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后處飲罷了茶,又閒談了幾句,祁侯纔出了重華殿。左思右想,他覺着還是到王上那裡探探口風爲好。
如今王上已經長大,見了他只喊卿家,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偶爾改不了口,還叫他“舅舅”。人大了主意也多,顏面看得更重,一意孤行的時候更多,可畢竟少不更事,又鮮少出宮,不諳世情,有時候的主張真是讓人啼笑皆非。縱是外甥與舅,祁侯也不敢僭越,他不是短視之輩,從小小酒肆老闆到今日赫赫君侯,他苦心經營多年,就算要權傾朝野也不急在一時。
祁侯算算了時辰,想來王上已召見過趙翼,回到宮中用膳了。可待他匆匆趕到王上寢宮英華殿,那裡內侍說,王上今夜在墨天閣用膳。
墨天閣是祁侯親自撥款所建,住在裡面的並不是什麼公主夫人,而是一羣墨家弟子和能工巧匠。
齊集這些人不知花費了國庫中多少金餅,只因幾年前王上聽說世有指南車,便想將它用於戰場之上。但指南車製法幾百年前早已失傳了。當年一個南海小王越裳氏到中原來朝見周天子,周天子怕他找不到歸路,便送了一輛指南車給他。這是關於指南車的最後一個傳說。
一場烽火戲諸侯,戎狄血洗洛邑,殺了周天子,周室早已湮滅,而今天下七分,這紛紛亂世上哪裡找指南車啊。王上重金懸賞派人到南海去找尋,卻杳無音信,便想找奇人異士來研製。王室貴族以勞民傷財爲由紛紛反對,祁侯力排衆議,建下這墨天閣,又廣招能人,王上甚是滿意,之後對他愈加倚重。
難道王上帶着趙翼去了墨天閣?祁侯心中納悶。
偶有晚風斷斷續續地拂過庭中芳樹,樹葉兒沙沙作響。
看看天色,還算明朗。
祁侯出了英華殿,又出宮門,走在通往墨天閣的甬道上,迎面走過來兩人。
祁侯今日不想見他們,可左右兩面皆是高牆,他已是避之不及。
迎面而來的倆人,走在前面的是個花白鬍須的老者,背有些微駝,白髮玉冠,窄袖長袍,腰上環佩瑩亮,臉龐有些乾癟消瘦,雙眼卻精光內斂。他便是三朝元老,丞相李鬆。他正時不時和身旁那個人說着什麼。那人三十出頭,身材高大,錦袍在身,看起來格外富貴,大概素日裡太常用眼角看人,眼尾皺紋深邃。他是李鬆的學生柴尚,出身邯鄲名門,步步高昇,眼下任朝中左長史,但比起祁侯當年的一年數遷,先王還破例封侯,自然是望塵莫及。
“祁侯爺。”李鬆略一拱手道。
柴尚跟着老丞相也僵硬地施了個禮。
祁侯似乎剛看見他們,慢悠悠地還禮,笑道:“原來是老丞相和左長史啊。幸會。”雖說祁侯祖上世代經商,此時舉手投足卻盡是斯文儒雅,看不出半點商人市井之氣。
李丞相問道:“天色已晚,侯爺這是要往何處去?”
李鬆也是明知故問,這甬道只通往墨天閣,還能去哪?
祁侯未答,卻聽左長史柴尚道:“王上正和永翼侯在墨天閣用膳。侯爺這可是要過去?”
王上擺膳豈是想去就能去的?挑釁之意在柴尚眼中閃過,祁侯看得清明,他臉上淡笑冷冷,說道:“聽說柴長史和永翼侯私交甚篤,柴長史未去,我又怎好前往?”
老丞相見二人僵持在那兒,說道:“既然如此,我們便一道走。”
祁侯點頭同意。
三人踱在甬道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幾年來,李丞相不得不承認祁侯出手大方,而且天生是治才,他對官言禮,對士說義,以利相誘,以權相逼,只可惜出身太過卑賤。兩年前,李丞相百般不願,最終還是將孫女李婉嫁給了祁侯的大公子祁風,兩家也算是親家。
思及祁風,李丞相便向祁侯寒暄道:“大公子在軍中任軍務司馬,立下不少功勳,李府得此佳婿,老夫也面上有光啊。”
祁侯拱手道:“相爺過獎了。”末了又問:“相爺,可知祁某兩個孩兒何日可回朝?”
“這個。。。”李丞相猶豫道。
“永翼侯可知會過相爺此事?”祁侯挑眉又問。
“呃。我一向只管朝堂之事,這軍中之事嘛,就全權交由幾位將軍了。如今邊陲安定,兩位公子歸期想必不遠了。”李丞相推諉道。
“祁某倒不這麼看。”祁侯道。
李丞相一愣。
又聽祁侯說道:“天下七分,我國居中,東有燕齊,西有魏韓,撇去南面內亂紛紛的楚國不計,若合五國之力,即便無法破秦,也不會讓秦一國獨大。可惜,六國合縱御秦終是黃粱一夢。東邊燕與秦纔剛聯姻,將燕王的掌上明珠嫁到了秦地。齊在上次六國對秦國大戰中元氣大傷,如今休養生息,志在守成,就算要戰,奉行的也必然是遠交近攻。魏國幾年前敗與我國,這些年斡旋於趙秦韓三國之間,表面上沒有厚此薄彼,實際上他們對趙已恨之入骨,伺機報復。韓國素來畏強,此次敗北之後,必然依附於西邊秦國。邊陲雖安,卻隱患重重。如此一來,相爺,您覺得我兒何時能回呢?”
李丞相哪有料到會如此咄咄逼人,他聽祁侯一口氣說完這一大段話,怔然間還在猜想到底是祁侯手下哪位幕僚如此洞明天下之勢。見祁侯臉上不悅,忽又想到祁侯定是因爲他素日與趙翼交好而遷怒於他。
李家世代爲宦,人說,人老精,鬼老靈,老丞相縱橫宦海一生,自有一套爲官之道。他訕訕應道:“侯爺身在王城,心繫戰事,時時揣度天下局勢,真是讓人敬佩。”
祁侯懶懶地拖着長音:“不敢當,比不得永翼侯在軍中運籌帷幄。不過,他回來領功倒也快。想必胸中早有妙計可安天下了。”言語中確有幾分譏諷之意。
說罷,祁侯又拱手道:“二位保重。祁某告辭。”
原來,不知不覺間,三人已行到甬道出口。附近有輛青色帷幔的輜車,業已在宮門外等候多時,祁侯的兩名貼身隨從上前相迎。
看着祁侯昂然登車而去,老丞相身邊的柴尚早已憤懣不已。
“竟然敢如此詆譭侯爺。哼!小人得志。”說着,他也顧不得世族體面,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輕蔑道:“若不是他妹妹做了太后,又娶了個世族小姐,哪會有今日的飛黃騰達?說到底,還不是靠女人?”
李丞相望着那遠去的輜車,沉吟片刻,幽幽勸道:“尚兒,不可如此武斷。他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手下怕是也有些能人。只是此人賣弄了些,畢竟是個酒僮出身,無甚涵養。”
柴尚亦道:“老師說的是。但執掌趙國國庫民生的居然是如此庸人,身爲趙吏,顏面無存哪。”他苦着一張臉,聲聲指責自然是針對祁申,似爲大趙國運極爲擔憂。
說到“顏面”二字,李丞相面上有些傷感,說道:“可惜,婉兒她竟一時糊塗,非嫁入祁家不可,想我李家乃是周室大賢之後。。。唉!尚兒,天意弄人哪。”此時他只是個頹然嘆氣的老人家,無助地拍了拍愛徒的肩膀。
柴尚眼中頗有幾分隱忍,幽幽道:“祁風虛有其表,婉小姐是被他迷惑了,聽說他一直有個糾纏不清的表妹,如此薄倖之人,直讓人寒心。”
李丞相見他說得義憤填膺,不禁有些迷糊,似乎嫁給祁風的不是自己的孫女婉兒,而是眼前的柴尚。
柴尚見老師看着他微愣,自覺適才有些失態,“咳”了一聲,忙找回原來的話頭道:“祁申好手段,朝野上下,趨炎附勢的人可不少。”
李丞相問道:“此話怎講?”
“聽說,祁家要添丁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朝中不少人到處打聽祁申的喜好,備的都是厚禮。”
“噢?是祁申老來得子?”老丞相揶揄道。
“不,是祁家二公子祁雷。”
“祁雷他娶親了?”
“聽說只是他的小妾有了身孕。”
“真是雞犬升天了。”
“只怕這添丁之事,又是祁申斂財的手段。”
兩人正說着,卻見遠處有一名侍衛跑過來,到了跟前便單膝跪下,拱手施禮道:“永翼侯有請丞相和左長史二位大人往侯府一敘。”
“好。”李丞相一聽,面露喜色,與柴尚二人緊走幾步,隨那侍衛上了輜車。
那輜車上鸞鈴叮咚,一路向永翼侯府疾馳而去。
話分兩頭,各表一枝。
那邯鄲城的城門口,將軍早已入了城,城門口守衛的吆喝聲漸息。
遠處暮靄如煙,夕陽就要沉落下去,北風吹過背脊,陣陣寒意透入心頭。那個單身行路的丫頭抱緊了包袱,前後左右張望着,撥開擁擠的人羣,疾步向城門跑去。
說時遲,那時快。
一個藏青身影,穿過人羣,輕捷如風,直撲到她面前。
周圍的人好奇,便圍觀了起來。這個頎然男子正低頭拱手,看樣子不過二十歲,一身武人打扮,窄袖長靴,手中長劍,多半是哪個世族家的劍士門客。此時卻按劍單膝跪倒在一個蓬頭垢面的布衣少女跟前。衆人心中不禁咄咄稱奇,暗暗揣測這丫頭大有來頭,又見那三尺青鋒,便都退後兩步,不敢上前,只在旁看個熱鬧。
丫頭也被他嚇了一跳,腳上一軟,趔趄了一下,臉上驚惶之色一閃而過,彷彿與他並不不認識,欲繞過他要走。
卻那年輕劍客出手快如閃電,攔住丫頭的去路,低頭悶聲道:“主子,留步!”
丫頭四下看看,發覺圍觀的人漸多,只好垂眉低聲道:“狼煙,你走開。只當今日你我不曾見過。” 說罷,她扭身從旁退去。
那名被喚作“狼煙”的年輕劍客,突然站起來,勢如迅雷,扭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回來,說道:“君侯有令。主子,請隨我回去,莫讓小人爲難。”
丫頭明眸轉了轉,皺起柳眉,輕聲對他道:“我可是給你和白露留了後路的,你怎麼忍心來斷我的生路?”雖是責問的話語,口氣卻更像懇求。她只想離開那虎狼之地,無奈放軟了口氣。
狼煙一怔,振振有詞道:“與其死在外頭,不如死在家中。”
丫頭如何扭動也掙脫不得,又聽到什麼“死在家中”,頓時心生惱恨,便抖出主子的威風來,大聲呵斥道:“你滾開。”但覺手臂被掐得生疼,正搜腸刮肚想再罵些什麼。擡頭只見狼煙那一張清俊的臉,已是鐵青,他眸光堅定,分明心意已決,心下大叫不好。她臉色一變,憋着小嘴,眨了眨那雙亮眼睛,煞是可憐。
狼煙被她那雙烏黑的眸子看得心慌,不由臉皮微紅。
丫頭又掩口輕咳了兩聲,更多了幾分孱弱。
狼煙訕訕鬆了手,說道:“主子見諒,是小人逾矩了。”
丫頭神色一鬆,抖了抖袖子,一副大量的樣子,說道:“知道逾矩就好。還不速速讓開。”
狼煙不語,卻仍擋在她跟前,丫頭伸手去推他,他紋絲不動。她軟硬兼施不成,威逼利誘未遂,此時,已是黔驢技窮。
忽然,人羣中閃出一條道來,一個濃眉大漢提劍從後頭走上前,一股酒的辛辣之氣隨之而來。
人羣中起鬨着,都擠在兩旁等着好戲上臺。
濃眉大漢把眼一瞪,大喝一聲道:“豎子,爲難一個姑娘作甚!予劍下不殺無名之人,快快報上名來。。。”
那人一番豪言還未說完,只聽“鐺”得一聲,他還未起勢,劍已落地,狼煙手腕一轉,青鋒離他的脖子不到毫釐。濃眉大漢一臉潮紅酒氣散去,滿眼驚懼,豆大的汗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狼煙緩緩收劍,環視四周,眼神肅殺,看得丫頭心中寒意更甚,看熱鬧的也不禁退了數步,駭然不已。這哪裡是護衛主子,分明是緝拿要犯。
丫頭心中嗟嘆,狼煙已不像從前那麼好糊弄,怕是吃過秤砣纔出來找她的,真是狼心如鐵。今日斷然不會放走她,再軟磨硬泡只是徒勞。她垂頭喪氣,無奈道:“那咱回吧。”
狼煙打量了她一眼,有些戒備,他轉身前行,丫頭捏緊包袱,拖拉地跟在後邊,看似款款而行,卻是眼珠滴溜亂轉,看準了一個人縫就想溜走。
卻聽狼煙對不遠處一個趕車人喚道:“趕車的,過來。”
趕車人連忙放下手中的烙餅,催馬急奔過來,點頭哈腰道:“大人,要往哪兒去?”
狼煙拽下丫頭手中的包袱,往那馬車上一丟,吩咐道:“扶風大道,祁侯府。”說罷,又回頭盯緊了丫頭。
丫頭氣紅了麪皮,橫眉癟嘴,跺跺腳也就上了馬車。
圍觀衆人一聽祁侯府,精神頭都來了,原來是祁侯府的女人,便都擠過去看。一些狂浪之徒還用輕浮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那丫頭。
三十多年前,這祁侯爺祁申,還是這邯鄲城裡扶風大街上一個小小酒僮,如今已是富貴顯赫。據說祁家女人個個貌美如花。
當今太后便是祁侯之妹。
初嫁時,她夫君是個富商,嫁過去不到一年,富商就過世了,家中子弟因她起了爭執,她便躲回孃家,在祁侯爺新開的酒家中做起事來。燕趙之地,多猛人,民衆混雜,風氣豪放,酒家便是聲色歡場。
先王當年留戀市井,對她一見傾心,真就數月不理朝政,黃金白璧買歌笑,流連於祁家酒肆,最後還把她接回宮中,待她產下一子,不顧世族大臣阻攔,廢王后,改立她爲後。祁家族人從此雞犬升天,封分爵位,賞賜府邸。四年前,先王故去,當今王上年幼,太后卻風華正茂,作爲國舅的祁侯爺不可小覷,動用國庫少不得他說句話,就連趙家王室對他也要忌憚三分。
可眼前這丫頭不過是少女初長成的玲瓏,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哪有半分嫵媚妖嬈之色,真是辜負了祁家女人的豔名!圍觀之人皆有些嗤笑之意在眼底。
西天的晚霞染上紫色,載着少女和劍客的馬車,緩緩駛入暮色中。
丫頭一路上憤恨地看着狼煙,心裡直埋怨是自己的名字取得不好。
關關。
這輩子註定要被關進這高牆之內。
——何時才能逃出生天?
她心裡叨唸着,輕挑帷幔遠眺,天邊赫然一片暗紫,暮靄茫茫。
眼看到了扶風大街的盡頭,不遠處便是侯府的大門,劍客卻吩咐趕車人在一個巷子口停住。
巷子的右面是堵高牆,牆內是邯鄲第一酒肆祁家酒肆的大院子;巷子的左面也是堵高牆,高牆後便是祁侯府。
趕車人心裡覺着奇怪,不是說祁侯府嗎?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一條蕭瑟的空巷,穿堂風吹得人心口發涼,誰會在此流連?
見少女和劍客,一個面色不佳,一個默然按劍,恐非善類,趕車的便不敢多問,接過錢幣,駕上車飛快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