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無論是浣音閣,還是祁侯府都是一樣冷。
霜凍在枯草上,晨風如刀,割得人臉生疼。
燕燕居的門拉開了半扇。
白露站在那兒,看着門口的青石燈柱發呆。
燈柱頂上,最後一點火苗“噗”地熄了,一股青煙散逸到薄霧之中。
不遠處,一人從霧中走了出來。
頓時,白露神情一鬆,蒼白的臉上多了抹笑顏。
“回來啦。”她道。
狼煙一愣,似乎沒想到這麼冷的清晨竟有人當風而立,忙道了聲“多謝。”
白露也點頭,有些羞澀,忽而又仰頭問:“那事可了結了?”
狼煙點頭:“吳氏確與假巫神關係匪淺。”
“那錢茂呢?”
“想必他今日便會找龐邕自首了。”
“哦。”白露應了一聲,一低頭,卻瞥見狼煙青衣下襬上有塊乾涸的深色。想到狼煙被侯爺逼迫着在府中暗查巫神一事,白露疑惑,莫非是侯爺想重用才爲難他,對他一試?她在大公子身邊,頗有些見識,也懂得事態不明,不可妄言,卻不知狼煙對錢茂到底用了何種手段?
白露片刻怔仲,眼見狼煙正向自己的小院走去,忙跟上去:“昨晚流離先生又來找你。喝了好一會兒茶,又等了好一會才走的。”
狼煙步子一頓,回頭問她:“他說什麼了?”
白露道:“他說今日還來。”
見狼煙無言,白露想他是累了,忙道:“你累了一夜,想吃些什麼,我這就做去。”
狼煙心頭一暖,眸光清澈落在白露臉上。白露竟知他通宵未歸?已經好久沒有人爲他等門,又體貼地給他弄吃的,最後一次彷彿是許久以前,趙魏大戰在即,孃親還在世時。
白露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低頭輕咳兩聲。
狼煙驚覺,忙拱手躬身,遮掩面上赧色:“隨意。多謝。”
白露垂頭,貝齒輕咬粉脣,露出小女兒家羞澀的笑容,微微一拂還了禮,翩然離去。
狼煙推開小院的門扉,路過天井,直奔自己房中去,打算睡個好覺,再向祁侯覆命,尤其“曲直百變”那兩個半老頭子還十分難纏。
推開房門,裡面赫然一個身影,坐於案邊,手肘支着案几,正扶額閉目養神。
狼煙片刻驚訝,看着那人緩緩睜眼。
“睡完了就走。”狼煙有些薄怒。
“白露似乎很是喜歡你。進來出去好幾回,讓我有點躲閃不及。”那邊醒來笑着說話的人是流離。
流離一開口,就讓狼煙只覺侷促,無法生氣。同從前一樣,他這個結拜三哥對他的弱點了如指掌,於是,氣焰頓失。
“不知道。”他悶聲道。
流離摸起桌上的羽扇,習慣得輕搖了兩下:“你還是不會憐香惜玉啊。聽白露說,百里小姐手骨裂了,是你砸的?你這護衛可做得好。”
流離沒有要走的意思,狼煙只得掩了門坐下道:“你怎麼還不回魏國去?”
見狼煙一臉不耐,流離仍笑道:“四弟,我好容易發現你沒死,想在這兒陪你。”說着,見狼煙的眉毛皺了一下,忙給了個光冕堂皇的理由:“何況大公子還請我做琴師呢。”
狼煙冷笑,“分明是在撩撥人家小姐一片芳心,還好意思自稱琴師。”說罷,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水喝。
流離問:“我有嗎?”也伸手拿過水壺要倒水。
狼煙一把將水壺奪過來:“我看你是聾了吧。對雪小姐的琴中之意置若罔聞。”
流離目中微光閃過,口中嘲笑道:“小姐?你好好的主子不做,倒是愛在這兒做奴才。”
“罪臣之後,流亡在外,若不是遇上大公子,還不如個奴才。”狼煙嘴角一彎,反脣相譏。
半斤對八兩,果然是一家人。
流離道:“唉。我還不是尋你多年,蒼天讓我們如此相見,自有一番道理。”狼煙聽了頭皮一麻,只動了下眼皮。“難道你要一直在這兒做個侍衛?”流離似有後話。
“有何不可?”狼煙這下不擡眼皮只擡槓。
房中半晌靜默,狼煙喝涼水,流離扇冷風。
忽然,流離將羽扇往桌上一扣,正色道:“王上忍辱負重多時,早就想脫趙國鉗制,可惜苦無機會。聽說有戎狄擾亂趙國邊境,秦王不肯出兵,趙王一怒,已派大軍剿殺。魏國佔盡天時地利,若攻其不備,正是。。。”他正說到激動之處,卻聽到“咣噹”房門向裡推開,一個身影砸了進來。
白露,一身淡雅紫花衣裳,趴在地上,仰頭看着流離和狼煙,臉色煞白,眼中驚駭。她原是來看看狼煙是睡是醒,故而輕手輕腳,沒想到卻聽到了狼煙的身世。
這時,流離笑笑,聲音清潤:“原來是白露姑娘啊。可傷着了?”黑瞳藏了最後一點幽光,越發深邃,他手一垂,大袖中彷彿有股綿亙之力。
狼煙心道不好,飛身上前拉起白露,白露只覺天旋地轉,一頭栽到狼煙懷裡。狼煙腳下鉤過一張椅子來,在流離微慍的目光下,扶白露坐定。
凳子下有一截指刀,霍霍銀光,斜斜插在地板上,入木三分。
“這是我三哥。”狼煙指着流離,對白露道,“我本是魏國人,小時因戰亂,兄弟失散了好些年。”
流離面上虛應一笑,狼煙護在白露身旁分明是怕他再下毒手。但見白露仰頭問狼煙:“你們是要魏國去嗎?”面上有絲擔憂之色。
狼煙衝她搖頭。白露似鬆了口氣。
這時,流離嘆道:“他還在記恨當年流落在外,怨我不去找他,如今見了不肯相認也不肯回國。”說得煞有介事,白露無從懷疑,只好問倒:“大公子也知道此事?”
流離只淡淡道:“等他回來,再告訴他吧。”
“到那時,你們就要走了嗎?”白露自然是問年長的流離。
流離眼眉彎彎,促狹一笑,眼中放出琉璃光采:“白露若是做了我弟妹,我請大公子讓你與我們一道回去。”
白露不敢看狼煙,只紅着臉說:“流離先生怎麼突然開起白露的玩笑了。”她忙要起身出去,一按扶手想站,腕上一痛,滿頭冷汗,驟然跌坐在椅子上。
狼煙一看不妙,忙捏了捏她的手腕,安慰道:“想必是剛纔扭傷了,修養幾日,病無大礙。”
白露忍痛點頭,眼中淚光盈盈。
流離撫掌哈哈笑道:“四弟是何時做了大夫了?”
狼煙狠狠瞪了他一眼。
女子確是太柔弱。手腕扭了都疼得扶不住東西,若是掌骨開裂,豈不是更難忍,怪不得哭得像只花臉的小貓。狼煙心裡突然鑽出一絲溫柔來,卻又被點點心疼絆住。
白露見他看着自己的手發怔,忙問:“怎麼了?”
狼煙的確被痛不痛的問題困擾了數日,白露扭了手,不好做飯灑掃,除了阿雉偶爾來幫忙,平時都有狼煙來做。不是說君子遠庖廚嗎?見狼煙如農家兒郎一般能做飯燒菜,白露訝異,又有些放心,想來他不會是什麼王孫公子,只是個普通的魏國人而已,雖然與流離先生的關係頗爲微妙。白露想了想,決定此事等大公子回來再說。
白露沒有見過父親的模樣,只有個神志不清的母親,從小照顧別人,伺候別人,看着狼煙爲自己進進出出地忙碌,雖然不明白狼煙心意,也不敢問。等待變成異樣的心跳,那是甜蜜的煩惱,微澀的幸福。又甜又澀,彷彿大紅柿子的味道。
算算,還原來真到了柿子成熟的季節。可惜侯府的後山種了各種果樹,偏偏一棵柿樹也沒有。
不過,柿子是關關的最愛。
自關關十二歲來邯鄲後,只吃過兩回。頭年祁雷見她愛吃,就收羅了一堆,吃不完還都曬成幹。次年,母親離去,關關甚是反骨,被夫人罰着夜跪明堂,得了寒症,柿子性寒,祁風不讓她吃。去年裡,祁風成了親,有方士說柿樹不詳,不利祁家血脈綿延,侯府裡連帶後山的柿樹全都砍光,冬天裡侯府也沒買柿子,是祁風帶她到外頭一飽口福,那日忘了帶錢,兩人把狼煙留在攤前先走了,也不知狼煙後來是如何脫的身。
關關在浣音閣中終於發現一件開心的事。這裡供柿子。
關關讓雲歌抱了一堆回來,卻也不知從那裡鑽出一個老太婆來,說是吃多了傷身,又都抱走了,就給關關留了三個。
關關有屯東西的習慣,眼睜睜看着人家拿走,心疼不已。她每天就把她那三個寶貝柿子拿出來,陽光下一字擺開,自己眯着眼睛,坐在一旁曬太陽,偶爾拿起來捏捏聞聞,看看大熟了沒有。
關關沉浸在自己的柿子美夢中,這種廉價的愛好讓人側目。
但最近來聽風院,路過時側目的人越來越多了。
當然,諸院千金只對關關側目。
對祁雪可不同,祁雪炙手可熱,還常煩惱於賓客滿屋而裝病謝客,結果又招來了一堆探病的。
不能怪人家太殷勤,只因祁雪是祁侯的女兒,王上的表妹。
有傳聞道,王上要親政了。
祁雪和關關那個仰仗王叔夜辰君輔佐的窩囊表哥終於決定要親政了。
王上已滿十八,親政自然會讓人想到很多事情,比如說,選妃。
祁雪進宮的事沒有懸念。
當然也有人反覆粘着關關的。比如馮司徒的女兒馮瀟瀟。
這日天氣晴好,關關掂量着柿子沒什麼澀勁,可以入腹了。
馮瀟瀟姍姍而來。
“聽說戴着西施淚就能看到王劍的真身?”她似乎總是糾纏在這件事上。
關關頓覺無力,她這是戴耳璫,又不是開天眼,怎麼能看到那些古怪的東西。但又想起似乎有個這樣傳說。
“可能吧。”
“我有珠釵,跟你換。”馮瀟瀟倒也乾脆,伸手拔下頭上的珠釵,扔到關關桌前。
果然有大小姐的氣勢。彷彿只要她一聲令下,任何人就必須爲她做事,就算擋刀子也得上。關關曾經也是如此,父親門下,沒人會逆她的意思,她的脾氣也不比那些世家千金小,只是如今被環境迫得不得自由,只好時時隱忍。
“我不換。”關關搖搖頭。
“那這些都給你。”馮瀟瀟拔下金釧、玉鐲,一併擱在關關身旁的案几上,臉上傲色不變。
“說了我不換。”關關道,“你給我什麼都不換。”
馮瀟瀟心頭一怒,將一溜三個柿子都掃到地上。
果肉裂開,橙紅色的汁水淌出。關關珍藏了這麼久毀於一旦,心中怒不可遏,直想把馮瀟瀟往旁邊那個小水塘裡推,偏偏動動手指頭都疼,於是氣惱又無奈,只好扭頭離去,眼不見爲淨。
沒走兩步,卻聽到“趴”的一聲巨響,然後是陣嘹亮哭聲。
關關驚愕回頭,見馮瀟瀟坐在地上,腳邊柿子被踩得稀爛,不禁開懷。原來,馮瀟瀟不甘關關如此離開,猛得上前一步,要抓她的肩膀,卻踩在爛柿子上滑倒了。
關關嘻嘻笑着看幾個侍女僕婦像搶包子一樣撲過去,將馮瀟瀟扶了起來。
忽見馮瀟瀟帶着哭腔,指着她的鼻子罵:“有什麼可得意的,不過是個騙子的女兒,一身騙人的東西。”
聽到“騙子的女兒”,關關心火直冒,逼近兩步陰鬱道:“你說什麼?”
馮瀟瀟連哭都傲慢:“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也敢來浣音閣!”
關關冷眼睨她:“那你是什麼身份?”
“我馮家乃是王親貴胄,世享榮華,我爹是司徒,我姑父可是永翼侯! ”
“哦。我表哥是王上。我也不想來,是宮裡下了旨讓我來。”關關想壓壓她的銳氣,可提到這事自己心情卻也不好。
“裝模作樣!”馮瀟瀟無可辯駁。
“那又如何?”關關毫不示弱地跟她鉚上了。
“並不如何!只是你欺人太甚。”身後一陣厲喝傳來。中氣十足,英氣勃勃的聲音,只可能是一個人,樑言!
關關還想回頭,但覺身後被人推了一把,她避無可避地跌進了那個水塘。水塘很淺,可關關也撲騰了好幾下,喝了幾口水,一羣侍女僕婦又驚叫着,像搶包子一樣衝過來,將她拖出了水塘。
樑言只看到馮瀟瀟跌了跤便衝動上前,要暴打不平,聽見關關擡出王上表哥來壓人,更覺得那是小人得志,沒多想,手已然動了。
關關得了傷寒,樑言被罰思過。兩人離宿世仇敵又進了一步,所幸的是,兩人都不用上課,就這麼各自站在聽風院的一角,瞪得眼睛發酸,意欲用目光殺死對方。
關關在聽風院裡住得難過,巴不得早日回燕燕居,一塊錦帕被她撕成兩幅,一半抹鼻涕,一半寫信,向白露哭訴自己生了病,還有個悍得像銅錘一樣的女人欺負她,恨不得早日離開云云。錦帕寫滿,她想想又在角落補了一句,狼煙還健在?把信交代給雲歌找人送出去後,關關終於覺得心裡舒坦了些。
不到兩日功夫,馮瀟瀟就被請出了聽風院。小姑娘氣得坐在明堂上哭得天昏地暗,聽風院在各院中的地位僅次於趙舞語住的露華院,住在這裡是身份,如今她要搬到次等別院去,自然是沮喪氣憤,卻又無可奈何,只好收拾了,跟着管事的僕婦去了。
王上選妃的消息越傳越盛,可祁雪看起來精神卻越來越不濟。一日,關關正和祁雪吃飯,一看自己面前,青菜,豆腐,冬筍,毛豆。大夫說過,她傷寒未愈,只能吃得清淡些。再看祁雪,她正對着一碗燉鹿肉皺眉,有氣無力讓侍女拿走。
關關抱着白米飯糰,差點沒眼淚汪汪,因爲她,太久沒吃到肉了。
“祁雪,別浪費了,我幫你吃吧。”關關當機立斷,大義凜然,在燉鹿肉消失前。
祁雪衝她虛弱一笑,表示同意,剛伸手要把人招回來。關關幸福地盯牢了那碗肉,卻見祁雪身子晃了晃,差點一頭栽倒桌上,關關驚愕,伸出傷爪扶住她。在旁僕婦大驚失色,衆人七手八腳,將祁雪扶進屋中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