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吵吵嚷嚷, 白露心驚,想到狼煙不在,便有些害怕。卻見關關喝道:“是誰如此無禮?”說着, 她一臉不悅走了出去。白露忙快步跟上。
月光下, 外院門扉大開, 火光跳躍, 一羣人手持火把, 腰挎刀劍,闖了進來,頓時滿院煞氣。
關關這才駭然, 花容失色,她向白露身邊縮了索, 顫聲道:“白露。”白露抖抖索索地伸出手, 抱住了關關, 她心中恐慌,這燕燕居一年到頭來的全是些不速之客, 不想今夜卻來得最是蹊蹺,最是兇險。
李婉入燕燕居之前,是悲大於怒,恨怨老天不公,怨祁風無情。見她們抱着一處瑟縮着, 猜想便這柔弱可憐樣引得祁風上了心, 於是杏目中淚潮方歇, 滾熱的怒氣涌上來蒸乾了臉上的淚漬, 怒喝道:“你這煞星, 我好心送你出府,你卻還敢回來, 剋死了我夫君,今夜就要你償命!”
那羣凶神惡煞馬上將這兩個弱女子團團圍住。
“什麼?”聽到“死”字,關關頓時臉色煞白,嗡嗡耳鳴,心裡說不上是悲是急,流不出一滴淚,說不出一句話,只是一陣猛咳。
白露只覺頭上一個響雷炸了,這是李婉所說,怎會有假。最後一封祁風的信,是在三日前收到的,而趙軍大捷的消息傳回來已有半月之久。信上別的字她看不懂,但“大安”二字,她看了多次,也就認得。
她發覺關關的身子往下滑,忙拖住她,關關的黑眸從混沌中忽然變得清明,她費力攀上白露,死死拉住白露的衣襟,哽噎着只說了一句:“可是,表哥剛剛來過。”
聽見關關一嘴胡話,白露頓時悲從中來,流着淚,用力抱緊了關關,心裡不住地求神,讓狼煙快快回來。
這時卻有幾個大漢上前,把關關和白露生生拉扯開。白露流淚嚎啕哭叫着“主子”,關關卻面無表情,任人又拖又拽。
李婉見關關不哭不鬧,氣憤道:“鐵石心腸?好啊。你不是一直想做夫君的女人嗎?那我就讓你嚐嚐喪夫之痛,有多痛?”說罷,她不給人任何反應的機會,厲聲吩咐左右:“來人啊,把她的手腳全給我剁了。”
一個大漢,手持利劍上前,關關的眼被這寒光一刺,驟然清醒,掙扎着淒厲尖叫。李婉頓感心中暢快,不由大笑了起來。
眼見大漢手中利劍,如風雷急下,一個藏青身影從牆頭一躍而下,三尺青鋒直刺大漢手腕。那大漢一驚,寶劍“鐺”的一聲落地。狼煙突然持劍闖入,衆人愕然。
拉扯着關關的二人大駭,欲先發制人,拔出寶劍,大吼一聲,向狼煙直劈過去。
初冬之夜,寒風烈烈,金器鳴動,口中急喘幻化成白霧,劍花飛舞其中,伸展出數道銀光,侍衛來不及叫喊,已經見血封喉。
李婉大感不妙,她出身顯赫,見過頗多場面,行刺之事也不是沒遇過,好漢也怕人多,她退至一旁,擡手間,侍衛們一擁而上,拔劍圍住了突然闖入的狼煙。
月光下,狼煙孑然立於其中,清冷如劍。
一場惡戰無可避免。劍光密密織成一張銀色大網,狼煙深陷其中。血花飛濺,哀嚎聲聲,雖他們傷不到狼煙的要害,狼煙也擺脫不了他們的糾纏。
李婉當機立斷,一聲令下道:“把那個女人帶上,我們走。”
白露身邊的侍衛便撇下她,挾持關關而去。
關關急跑了幾步,仍被壯漢捉回,捂了嘴,動彈不得,只是又驚又怕,怒目而視。
狼煙身形一頓,肩上中了一劍,鮮血濺出。
白露眼睜睜看着關關,被人拖出燕燕居的大門,這邊追出去,怎耐那兩個大漢,那邊又見狼煙負傷,便是她衝上去,也不敵那羣劍客。她怕得心膽俱裂,抱着門口那棵梅樹,眼淚漣漣,泣不成聲。
院門大開,卻見一隊人騎馬,呼嘯而來,一道煞氣撲面,撕裂了清冷月色。
錢茂眼尖,忙迎了上去,低頭恭敬道:“主子。”
那人翻身下馬,一身鐵甲沙沙作響,月色下寒光映上臉龐,眉宇間戾氣忽現。
來人正是祁雷。
只有錢茂敢上前,向他低語了一番。
祁雷冷眼掃視衆人,他縱橫沙場,這小小血泊,這幽幽哭泣,怎入得了他的眼,鑽得進他的耳?“嫂嫂,放了她吧。”他看着李婉,冷聲道。
李婉嘴角輕蔑道:“莫非你也看上了她?可惜,我要毀了她這副惑人的皮相。”說着,她伸手在關關臉上狠狠掐了一把,指甲在上面留下兩道血痕。
祁雷對李婉並無好感,也不知道李婉是看上了他大哥哪一點,非嫁到祁家不可,一年多來祁風對李婉只能算以禮相待,二人有幾許深情,他還真沒看出來。
祁雷按奈下性子:“嫂嫂節哀。若她到了地下缺胳膊少腿的,徒惹大哥傷心。”此時他雖是好言相勸,卻仍有三分迫人氣勢。
祁雷和他兄長不同,祁風俊逸,祁雷剛猛,見了祁風,便覺清風徐來,見了祁雷,如臨雷霆萬鈞,如果說祁風是祁家極品,那祁雷便是祁家的異數。李婉自認見過不少壯士,唯獨這個小叔子讓她有些發怵,何況有戰報說,他一場大戰,斬敵千人。
“可惜,我說要的,還沒人敢搶。”李婉揚聲道。李宰相在朝堂上還不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她李婉還從未讓過人,身爲世族怎能怕了一個暴發戶之子。
祁雷皺眉,對李婉這副盛氣凌人的模樣,更是厭惡,丈夫新喪,不是該在房裡垂淚嗎?這麼快就撒野報仇來了,不由腹誹道,這相府的女人也未免太兇悍。他沉聲道:“來人啊,天色已晚,送夫人回去。”說罷,他鷹眸左右一掃,錢茂所帶的侍衛們便抽出劍來,將李婉他們團團圍住。
李婉冷笑道:“好。那也等我殺了她再走。”
祁雷陰霾道:“我祁家的人,豈容別人動手。”
關關被捂住了嘴,只搖頭出不來了聲,驚恐的眼淚往下淌着,她覺得自己就像集市上突然出現的烏骨雞,被買主爭搶,最後終不過是捱上一刀,一了百了。絕望中,一陣咳意上來,她幾乎窒息。
李婉挑釁地看了祁雷一眼,從身邊侍衛手中奪下劍來,便要往關關身上刺去。
就在這時,破空之聲從兩個方向傳來。“鐺”得聲響,李婉手中的劍落於地面。剎時,兩人持劍直指李婉。
一個鐵甲寒光霍霍,一個青衣染血盡染。
狼煙擺脫了圍困,向李婉襲去,引得後頭的白露失聲驚叫。
只見祁雷微一偏頭,頃刻間,便有數把劍的鋒芒直指狼煙。
不等祁雷開口,狼煙已仗劍跪下:“小人有一言想告知夫人,望將軍容稟。”他不稱呼祁雷爲二公子,一來尊敬,二來,今夜之事,便不再只是侯府家務事了。
“說。”祁雷漫不經心。
“世子隨永翼候出征,慘遭不測,倘若今夜小姐死於夫人之手,宰相大人夾在侯爺和永翼侯之間就難做了。”狼煙不緊不慢將話說,擡頭正對上祁雷探究的目光。
李婉一怔,侯爺與永翼侯爲了軍餉之事,多次在朝廷上鬧僵,而李家與永翼侯交好,侯爺一句話,國庫便可大開,李家瞧不起祁家是真,卻也不敢小看祁家之力。
這時,李婉來時的馬車上,鑽出一個老婦,約摸年過五旬,可一雙眼在皺紋褶子中,卻分外清亮,她凝了臉色,上前對李婉耳語了幾句。
李婉皺眉,回頭惡狠狠瞪了關關一眼,說道:“今夜便先放過你。”說罷,在那老婦的扶持下,甩袖上了車,侍衛隨從們急急跟上。
關關被他們撇下,像個破人偶一般,扔在地上。
“主子。”白露趕忙上前,扶起癱軟在地的關關。
關關驚魂未定,看着白露只喃喃着:“表哥剛說要保護我的,他說今後我再也不會受苦了……”她沙着嗓子,可還是要說,咳嗽也無法讓她從美夢中驚醒。
白露見她顛三倒四地說着胡話,更覺心酸,她一面哭着,一面給關關抹着眼淚。
可這話到了祁雷耳中,卻是另一種意味。
“你果真只想到自己受不受苦,完全不在乎大哥的死活。如此狠心,罷,你就帶着大哥的信物到地下請罪去吧。”
祁雷語氣不重,話中卻恨意昭然。他將手一揚,一件物品從指間彈出,正不偏不倚地砸在關關的額角,也不知道是什麼尖銳之物,血從關關的額角滲出,流過額頭,凝在眉上,滴進眼眶。
額角火辣辣地疼痛,讓關關恢復了些神志。她定睛一看,那是塊五彩琉璃,突然想起,祁風出征前曾與她說過一番話。
“你可思念家鄉?”
“表哥能爲關關帶回故鄉的一掊土,關關便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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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
“表哥,這土可不簡單,要知道,那可是韓地的琉璃土,燒製成形,玲瓏剔透,溫潤如玉。”
“機心深藏,分外刁鑽。”祁風哈哈大笑。
關關也跟着嘻嘻笑起來,說:“表哥謬讚。只要你能平安歸來,別的我什麼都不要。”
祁風拉住她的手,擁她入懷,豪氣干雲道:“此番伐韓,我定爲你爹爹報仇。”
“表哥,你是好人。”關關真心真意,可惜,卻不是祁風期待的那份心意。
那日是陽春三月裡,春光明媚妖嬈。
關關頹然落淚,或許那時當如癡情女子一般,撒嬌地說“表哥你真好”。
但,終究是晚了。
“趁還有命在,趕緊哭吧。棺材已經備好,隨時可以送你上路。下去了,別哭哭啼啼的,惹我大哥煩心。”祁雷在一旁冷冷地催命道。
“你!”關關擡頭看他,悲憤交加,吸入寒氣,咳嗽後,只是大口喘氣。祁雷素日從不屑看她一眼,今夜不是來救她,卻也是來殺她的。
這時,又聽狼煙說道:“啓稟二公子,大公子臨行前要小人護關小姐周全。”
狼煙依然跪在地上。
祁雷聞言,虛眼覷着他,半晌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狼煙回道:“小人狼煙,是大公子手下。”
“若我不想放過她呢?”祁雷皺眉俯視他。
“狼煙願先行一步,向大公子負荊請罪。”說罷,狼煙握劍的手緊了緊。
狼煙言語間有忤逆之意,祁雷大怒。“你,好大的膽子。”隨着一聲喝,他手中馬鞭“啪”的一聲,打在狼煙背上。
狼煙脊背一顫,一道血痕透出青衣。
他一身劍傷,衣裳襤褸,血色浸染着倔強。
只聽他不卑不亢道:“大公子曾與太后有約,凱旋後便來迎娶關小姐。若小姐也去了,只怕太后震怒。望二公子三思。”說罷,他擡頭直視祁雷,祁雷若有所思。
明月當空,寒風自樹林間吹來,燕燕居外一片沉寂。
許久,祁雷看向關關,冷哼一聲,悶聲道:“臭丫頭,你好大的福氣。”
說罷,他拂袖上馬,揚鞭而去,錢茂等策馬緊隨其後,入了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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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雷離去,卻見狼煙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關關對白露道:“快去看看!”
白露含淚點頭,忙跑過去。
關關兀自沉浸於悲傷之中,額上和臉上的痛楚怎敵心中萬分之一。
她爬過去,顫抖地將那塊五彩琉璃撿起,捏在手中,卻發現是個印章。
翻到底部,上刻四個大字“關關雎鳩”,月光下,如刻骨上,筆筆分明。
關關想起夢中囈語:“關關二字,早已鏤骨銘心。”
難道手中這如玉溫潤的琉璃,便是祁風的心?
果然,他刻了她的名。
陰陽相隔,這一片深情她如何能償還?
少女低頭,將五彩琉璃按在胸口,緊閉朱脣,止不住咳意上涌,雙肩微顫。
淚水潸然,和着額上的血,滴滴打在地上。
聲聲啜泣減弱,終於“啪”的一聲,她失去知覺,癱倒在地。
月華東逝,白霧彌散。
從一夜噩夢中掙扎着醒來,少女出了一身冷汗,屋裡再無他人,躺在柔軟的牀榻,她在孤獨中縮成一團,如置身於寒潭中,周身冰冷。
她披上白衣,翻出香線與火石,踩着露水,走出燕燕居,向前邊那塊白色巨石走去。
打火石引燃了香線,火星忽明忽暗,一縷薄煙升起。
她拜了再拜,將香線插於石縫上。
三年前,母親突然失蹤,她曾對大石發誓,一定要挨下去,就算忍飢挨餓,捱罵受罰,也許母親有一日會回來接她。
一等三年,她幾欲絕望,卻聽說南陽郡不久前出現了位美人肖似“燕驚”,便欲往南陽一探。
若不是侯府籌備凱旋之事,李婉相助,恐怕連侯府的狗洞,她也別想鑽出去。
她咬脣顰眉,凝望着大石上那四個大字,“燕燕于飛”。
據說這塊大石上的字,是她爹爹當年來到趙國,住在祁家酒肆時所書,舅舅做了侯爺,還是捨不得扔掉,燕燕居修好後,便把這大石搬到這裡來了。
而今她卻是插翅難飛,任人生殺予奪。
“爹爹,娘早就不要關關了,如果關關下去陪你和表哥,你們高興嗎?”
她喃喃自語,淚眼迷茫,摸着石上紅字,上面凝滿了寒露,摩挲間皆是透骨的寒意。
忽然這紅字變亮,如有焰光跳動,關關恍惚中,似回到了十二歲那年。
那刺骨寒夜,她最後一次見到爹爹。
火光中爹爹把最後一卷竹簡投入火中,見她在門後好奇地探頭,便低聲問她:“關關,這字字句句,你可都記下了?”
她點點頭,爹爹與她說話,一向笑得溫柔,從未那般深沉嚴肅。
往事莫名爬上心頭。
關關怔然,她擡手,“啪”,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爹爹,關關不孝,居然想要死。不,關關要活,從今往後,笑着活。”
她磕頭,眼中含淚,花容帶笑,將咳意捂住嘴裡。
“是誰在那裡?”關關似有人向這邊喝來。
那白石上跳動的火光,逐漸變亮。馬蹄聲聲,果然是有人往這兒來。
而且不是一個人,而是好些人。
關關向來怕鬼,這上半夜一隻腳已經踏進了棺材,下半夜若是見到鬼,這時更是風聲鶴唳了。
她爬起來。
身後已有一隊人馬,手持火把,打量着她。爲首之人,虎背熊腰,身着軟甲,腰上挎劍,他勒馬,身子略爲前傾,墨色錦衣下透出肌肉糾結的紋理。
關關亭亭立在那裡,烏黑清澈的眼看着他。
“你來晚了。殺人戲早散場了。”
來人不禁一愣。
他是龐邕,負責侯府守衛的大統領,燕驚失蹤後,燕燕居里的人可是被他看管得滴水不漏,只唯獨出了一次差錯,那次,燕驚失蹤了。如果,關關死在今夜,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於他不過是又多出了一個小錯而已。他依然穩坐大統領之位。因爲,他是祁侯爺的妹婿。當初,娶了祁侯爺的三妹雲華。準確地說,不是他娶了,而是雲華挑中了他。沒有云華的提攜,他可能還是祁侯府中的一名小小門客,雖然傳說中他劍術高明,但劍客的地位常常是用性命來換的。龐邕也算是走了捷徑。關關沒有輕蔑他的意思,但是在他的看管下,關關就像女囚,而龐邕是牢頭。
龐邕陰着臉看着關關。她面帶抓痕,額角血跡和不明藥物糊成一團,仰視他的眼神冰冷,這臉上的表情不知是挑釁還是責難。
“關關回去休息了。”關關走了兩步,停住道,“請姨夫明日找兩個人來清理一下院子。”說罷,便踩着晨霧,步入了燕燕居。
龐邕除了是牢頭以外,畢竟還是關關的姨父,他心中恨恨,想罵她不敬,罵她放肆,罵她目中無人,可這一夜李婉和祁雷相繼退回,而關關卻性命無恙,他又能如何。
這染了淡淡香火味的素衣,傲慢挖苦的語氣,恍惚間,又是一個燕驚。
四年前的燕驚,夜裡白衣,在這大石前焚香禱告到天亮,白日豔妝,在扶風大街上的酒家裡買醉。最後一次,他攔下她的馬車,她一臉驚怒,奪下車伕的馬鞭,狠狠抽在他胸上,罵道:“走狗!”他正要發怒,她竟然吃吃笑了起來,揚長而去。龐邕本是個不甘俯身爲奴的人,卻幾乎臣服於燕驚那一鞭的霸道和放肆。
可惜,但也許是種幸運,他再也沒有見過燕驚。但是聽祁家的老人說,燕驚嫁人以前,並不是這個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