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 關關。”似乎有人叫她。
關關揉揉惺忪的睡眼，發現天已大亮。窗外一覺醒來，陽光和煦, 彷彿已到了春日裡, 梅樹上也長出了嫩綠的新葉。一人長身玉立於樹下, 正衝關關招手, 他笑眼溫柔, 舉手間，只見溫潤優雅。
來燕燕居的人，都是來找麻煩的, 唯有他不同。
關關心中一喜，來人正是祁風。
大軍凱旋, 整個侯府便是再熱鬧, 也與幽居在此的小女子無關。只有祁風與她有關。
關關的眼, 笑成一雙小月牙，飛奔了出去。
一聲“表哥”, 她甜甜喚道，滿臉笑意恣意，盡是嬌憨。
祁風替她捋了捋額角的發，說道：“關關，爲何又想着要逃？如今我已歸來, 明日便去求太后賜婚。”
陽光瀲灩, 祁風的手指卻是透骨冰涼, 除了他, 關關再無依靠, 倘若嫁了，便一輩子在侯府這深潭之中, 再也出不去了，此後，日日提防暗箭，禍福難測。關關愣愣望着他，心裡舉棋不定，臉上頓時沒了笑容。
祁風擔心：“可是我隨大軍伐韓，你恨我？”
“爲何要恨你？”
“那畢竟是你的故國。”
可關關怎會恨他，又怎能恨他。若不是侯府中還有一個祁風，關關恐怕早死了。她喪父之痛一直綿延至今，想起父親在世時對她千依百順，無比寵溺，而今，家破人亡，寄人籬下。思及箇中種種酸楚，關關不禁有些咬牙切齒。
“韓王不仁，若不是他貪生怕死，我爹爹怎會客死異鄉？”
祁風彷彿能看穿關關的心事，安慰道：“今後有我保護你，你再也不用受那些苦。”
關關擡頭，正撞見祁風眼中點點深情，不由鼻子一酸，心中感動。但她心中亦是清明，祁風之妻是宰相最疼愛的孫女，若不是宰相向永翼候力薦，祁家兩兄弟怎能以車騎將軍的身份出征呢。
關關不知道仕途，家族，姻親的背後，男人的眼中是否真有單純的情愛，但祁風成了侯府世子後，便不再只是她的表哥祁風。沉吟了半晌，她只說：“表哥的前途緊要。有些事，其實關關並不在意。”
“關關不在意的是什麼事？是名份，還是你對我並無半點情意？”祁風問她，雖有些促狹，倒也是和顏悅色。
關關生怕祁風失望，忙道：“不……關關只是不想讓表哥爲難。”雖然她並不清楚自己的“不在意”的究竟是什麼？
祁風說道：“不爲難。我不求功名，只願你心裡有我便好。”
字字打在關關心上，心絃驟然繃緊，關關忽然怕落淚尷尬，便矜持着，勉強自己笑着點頭。
“傻丫頭！”祁風冰冷的手指勾勒過關關的臉頰，順勢擁她入懷，輕拍她的背，輕聲道，“關關二字，早已鏤骨銘心。”
聞言，關關身心皆是一顫，只覺得這個懷抱讓她透不過氣來，淚在她眼眶中轉了幾轉，終覺情深難載。
忽然祁風歡喜道：“關關，我給你帶了件東西，是……”說話間，他伸手到袖中去，可掏了很久卻什麼也沒有，只見他神色劇變，呢喃着：“不見了。”
“什麼不見了？”關關也奇道。
“難道是丟了？我這就去找。關關，你等着我。”祁風一臉凝重，放開關關，轉身不知去了何處。
關關想動，卻一點兒也挪不開步子，她着急地高叫：“表哥，表哥。”
忽然梅林中一陣狂風吹來，天地昏蒙，暗煙怒漲如潮，重重鋪展開來，關關被那團雲煙緊緊裹住，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又看不到祁風，急得滿頭大汗。
這時，她腳下一軟，重重摔入一個無底深淵中。
“主子，主子。”
關關聽到有人喚她，掙扎地睜開眼睛，眼前澄黃光亮甚是扎眼。白露手中掌燈，顰眉跪在她面前，她也正坐在地上，方知剛纔只是一場夢。夢醒了只覺心裡沉甸甸的，從嗓子眼一直乾澀到胸口，她屈腿，抱着被子，苦惱道：“怎麼會做這樣的夢？”說罷，她埋頭咳嗽了起來。
白露忙把燈擱下，撫摸着她的背替她順氣。適才白露聽到屋裡“咚”得一聲響，心提到了嗓子眼，忙跑了進來，榻上空空，關關正躺在地上。
白露見她咳得厲害，又臉色煞白，忙將她扶到牀上，轉身要去倒水，忽聽到關關沙着嗓子哽噎着：“叫狼煙，去把大公子請來。”
白露尋思，且不說燕燕居離正屋遠得很，這大半夜裡，祁風不是在慶功宴上，就是在夫人房裡，怎麼方便？關關無依無靠，本就遭人排擠，祁風憐愛，更是遭人嫉恨，偏偏她又任性倔強，不肯服軟。於是，忙勸道：“主子，這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
“我說此刻便是此刻。”關關捏拳，一拍牀榻，不悅道，“你去是不去？”
瑣事上關關一向任由白露做主，此時卻是一臉固執，白露只得領命出去，她心存疑惑，回頭卻見關關已從案几上翻出一打簡牘，白露記得那都是這一年祁風從戰場上捎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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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煙剛離開燕燕居沒多久，就來了一隊人馬。
領頭的騎在馬上，那個眯縫着眼的，正是錢茂。
這燕燕居頗爲好認，穿過林子，便會見到一塊巨大的白石，月色朗朗時，巨石上“燕燕于飛”四個大字仿若潑血而書，紅得鮮豔。
錢茂勒馬，看着這白石紅字，忽覺美豔無雙，錢茂微微失神，似又見到那個曼妙風情的身影來，“燕驚”，他不小心呢喃出這個名字，錢茂並非貪戀聲色，見識淺薄之人，此時亦想若能一親芳澤，夫復而求。
燕驚，便是祁侯爺的二妹。
燕燕居是四年前祁侯爺爲她所建。
那年，錢茂在侯府大門初見燕驚，便驚爲天人。
祁家本是卑賤小民，不興給女兒家起名，人家頂多喚她一聲祁家二妹，“燕驚”乃是她在酒家中的花名，但她只賣酒，不賣身。
十幾年前，燕驚不過十六，那時祁侯爺還在做酒家老闆，先王還沒來祁家酒肆晃盪，祁侯爺也未發跡。祁侯府的老下人傳說，當時祁侯爺遇見了一位韓國來的飽學之士，便對此人很是仰慕，留他住了數月。侯爺幼年家境還寬裕時，曾念過幾年書，做了老闆有點錢後，更是愛風雅，也不管人家是不是騙子，二話不說便把妹妹燕驚嫁給了那人，燕驚便跟着那人離開了趙國。
四年前，燕驚帶着她十二歲的女兒，風塵僕僕回到祁侯府。她那女兒小名叫關關，問起關關的親爹，似乎沒人見過，不知樣貌，但聽說他的年紀足以做燕驚的爹，燕驚出嫁前曾上吊拒婚，但終是被侯爺嫁了出去。
侯爺夫人不喜燕驚，祁侯爺便爲她單獨修了一次“燕燕居”。誰知沒清淨多久，燕驚就與人私奔了。祁侯爺和燕驚的母親健在，知道這件事後，氣得大病一場。歲月流逝本無情，燕驚卻越發美豔動人，圈在這燕燕居中久了，便是沒人偷，也會有人搶的。
錢茂偶爾瞥見關關在侯府中行走，多數是與大公子祁風在一起，看起來倒也優雅氣派。錢茂出身儒學之家，家道忽然中落，淪爲奴人，深知這世道，關關早年喪父，燕驚失蹤，背後哪會光鮮。關關終是年少氣盛，屢屢頂撞老夫人和侯爺夫人不說，就算常常罰跪捱餓，她還是忤逆得很，居然慫恿身邊的丫頭使壞，直到家法處置了丫頭後，關關才順服了些。其中的緣故，錢茂也清楚得很。一切皆因祁侯爺的大公子祁風，按說大公子是個仁心正直之人，也不知道關關用什麼手段蠱惑了他，竟這般維護。
那時祁風剛尋了一門婚事，趙國宰相之孫李婉，人家是世襲貴族，以祁侯身世來說，這門婚事祁氏本是高攀不起的。直到祁風完了婚，兩人還是藕斷絲連。府裡諸位長輩商量着要早些把關關嫁出去，卻沒想到，太后突然下旨，說是要親自爲關關擇親。太后是侯爺的大妹，關關的親姨，可這一擇就是兩年，卻沒半點消息，更沒人敢敦促太后，錢茂猜想，怕是太后早把這事兒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時，不遠處被火把照亮，一隊人馬也衝着燕燕居來了。一輛馬車尾隨而至，緩緩停下。
有人高聲道：“夫人，燕燕居到了。”
錢茂一愣，心下疑惑。
只見車簾浮動，車內傳出一個女聲：“活捉裡頭的人，把燕燕居給我一把火燒了。”這聲音微微顫抖，憤怒中帶着三分哭意。
馬車左右的人聽令，舉着火把上前來，卻見錢茂他們圍在燕燕居外，以爲是這裡護衛，便毫不猶豫抽出劍來，打算拼命。
錢茂心下一驚，也不管是哪個夫人，忙大聲道：“小人錢茂，乃是二公子手下，見過夫人。”
只聽車內吩咐道“慢着！”，左右便不再上前。
錢茂長吁了一口氣。
好一會兒，才見車簾撩開，車內坐着一位貴婦，原來是祁風的夫人，李婉。
只聽李婉輕蔑道：“是二公子在裡面？”
“回夫人的話，公子他不在。”錢茂答道。
“我今日定要拿那賤人。誰敢攔我？”李婉朱脣中吐出三分沙啞的恨意來。
“小人不敢。”錢茂忙跪了下來，他心中大叫不好，看來祁風死了，李婉是要拿關關來泄憤的，倘若關關被李婉帶走，自己豈不是無法向祁雷交差？於是心念一轉，懇切勸說道：“夫人節哀，表小姐可是侯爺和太后的外甥女，傷不得呀。”關關是祁風的表妹，自然是表小姐。
“傷不得？呵呵。”李婉神色悽絕，冷笑一聲，便作勢力要下馬車。
錢茂早聽說過，李婉是宰相的長孫女，宰相視她若掌上明珠，常對人言，若她身爲男子，定能躋身君侯之列。李婉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據說她有次騎馬摔着了，李宰相一怒，將整個馬廄裡的馬連帶馬伕侍衛全殺了。若不是她執意要嫁祁風，李相家世代貴族，怎會自貶身價，和祁家聯姻。李婉天之嬌女的心性可想而知，這關關今夜怕是死定了。
“可使不得，可使不得啊！”錢茂連忙上前，跪倒苦勸。
李婉一掌推開那個扶她下車的侍女，俯視錢茂，厲聲道：“今日就讓你看看我這相府千金的膽量！”說着，她一擡手，就有人上前推開錢茂，一行人徑直往燕燕居里去了。
錢茂站起來，拍拍手，，不由暗自呵呵一笑，只要關關還在燕燕居就行，死活倒無所謂，反正祁雷也是要她死。來時路上，他還怕，若是關關死在祁雷手中，東窗事發時，自己少不得要爲祁雷背黑鍋，更怕最後會賠上自己的一條命，如今有人來做這劊子手，他心中不知有多高興。接着，他便遣人到府外候着，一見祁雷便回報此事，而自己就在這外頭等着聽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