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侯最忌趙翼,剎時臉色更沉,對兒子刻薄道:“是不是親生的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你大哥用了腦子,你呢?只有蠻力。誰準你在朝堂上胡言亂語?”
祁雷辯駁道:“趙將軍爲國殫精竭慮,是個可敬之人,連哥哥從了他的令暫代郡守之職。。。”
“你甘心聽命於趙翼,也別到處說,丟了我這張老臉。”祁侯絕然道。
關關見祁雷被罵得狗血淋頭,甚是窩囊,以袖掩面偷偷看他,不由惡意一笑。但祁侯居高臨下,這一笑卻全落在他的眼裡。
祁侯指着關關,連帶她一塊兒罵:“還有你。哪家閨秀有像你這麼不遜的,不安分呆着,到演武場大呼小叫,演武場不是繡閣,你舅母與我說過多次,我只是不信。給我回燕燕居呆着好好反省去。”
關關見火燒到了自己頭上,也不敢反駁,只把身子又伏低了些。
半晌寂寂。
只聽祁侯厭煩道:“上朝煩,家中更煩。滾,你們兩個都給我滾!”
祁侯一跺腳,兩人如蒙大赦被趕出了宣武閣。
關關揉揉膝蓋,默默跟在祁雷身後。卻見外頭小廝已爲祁雷牽來一匹馬,他翻身上馬,卻躑躅不去。
關關也不敢走,身子往後縮了縮,但見祁雷回頭看她,想到祁雷那時若是真拔了匕首刺她,她突然一陣心寒,後怕了起來。
忽見馬兒溜達到她身邊,祁雷低頭對她道:“你莫怕我,我不過是想嚇唬嚇唬你,從沒想過要殺你?”
“那你什麼時候真想殺我?”關關未細想,話已脫口而出。
祁雷本有些歉意,沒想到她卻不領情,懊惱道:“你何必總對我疾言厲色?”
關關曾想過千百遍,下次見到祁雷時要好好說話,如最普通的兄妹一樣,即便他已經厭棄了他們的過往,可今日一見面又是如此。或許是她心中怨氣未消,或許是往事在她心上已打了個死結。
卻聽祁雷幽幽道:“我與大哥在外出生入死,你卻也不先問問我們這一年出征在外可好?”
聽不出這話是指責還是埋怨,演武場風大,關關但覺眼睛被風吹得痠痛,鼻尖跟着酸楚起來了。
她吸吸鼻子,半晌仰頭問他:“我寄去多少書信,你可有隻字片言問我在府中過得可好?”她目光倔強,聲音卻沙啞,怕哽咽不敢多說,淚卻順着眼角流下,溼了臉。
祁雷不由怔然,關關已從他眼前一晃而過。
兩人走後,祁侯依然在裡頭生悶氣,雖是冬天,卻命寧曲取來一把羽扇,呼呼地扇着。
莫直上前奉茶時勸道:“侯爺,他們還都年輕,難免任性,偶爾鬥氣。侯爺保重,莫氣壞了身子。”
祁侯若有所思,點點頭,嘆了口氣道:“兒女債啊!”。
他放下茶碗,忽然問道:“那個救下關關的侍衛,功夫不弱,雖不及雷兒,倒是身形靈巧,躲閃及時。”
莫直站在一旁道:“君侯此言差矣。他的功夫怕是在二公子之上。”
“嗯?”祁侯驚奇,又看向寧曲。
寧曲想想說:“依屬下看,確有可能。他腳步沉穩,身形輕捷,與大公子比試之後,氣息平復得也快,儼然是個高手。”
“他是怎麼進的府?”祁侯對狼煙生了疑。
“回君侯,他原是跟着大公子的。”寧曲回道。
祁侯釋然,臉上露出笑容:“我兒果然慧眼。人呢?”
“還侯在外頭呢。”寧曲道,“他是燕燕居里的侍衛,今日二公子與表小姐的衝突皆因他而起,屬下不敢擅作主張讓他走。”
“去看看。”祁侯來了興致,“曲直百變”忙緊隨其後。
狼煙也只是一般俊,挺直了脊背,自有一種落落風度,往那堆歪瓜裂棗裡一站,倒是十分惹眼。
“這侍衛似乎有些。。。”祁侯打量了一下不遠處的狼煙,頗有些猶豫。
寧曲心領神會道:“侯爺是覺得他長得好了些。”
祁侯點點頭,長得好容易出事,不得不防。
寧曲抖抖八字眉,笑道:“不妨事。”
祁侯一愣。只見寧曲湊到他跟前,低聲道:“他原先在大公子跟前,聽說有,有龍陽之好,這,恐怕放在燕燕居里倒好些。”
怔然間,祁侯忙用手中扇掩了微張的嘴,半晌嘆道:“丟在關關那裡,未免有些可惜。可他那癖好,唉。”祁侯嘆了口氣。
“君侯惜才。有道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寧曲笑道。
莫直對寧曲一皺眉,回頭對祁侯道:“侯爺,那是兄長道聽途說的。”
寧曲八字眉跳了一下,一臉悠哉,不以未然。
走出演武場時,祁侯在狼煙跟前停了停,說道:“以後言行檢點些。”
祁侯眼神裡的鄙夷,狼煙十分熟悉,腦中只閃過一個名字,“關關”,心中怒火熊熊。
關關是罪魁,他早已忍無可忍了。
本來青春少年多是異性相吸,這兩人卻是相看兩相厭。箇中因緣是筆糊塗賬,只有天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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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爺:
這事的確糊塗,但和老頭子我沒關係,今兒個我要撇撇清。
這狼煙本是大公子祁風的親隨,祁風出征以後,怕燕燕居地處偏僻,無人照應,便把他留在燕燕居擔任護衛之職。
侯府裡的小姑娘常來找狼侍衛,白露見了,總是垂着小臉,一整日都無精打采。
關關那丫頭倒也是聞琴聲而知雅意,對白露旁敲側擊,又攛掇慫恿了一番。
白露說,緣分天註定,只看天意。
我一聽覺得心裡舒暢,正想在姻緣簿上給他倆添上一筆。
卻見關關眨眨亮眼睛,我聽見她心說,要天意,我就給你弄一個來。
於是,我倒想看看這丫頭要怎麼個弄法。
只聽她吩咐白露道,給我拿筆墨錦帛來。
白露溫馴,照她的意思把東西取了來。
關關大筆一揮,一封錦書一蹴而就。
她看着自己的字正得意非凡,白露在一旁倒抽一口涼氣。
‘怎麼?是我的字不好?’關關皺眉,還看着自己的字大言不慚道,‘就算沒那麼秀雅,看着也還磅礴。’
白露早些年跟着大公子讀過書,也習過字。她忙道:‘沒,沒有不好。雖然這字頗有幾分狂狷之意。’
這篆字寫得狂狷,似乎也不像是什麼溢美之詞。
白露忽然不說了。
關關問:‘你想說什麼?’
白露探過頭來看了一眼,滿面緋紅,小聲道:‘小姐,你怎麼會寫這種東西。’
關關悠哉道:‘從前在山裡,師兄們都這麼寫,還讓我去送,山腳下的那些個姑娘哪個不是手到擒來。看得多了自然就會了。’
手到擒來?這丫頭當是捉賊嗎?
那白露丫頭心裡犯嘀咕了,也不知小姐山上的師兄都是何許人,聽說都是她爹爹的門下。可有人說這姑老爺當年裝成儒生的模樣,會寫幾個字,還會一點功夫,在祁家酒肆蹭吃蹭喝了數月,走的時候還把祁侯的三妹給帶走了。白露那時還猜,這姑老爺不會是佔山爲王的強匪頭子吧,三千人哪,好大一窩土匪。
‘那姑老爺就不管嗎?’白露怯怯問,見關關目光投過來,她忙道,‘管你那些師兄們?’關關湊近白露說:‘師兄們說,不能讓爹知道。’
提到他爹,陡然間關關臉上有些憂傷。
白露心說,小姐定是年幼時良莠不分,被帶壞了。
“小姐,你突然寫這做什麼?”白露奇道。
關關直言不諱:‘天意啊。’
‘天意?什麼天意?’白露更奇了。
不要說白露奇了,老頭子我也奇了,我的心思她怎麼猜得到呢。
關關推推她道:‘我餓了,你到廚房裡給我弄點吃的來。’
白露就這麼傻兮兮地被支出去了。
看着白露出去,關關開始尋思找件重物裹在錦帛裡頭,貌似還扔出牆去。
這燕燕居常常數日不見一個外人來,進進出出四處巡視的只有狼煙,一不小心撿到的,該算是天意吧。
關關摸了摸榻上那個壓着牀幔的瑪瑙石席鎮,倒像個寶貝。可這個天意也太大了,砸死個人怎麼辦?到也是多慮了,且不說沒什麼人會從打附近過,就算有,關關也沒那把子力氣扔過牆。她左挑右撿,瞅見了一塊小白玉,雖說沒多溫潤,掂了掂,倒是稱手。
關關將它放在錦書裡包好,還專門到旁邊狼煙住的那個小院中一探,見沒人,又走到院門邊,眯起一隻眼透過門上那個縫隙,向外看。
這孩子做事,看起來毛手毛腳,粗枝大葉,心倒挺細。
等了好久,才發現一個黑衣侍衛向此處而來。她大概貓得腰發酸,一邊揉着,一邊走到牆根下,估摸着時間,拋了出去。
她志得意滿,準備回屋等着,以觀後效,回頭卻‘叭’地一聲撞到一堵牆。
黑布,挺高,牆面不算窄,就是有些單薄。
關關摸上去一驚,擡頭指着那‘牆’,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狼煙慢悠悠道:‘看小姐在門前牆根走了好幾個來回,來看看小姐有什麼吩咐?’
吩咐?吩咐他出去轉一圈?
關關忙說:‘沒,沒吩咐。’
狼煙又說:‘不知小姐丟過牆的物事,要不要我去撿回來?’
關關看着他,心說,這小子眼真尖,走路也不聲不響,不知在後頭跟了多久了。關關看着他有些發怵了。
‘不要了。’她喪氣道。
狼煙當時也覺得這小姐有些有趣,剎時玩心大起,上前兩步逼近她,笑問:‘小姐。真的不要嗎?’話說以後狼煙想此事,再沒覺得有趣,也不敢對着關關亂笑。
關關愣神,退了兩步,差點靠到牆角里了,她心裡懷疑自己剛纔的一舉一動早已被他看在眼裡,不由有些惱,剛想發作,外頭就傳來了叩門聲。
關關未語,狼煙卻向她拱手告退,說:‘屬下去看看。’說着,轉身應門去了。
關關剛退到屋中,便有人跟隨狼煙走到院中來。
‘白兄,許久不見。’
‘狼侍衛,你總也那麼客氣。我單名一個路字,大家都叫我阿路。’
‘今日來此,有何要事?’
‘龐統領讓我來告訴你一聲,最近邯鄲城裡來了些不明來歷的人,怕有人潛入府中,企圖不軌,要各院都小心着些。’
‘多謝阿路。這趟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只是這燕燕居獨門獨院的,還真有些不好找啊。’那人說着訕訕笑了起來。
狼煙也跟着笑了。兩人聊了幾句,那人便說要告辭了。
狼煙忽問:‘阿路,可在門前可撿到了些什麼?’
‘什麼?’那人奇道,“可是狼兄丟了什麼東西?’
狼煙笑笑:‘沒什麼,不敢勞阿路掛心。這院裡只有我一個侍衛,脫不開身,恕我不能遠送。白兄慢走。’
那人也道:‘客氣,客氣。就出去了。’
狼煙想想,又好奇地出去尋那物事,橫豎都找不到了。
就是這麼陰錯陽差地來了個人,小妮子僞造我的“天意”破了功。
之後三個月屢屢有人來找狼煙喝酒閒話,態度甚是親暱,可原來交好的侍衛兄弟見了他都躲躲閃閃,說一句話也站得老遠,那些小姑娘看着他原是含羞帶怯,也有些唏噓憐憫。狼煙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一日有人來找他論劍。
那日,久居侯府一個門客,來找狼煙切磋劍術,握劍的手最後摸到狼煙的身上,還越摸越不是地方,狼煙忍無可忍,把人家痛打了一頓。
燕燕居附近如此大動干戈,關關和白露聞聲出來阻攔時,那人已嘴角流血,眼泛淚光。只聽那人憤憤道:‘我雖不及阿路,想親近你,也是一片真心,我知你心有所繫,只是欽慕你品貌,情不自禁。你將心比心,何必如此不近人情?’此人一番含淚表白,狼煙牙發酸,背發寒,全身上下陣陣發麻,縱使氣得七竅生煙,也無計可施,氣得拿劍指着人家,厲聲問:‘你說我,我和阿路,你有何證據?’
那人也決絕,一仰頭,露出白脖子,淒冷道:‘你殺便殺,死在你手裡,我無怨,只怪是我自己看錯了人。’說罷,一閉眼,還淌了兩滴淚。
見此人死心塌地,爲情輕生,老頭子我的頭皮也麻了麻。
關關和白露貌似強忍着發麻的感覺,看向狼煙,臉上一片愕然。
狼煙尷尬在場,哭笑不得,放下劍來,心中怒火也不知該衝着誰去。
那人見狼煙沒有動手,又從懷中拋出一張錦帕來拋給狼煙,說道:‘原想求得狼兄一物,以慰思念,不想越陷越深,難以自拔。兄如此絕情,我還留它何用!’帕子輕飄,未及狼煙跟前,便飄忽落了地,徐徐展開。關關和白露伸長脖子一看,甚是眼熟,不禁臉色煞白。
上面書這幾行字,筆跡頗有狂士之風,言辭卻是纏綿。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是詩經。
抄完了詩經,後面還寫了兩句,甚是直白。‘胭脂染色莫若白露凝霜,弱水三千怎及眼前一瓢。’果然字跡狂狷,一見難忘。
關關拉着白露正要走,狼煙忽然眼放精光,一個閃身,行到她眼前,抓住她的胳膊,怒問:‘是你?這是你寫的?’
關關一愣,看來她對眼前之事也是懵懂,但見狼煙手中持劍,氣勢洶洶來追趕她,心中大叫不好,忙甩出殺手鐗來:‘你對祁風表哥有諾。若我少了一根頭髮,你就是個背信忘義的小人。’
說罷,她趁狼煙一個閃神,掙開他落荒而逃,再不敢去回頭看狼煙的表情。
此後,狼煙每每想起此事,都咬牙切齒,關關想到自己做的這烏龍善事,也追悔莫及。兩人,一個憤懣,一個委屈,各自懊惱唏噓。
我也覺得年輕人的事還是少摻和爲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