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急急趕來,看了祁雪後,眉毛就像打了個死結,一直沒鬆過。
大夫說,祁雪中毒了。而且,祁雪中毒的速度很慢,可能是每日在食物中混了一點,這種毒物叫“寒蟬散”。最早由魏國的墨客所煉製,服用一些時日後,便會進入假死狀態,然後慢慢衰竭,死得悄無聲息。幸而發現得早,不能搖動,靜養一段時間,應無大礙。
關關一聽,差點沒跌到門外,到底是誰下的毒?
樹大招風的事時有發生。祁雪中毒之事也是餘波陣陣。
人說祁侯府一定會出個王妃,祁雪倒了還有關關,一時間對她拍馬溜鬚的有,疑心她毒害祁雪的也有。
祁雪倒也鎮定,拉着關關的手,鄭重道:“祁家就靠你了。”
關關憂鬱了,她小籠子已經住夠了,再不想搬到大籠子裡去。
連日,祁雪病情反覆,常常昏睡。關關坐臥不安,沒心情吃喝,沒心情上課。
正是樑夫子的課,關關手好了些,卻依然提着筆吊着眼角出神。人還坐在墨堂中,心思早就飄到了九霄雲外。到時辰了,也沒交出要寫的字來,她被樑夫子留堂了。
關關惴惴不安,站在樑夫子面前,沒敢擡頭,盡打量自己腳尖,許久也不見一隻螞蟻經過。堂裡那些下人也都遠遠站着,沒人敢上前,沒人敢出聲。
半晌終於聽到樑夫子輕喝:“可知錯了?”
關關點頭。
“錯在何處?”樑夫子又問。
“沒寫完。”
“是沒寫。”樑夫子糾正道。“頭那麼低做什麼,掉錢了?”
不知道自己要罰寫幾遍?關關認命,擡頭看着樑夫子,搖搖螓首,可憐兮兮地吸了下鼻子。
樑夫子看着她,嘆了一下,道:“回去吧。下回別上課出神了。”
關關難以置信盯着樑夫子,心中暗暗狗腿,風雅中帶着內斂,嚴厲中帶着和藹,真是帥得讓人臉紅心跳的極品夫子啊。
樑夫子正被盯得不自在,卻見一人推門,跳了進來,對他吼道:“你怎麼不罰她?”
是樑言。
她一直沒走,在外頭等得望穿秋水,結果她哥哥一句話,就讓關關走了。
“誰來你進來的?”樑夫子不悅。
“你罰了她,我就走。”樑言不依不饒。
“你欺負得人家還不夠嗎?”樑夫子目光中隱隱有些怒氣。
“我欺負她?”樑言義憤填膺,一指關關說,“是她欺負別人,爲了富貴,連自己的表姐妹都不肯放過。”
關關漲紅了臉剛想罵她血口噴人,卻感到一陣眩暈,摸摸腦門,有點熱。想來日近黃昏了。
自從傷寒後,她每日酉時開始發燒,簡直成了人肉日晷。
幸而有樑夫子爲她拍案而起,罵樑言道:“滿口荒唐,你給我滾出去!別以爲爹出征了,就沒人管得了你。”
樑言猶豫。
樑夫子又喝道:“在外頭行家法可不好看!”
樑言一臉不甘,扭頭離去。
關關也不敢多言,告辭了樑夫子要走,卻被他叫住:“樑言再欺負你,你便告訴我。”
關關感激地點頭,心道,天下間竟有如此兄妹,一個多正直,一個太邪惡。
她忙謝過樑夫子出了墨堂。
被人說是非,沒聽見時還能裝瀟灑,聽見了卻不覺受傷的人很少很少。
像關關這種心裡還有些小清高的人,打算回到自己屋裡暗自神傷一下。
回到聽風院,已是傍晚,雲歌打開房門,將關關讓進了屋裡,接着,又有人把飯菜端了進來。
關關一看今日菜色,情緒更是一落千丈,一頭栽到案几上,連咳好幾聲。
今日又是,冬筍燒毛豆,蓴菜燴豆腐。
空蕩蕩的屋子就她一人,沒人與她談天說笑。
關關無奈,伸手解腰帶,要爬上榻去,思索着要做個吉夢。
說巧不巧,這時,從屏風後閃出一個人來,明明一身雜役打扮,卻鏗然瀟灑地在桌案邊坐定。
“你怎麼進來的?”縱是舊相識,也讓關關背上起了一陣寒意。浣音閣附近那羣走來走去冷臉大叔,穿甲帶劍,怎麼看都是頂級侍衛,難道都被風吹跑了嗎?不能。關關堅定道,據說那都是百裡挑一的高手,就算過路的□□想借過,都會被他們踢出去。
狼煙定定坐在那兒,看關關臉色慘白,顯是被嚇到了。原以爲等關關見到他後,失聲尖叫,然後一陣痛罵,就能談正事了。沒見到她卻張張嘴,也沒痛罵,也沒譏諷,只是目光越來越古怪。
忽然,關關退開兩步,望了眼外頭低垂的夜幕,一臉悲憫回頭看他:“舅舅把你埋在哪兒了?”
剎時無言,狼煙驚愣。關關確有過人之處。
狼煙想說話,卻又閉了嘴,看了她一眼,伸出指頭,在旁邊的杯中蘸了水,就着案几寫下“松林”二字,心中偷樂。
關關望過去,吸了吸鼻子,點頭道:“錦兒姐姐也在那兒。”蹙着眉頭,憂傷地看他,聲音有些顫抖:“你還有什麼事想做卻沒做的?”
狼煙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要交代後事了,一時沒想到,正考慮要不要寫下“我沒死”三個字。卻見關關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誠懇道:“我可以幫你,只要我做得到。”她說着抿着抿嘴,眼裡已是點點淚意。
狼煙反倒不知該怎麼捉弄她了,想開口說話,驚見關關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落下來,似乎被觸到了心上的傷口,適才的片刻強忍已然崩潰。
“你是不是狠我?向舅舅告狀的人不是我。我以爲你和我鬥氣才說舅舅要取你的性命。我娘也不想要錦兒姐姐的命。我本來可以救你們的,都是我的錯。我還沒來得及善待你,還沒有打賞過你。。。”
關關背靠着牆滑下去,蹲在冰冷的地上,腿向胸前一縮,頭埋在臂間嗚咽起來。
狼煙半晌失神,那些眼淚彷彿都流到了他心裡,水過之處長出一排張牙舞爪的小刺來,碰着就覺得陣陣刺痛。彷彿神魂不能自主,他走到關關跟前,慢慢蹲下,雙手撫上她的耳際,捧起她的頭。
關關已經哭得忘乎所以,噙着淚看他,喃喃問道:“你要我的命麼?”說着,很認命地看着他。
“不要。”他說着已低頭吻上了關關脣邊的淚,脣上柔軟直鑽入心底,他心上的傷口一點一點被填平,以爲這世間再也不會有人爲他哭,即使只有這一滴淚是爲了他,他也無法拒絕這種溫暖的誘惑。他從沒想過膜拜也可以匪蘼,但一貼近,便被這杯香醇米酒薰醉了,輾轉吮吸,細細啜飲。
一燈如豆,牆上映出兩個蹲在牆角的身影,混在一處,糾纏不清。。。
忽然,溫熱的觸感不再,脣上一涼,關關張嘴,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就眼前一黑,像個石像般歪歪倒了下去。
她暈了。
“真沒用。”狼煙低語着,把她弄上榻,爬窗踏月而去。
就這樣,這晚,他盡蹲牆角了,一點正事兒沒幹。
狼煙爬出去的時候,像喝了烈酒,感覺有點上頭,但比平時跑得還快,幾個閃身,如昇天遁地一般,不見蹤影。
後頭跟着的那個黑影,茫然地四下張望,最後駐足在聽風院不遠處的水榭中。
寒風帶着月華,斜入水榭,照見一張略帶英氣的俏臉。
“可惡。”樑言一臉不甘,粉拳打在身旁的柱子上,“就算是九尾狐,我也要揪出你的尾巴一條條斬斷。”
或許祁雪中毒的事,關關是離祁雪最近的人,所以百口莫辯。
但是關於馮瀟瀟的事,從頭到尾,完全是樑言誤會了關關。就算馮瀟瀟被迫搬出聽風院,也不是因爲祁侯爲外甥女出氣,而是事出有因。
朝野上風雲莫測,一有變故,總有許多人望風而動。雖說,浣音閣是風雅的修習地,也不例外。
馮司徒,馮瀟瀟那個在王上跟前一度紅得發紫的父親,又升官了,不過是空有上卿虛名,不復從前的重權。
馮司徒倡法,推行過幾項稅制,幾度法改,政績卓越,他除了推行法制頗有手腕外,還善於慷慨陳詞,一番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總讓人心潮澎湃,情緒激昂,頗有縱橫家遺風。王上對他很是賞識。但他主張立郡縣,從上黨開始。如此,趙氏舊族對封地所有權名存實亡,激起了世家舊族不滿。
恰逢冬季缺糧,夷狄擾邊,王上至書秦王,約束境上夷狄。秦國來使說,戎狄彪悍,秦國也無能爲力。竟一言敷衍了事。據說那使者在驛館中還說,趙王不過一黃口小兒,沒了夜辰君,恐怕連王位都坐不穩。
王上欲殺來使,卻被夜辰君阻止,說不宜樹敵太多。
夜辰君主張懷柔安撫,王上執意剿滅。
王上氣極,揚言要馬上親政,但他手中空有馮司徒這樣的文臣,卻無兵馬,欲親政,意在依重永翼侯。
誰料一封密函到永翼侯府,老侯爺回信道:“老夫有護國之力,終非廟堂之器。臣不敢欺君,空耗宮廷,有負先王,自請長戍北疆。”
王上大怒,命樑將軍火速募兵,前往剿滅戎狄流寇。免強湊齊一支不大的大軍,行至趙魏邊境,突遇魏軍偷襲,傷亡慘重。
數年前魏國戰敗,受制於趙國,爲趙國供鐵冶兵,今年卻有些怠慢,交納的銅鐵比往年各少了一半,不遜之意已是昭然。此次伏擊,更是肆意挑釁,兩國大戰一觸即發。
不知爲何今年冬雪遲遲不來。
清晨,曙光未現,北風陣陣,撩起清霜,風中人鬢髮紛飛。
英華殿外的玉階上,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負手而立,他面色有些蒼白,烏亮的眼眸中滿是倔強。
後頭的內侍上前爲他又加了一件毛氈,勸道:“王上,回去吧,您都站好幾個時辰了。”
少年王上一動不動,望向天邊,半晌問道:“王叔還在家廟裡,不肯出來?”
“是。”內侍小心翼翼答道。
王上不由握掌成拳,掌背青筋暴起,悶聲吩咐道:“你去告訴王叔,孤會一直站在這兒,等王叔從家廟出來。”說罷,肩膀一抖,毛氈連帶披風全都落了下來,露出單薄的身形,僅着雪白深衣。
周圍內侍、侍女大駭,齊齊跪下,頭磕得嘣嘣響:“王上,保重。王上,保重。”
王上白玉似的臉上,驚怒忽現,右手往外一指,“還不快去家廟傳孤的話。”
有人爬起來,慌慌張張跑了出去。王上看着跪在地上苦求的一羣人,咬牙切齒地惱道:“都給孤滾開。違令者斬!”
話音剛落,那些人連滾帶爬,四散而逃。近日王上說一不二。
玉顏,黛眉。
少年矗立風中,眼前浮現出那個偉岸身影,面容未老,卻兩鬢如霜。
原來他一直追逐着他的背影。
他的馬術是他教的,他的字是照着他的習的,他的佩劍是他命人打製的,他曾偷跑到他的封地去找他,他曾在他懷裡哭訴太傅太嚴厲。
如今,他會如此,也是他逼的。
他,趙文昊,身爲趙王,一身元龍豪氣,豈甘沉寂!
忽然前方有個黑色身影急急而來,徑直跪在玉階下。
“老臣,有事求見,王上容稟。”
“祁侯請起。若是事關親政,就不用說了。”趙文昊冷漠道。
祁侯站起,拱手道:“王上心志奇偉,欲爲萬民計,爲蒼生謀。臣跟隨王上多年,豈會不知?”
趙文昊似被觸動了心絃,緊蹙雙眉,握拳在眼前盤龍石柱上恨恨一捶:“可惜滿朝昏昏,不知孤王鴻志。”
祁侯擡眼,正對上這個高貴少年躊躇滿志的眸子,只聽趙文昊對他道:“孤志不在固守邯鄲,而在兵馬天下。”字字聲顫,卻有“擋我者死的決絕”。
祁侯忙道:“不知王上可記得小時候,夏日蟬鳴之時,老臣曾帶王上去槐樹園中捕蟬?”
趙文昊怔了怔,微一點頭,卻不知祁侯想說些什麼。
“地下蟄伏數年,一朝變化,終能一鳴驚人。”祁侯停了停,看着趙文昊誠懇道,“王上若想一鳴驚天下,不妨厚積薄發。”
趙文昊低頭似在思索,祁侯又進言道:“王上此時親政,怕是如漁人遠舟入海,孤立無援。此邦國大事也,望王上思量再三。”
趙文昊想到永翼侯的拒絕,顯然他在自己和夜辰君之間,選擇了王叔。朝中主張最合自己心意之人,也被夜辰君冠上虛職,其餘的只怕也要一一拔出。
“舅舅,那孤眼下該如何?”他問。
“十年磨一劍。”祁侯斬釘截鐵。
趙文昊走來走去,思量片刻,叫人過來,吩咐道:“去家廟告訴王叔,孤親政的事就聽王叔的,馮司徒的事孤也不爭了,就隨他去。只求王叔回來便好。”
說罷,趙文昊心中一聲嘆,他此時便是想親政,也無人可用。
眼前的舅舅讓他忽然眼前一亮。
趙文昊問:“舅舅兩個兒子似乎都還在外駐守?”
祁侯心中一動,點點頭。
“上次見到祁雷,他一心爲民,願在邊關鎮守以御戎狄,勇氣可嘉。”趙文昊道。
祁侯忙道:“王上謬讚了。”
“舅母定是日夜掛念他們。我尋個機會把他們調回來,以助舅舅一臂之力。”
祁侯忙要跪下叩謝:“謝王上。祁家人世世代代,一定盡心竭力爲王上分憂。”
趙文昊忙扶起祁侯,緊張道:“舅舅這是做什麼?快快請起。我可是你看着長大的外甥啊。”
祁侯點點頭,差點沒留下兩行熱淚。
這回王上與夜辰君鬧僵,眼看成了一局死棋。
應對晦明亂局,祁侯一直是以靜治動,但這次他打算親自出馬。運氣的是,他贏了。
從此他就是趙王叔侄二人關係上最重要的人。祁侯想着兒子就要回來的事,不禁有些暗自得意。做新貴像馮司徒那樣顯擺,只會自取滅亡。
趙文昊雖然暫時打消了親政的念頭,但是他說,他要立後。
祁侯想想也對,男人的能力總要挑一個方面證明一下吧。
魏國偷襲的後事,夜辰君已派了北翼軍前去了結。
不過北翼侯並沒有出面,掛帥的是他兒子趙燁。
王上選後的消息傳出後,浣音閣裡暗涌處處。
聽風院裡馮瀟瀟搬出去後,一直還空着一間房。
衆人都在猜測誰會搬進來。
這日午後,那間廂房終於有了動靜。
門前那個高挑身影,舉手投足,優雅大方。轉過身來,竟是柳真。
祁雪在房中修養。關關與二人相對,坐在明堂上。
這聽風院被一道無形壁障分爲兩半。一邊是關關和祁雪,一邊是樑言和柳真。
樑言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下,兩人目光一觸都別開了臉。柳真倒是衝她微一頷首,臉上淡淡笑意。關關連忙尷尬回禮。
關關這幾天見了柳真,總有話想問,卻又覺得自己多管閒事。
這事要說到兩日前,大夫說她日近黃昏便有微微燒熱的症狀,是因爲風邪入體太深,加之她不肯喝藥。
侍女們怕捱罵,於是更加謹慎,嚴格恪守食物清淡的醫囑。
關關對肉格外思念,下午裝頭疼,打發了雲歌去告假,自己到雲歌的房裡偷了件丫頭的衣服,打算摸到廚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