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回到燕燕居三日, 心中已是煩透。
想見的人沒見到,不想見的又盡在眼前晃盪。這些侍女一個個面生得很,看她們殷勤地圍着自己轉, 關關總覺得不大自在。她想見白露又有些不敢見, 聽說祁雪近日心情不佳, 想來白露也是走不開的。雖然時有人來探望, 燕燕居內外比從前熱鬧, 關關坐在屋裡卻覺得比往日還冷清,直冷清到心煩。
許多人關關都讓侍女打發走,只有屠煉雲是每日必見。關關也沒那份非見不可的心思, 可屠煉雲天天都來,來得比應卯還準時, 不是總有話說, 有時關關發呆, 屠煉雲就也跟着坐在一旁發呆。那些小侍女也頗喜歡屠煉雲,每日換着花樣做點心, 惹得屠煉雲也不捨得走,這跟拿穀子捉鳥大概是一個道理。關關也任由她們折騰去,只要不來煩她就好,反正燕燕居也不會因此換了主人。
而府中卻有許多人爲此事犯了嘀咕,表小姐誰都不愛搭理, 屠將軍的兒子卻是每日必見, 聽說關關又去屠家住了幾日, 這其中不會發生了些什麼事吧。
人都是好奇的, 愛傳流言的人也不少, 於是此事也讓祁府上下衆說紛紜,浮想連篇, 紛紛猜測表小姐這王后是不是要黃了?
三人成虎。
或許是風聲很快就傳到了祁侯耳中,聽說侯爺命人將關關請了過去。家中這種蜚短流長之事向來是夫人最愛,特別又與關關有干係。夫人顯然要責無旁貸地行起教導之職,這似乎是夫人的興趣,祁侯何時也有了這種興趣。不光是關關納悶得很,府中聞得風聲的人也都狐疑了起來。
關關自打進了祁侯的書房,倒沒去先去關心這件事,卻是惡狠狠地盯着一旁的寧曲看。曾記得一日夜裡,寧曲偷偷摸進狼煙的房中,想必他算計狼煙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聽狼煙的口氣,他似乎也早知寧曲莫直二人身份。雖是狼煙有錯在先,可他已經離開了夜刀門,也沒對寧曲莫直動過趕盡殺絕之心。在江湖上混着早就是把命給搭上了,這兩個老匹夫怎麼這般小家子氣!關關心裡早已偏袒了狼煙,如此想得氣憤,哪裡還會公正,還腹誹人家小家子氣。
祁侯見關關進來也不請安,還直直瞪着寧曲,便有些生起氣來:“怎麼這般沒禮貌。寧先生是哪裡得罪了你嗎?如此不敬!”
祁侯說的“敬”也並非尊敬,寧曲雖然階位高,卻還是個門客,關關至少也要拿個謙謙態度出來,方能彰顯侯府氣度。
關關心有怨怒,擡手直指寧曲道:“他和莫直要殺狼煙,也不知是否是想取我的性命。”關關她是賴上寧曲了。
祁侯神色微變,看向寧曲,似要聽他解釋。
寧曲忙搭手躬身低頭道:“回稟侯爺,他是夜刀門的人,有消息回報,夜刀門投靠了永翼侯府,他十有八九是永翼侯派來的臥底。”說罷,他微擡起頭,看祁侯神色。
不料祁侯神色未變,似乎沒有半點驚詫,只是對寧曲道:“就算是,你們也不能擅做主張。眼裡還有我這個侯爺嗎?”
寧曲一臉驚色,忙道:“小人不敢。”
關關“哼”了一聲,插嘴道:“什麼小人不敢。分明是你們逼死了狼煙,大雪過後三天了,他都沒回來。你們哪裡是去救我的,分明是要害我的。頂着侯爺的名頭做壞事,你倆就是蛇蠍心腸。還要裝忠心!哼!”
關關越說越急,似要哭了出來,弄得祁侯莫名起來。
寧曲報仇未遂,心中也是窩火,直想喝一聲“這丫頭太過分”,但一見祁侯臉色越來越陰沉,又覺以退爲進,隱忍一些,方是上策。
兒女的事祁侯向來懶得管,也不喜歡孩子們出言頂撞,這丫頭平時看起來總是溫順,骨子裡卻倔強,弄出些事也都比別人的古怪。夫人總說她是裝溫良欠管教,看來也不無道理。看着關關,祁侯不由皺眉,悶聲斥責:“使性子,血口噴人,還懂得挑撥離間了,毫無涵養,今後如何能母儀天下啊?”
關關正在氣頭上,心中不由犯嘀咕,你家妹妹,一屆小歌女,不也母儀天下了嗎?忽然之間,她似從混沌中醒來,將與寧曲的舊怨往旁邊一擱,忙問祁侯道:“什麼?舅舅,我不要母儀天下,我不要進宮去。”
一旁寧曲聽了祁侯之言,也驚愣得暗自捏了一把汗,不想傳言是真。
“這由不得你說了算。”祁侯聽到關關拒絕頗有些意外,見她臉上憂愁,目光灼灼似真在期待放過她,竟有幾分可憐。
祁侯有些不忍,想到她年紀雖小,卻已是孤身一人,進了宮也是個歸宿,也算是祁家的孩子,若爲後,他卻又覺得祁家與王上之間少了些羈絆,對祁家來說,祁雪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沉吟片刻,祁侯說道:“此事未決。待明日我與你進宮見了太后再說。”
“我不要進宮。”關關再說,聲音小了些,語氣卻比剛纔還堅決。
祁侯本來討厭府中後輩逆他的意,忽又覺得讓關關自己去向太后進言,表明心跡,或許是個更好的主意,便不由放軟了聲調,勸慰道:“不是我要你去,是太后要見你。你有什麼話可以對她說。”
關關想到那太后怎麼說也是自己的親姨,多年前見過一面,待她也還親切,若是她央求的話,太后會答應她也說不定。爲此事,關關心神不寧了一整日,不知道王上是少哪根筋,怎麼就挑上她了呢,越想越覺得蹊蹺,除了狼煙杳無蹤跡的事,這事也讓她異常苦惱。
她直思索着見了太后用什麼態度說什麼話才合適,卻忘了祁府中一件極重要的事。
那便是第二日祁雷就要歸來。祁風卻還是沒來。據說祁雷回到祁府,王上要賞他百戶,得了個將軍之號。祁家又歡歡樂樂榮耀了一番,人家的兒子,人家的夫,都是人家的榮光,也不管她什麼事。
一早,關關與白露面對面坐了一會,聽白露提及此事,心中倒也無波無瀾,又聽白露似提了一下狼煙,看着白露滿眼憂心,關關的心也被拖得沉了下去,口中只安慰道“不知他哪裡去了,或許就快回來了”。可每說一字,都覺心似火燒。
這時,卻聽得外頭一陣吵嚷,院門似被打開。白露一下蹦了起來,道了聲:“是不是狼煙?”
關關一愣,卻又感覺不是,狼煙翻牆爬窗早成了習慣,怎會走門?聽外頭有人高叫“二公子”,她心下失望,明知不像,卻還心存僥倖。白露推了推她道:“小姐,是二公子。二公子這麼快就來了,他心裡頭還是有你的。”
關關覺得她這時她該喜逐顏開,卻找不到喜的感覺。
“關關。關關。”祁雷的聲音很大。
白露在關關耳邊說了一聲:“二公子叫你呢。”
一魁偉武將,跨入明堂,正站在斜照入堂的春日薄陽中。血色長袍,金冠鱗甲,貂皮披風,水滑如緞。
“不認得我了嗎?”祁雷笑道,竭力掩飾兩人曾起過爭執。
關關搖搖頭道:“表哥,恭喜。步步高昇。”她笑了一下,似乎也忘了那些糊塗的爭執,從此雪過天晴。
見她莞爾,還出人意表地口稱“表哥”,祁雷倒皺眉納悶了起來。
“既然來了,就坐坐。我這裡只有陳年的鳳髓,你喝嗎?”關關問祁雷道。
祁雷見她和和氣氣,更加茫然。
只見關關對白露道:“你去叫她們煮濃茶來。我平日喝得太淡。”
白露點頭走了出去,一會兒將茶端了上來。
二人靜默只顧喝茶。
祁雷忽道:“你似乎長大了許多,不過相隔數月。。。”關關貌似無心的溫柔大方,祁雷倒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其實關關正盯着茶葉出神,聽他說話,一瞬微怔,淡笑再喝這茶,思緒恍惚飄到冷香崖十日,冷泉的煮茶小五......這陳年的茶的確有些苦澀。
卻聽祁雷道:“聽說你不想入宮,我欲向太后說起我倆的事,求她給我們做主。你可喜歡?”
關關倒想起前幾日素兒抱着兒子來看她,還聽門口的侍女說,素兒的兒子就要滿百日了,很快就要有個名份了。這時聽祁雷提起此事,關關倒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含糊道:“你的兒子聽說滿百日了。”
“你難道不知我的心意,你喜歡什麼,我就爲你找來什麼?”祁雷按住關關的手道,“素兒那只是我一時糊塗。”
“那是我也還小,你喜歡素兒也是件自然的事。”關關抽回手道。說着這話覺得難堪,她不由臉紅。
“你還不是一天到晚跟着哥哥跑。”祁雷不悅,也抱怨道,“我早知道你喜歡名士風流,不喜歡舞刀弄槍之人。”
關關沒說,她其實比較喜歡舞刀弄槍之人,所謂名士風流,能入她的眼,也因爲她爹爹便是那樣,自然覺得有些親切。
但這些理由,再不是她與祁雷無緣攜手的癥結所在。
“表哥,不是那樣。”關關道。
“你還是容不下素兒?”祁雷探問,半晌,他撫額,有些苦惱道,“可是她畢竟給我生了個兒子。”
關關見他越扯越遠,正要搖頭,想了想,連忙點點頭,諒祁雷也不是那麼狠心會始亂終棄的人。
祁雷本就性急,有些惱了,站起來道:“你這不是逼我嗎?告訴你,你入了宮,那個病怏怏的王上何止只有一個妾室。不行,我不能由得你這麼任性。”
關關忽然想起了上次她闖入演武場爲了狼煙和祁雷發生了爭執,說道:“你可記得上次見面,我們吵了架,我說了什麼?”
“什麼?”祁雷不耐煩道。
“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從此各安天命。”那雙烏黑眼瞳看着祁雷,墨色眸光滿是堅定,“上次我並不是真心要說,可今日卻是真心。我與你,從此就各安天命吧。”
“什麼?各安天命?”祁雷頓時臉漲得通紅,像遭到了挑釁,怒極起身向外踱去,走到院中,頓步許久,忽又轉身,對關關道,“不管你是不是在欲擒故縱,你都休想如意!”說罷,走了出去,氣勢洶洶,驚煞了一院面帶嬌色的小侍女。
關關愣神,上次見時,還在擂臺之上,看着祁雷也是這般氣勢洶洶嚇倒了她,可看他手中銀劍,將狼煙逼得左躲右閃,招架無力,還覺得很是解氣。
而今日回憶起,時過境遷。關關忽然想抱着腿蹲在地上哭,狼煙如風來去,她戀上了風,可惜這日無風。
關關仍坐着喝她的茶,茶香極淡,惹得一室陽光也跟着清淡,只是味道略有些苦澀。
人生最無奈的事或許是等,或許她該信,靜了心等,於是聞着鳳髓茶香,坐等春風。
夜半房中,月色下,一條黑影躍入窗。
榻上之人嘟着嘴的睡相,有些可愛,卻壞了婉兮清揚的風致,眼角的淚上還殘着茶香,隨手擦了她的淚,坐於窗前,等她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