌亂之中忙攏緊帷幔,只露出螓首來,卻見屠煉雲已繞過屏風,急急奔進來了。
她忙揉揉眼睛,彷彿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看向屠煉雲道:“發生什麼事?”
屠煉雲見帷幔之中,只探出了一張臉,心下奇怪,又見關關紅腫着眼,粉頰上一抹紅暈,不由擔心了起來,問道:“你還好吧?”
關關有些尷尬笑笑:“多謝公子。百里沒事。”卻見屠煉雲愣愣看她,沒有要走的意思,關關奇道:“公子可要喝茶?”她微向前探出身子,還未起身下榻倒茶,腰上的手又將她兜了回來,進退不得,她懊惱蹙眉。
但見關關臉色有些不自然,屠煉雲關切道:“你可是哪裡不舒服?我已經叫了陸大夫來。”
這當口就怕節外生枝,關關忙將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只是腿麻。”
“別是抽筋了吧。”屠煉雲一臉緊張,便要過來看。
關關忙道:“不,不,我是覺着有些冷。公子若要喝茶,請自便。”說罷,伸出一根指頭,指了指桌上的茶。
屠煉雲見狀哪裡心思喝茶,脫了身上的狐皮披風遞過來,道:“這狐毛皮袍你且先裹着,我這就讓人給你送兩條錦被來。”
關關見那狐毛蓬鬆着,甚是可愛,不由想探出手去摸,腰上卻緊了一下,她忙改口道:“我也不太冷,只是身上衣物單薄,實在不方便,還望公子見諒。”
燈火微明,隱約可以透過帷幔看到關關素衣倩影。屠煉雲臉頰上飄上來兩朵紅雲,適才還覺着此間有幾分古怪,眼下已忘得一乾二淨。他低頭不是,看着關關也不是,眼珠子東瞟西瞟,目光終落在一旁的屏風上,說道:“我是來請你去聽琴的。我,我在院中等你。”說着屠煉雲便一頭鑽出房去,連個婉言謝絕的機會也沒留給關關,留下那襲狐毛皮袍也忘了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