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白鳳兒緊緊抱着林少庭不肯鬆手, 直到進宮後,皇帝冷着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駐足看了他半晌, 問他, “你就想讓你家將軍這幅樣子去見他最在乎的人?”
白鳳兒咬咬嘴皮, 他不是不知道, 將軍死也要趕來, 那位住在宮裡的誰,一定是對他極重要的人。但手似乎僵硬了一般維持着抱他的姿勢,宮侍拉扯幾次, 才終於從他懷中把髒污不堪的人帶出去。
見他眼眶紅紅淚水漣漣,端木朝華嘆一口氣道, “朕會吩咐人將你家將軍收拾乾淨, 你若實在不放心在外面等, 就在此處看着也行。但你這副樣子,是要教他不能安心嗎?”忽然凌厲起來聲音, 目光尖銳的端木朝華讓本就憑藉胸口一口氣才理直氣壯衝到現在的人蔫下去。
他咬咬牙,“我這副樣子怎麼了,我樂意爲我家將軍哭。”背手惡狠狠地將淚花抹去,“我要在這兒守着,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對將軍的遺體不敬。”眼內血絲分明, 白鳳兒疲累已極, 偏偏強撐着不肯離去。
端木朝華也不攔他, 將另外兩名副將叫到外間詢問昨日戰場上發生的事情, 也就由得他去。臨出門回頭瞟一眼躺在牀上的林少庭, 他們纔不久,一起喝過酒。又吩咐一句讓下人將他收拾得好看一些。
“林將軍愛穿白衣, 取一件雪緞暗龍紋常服給他穿上,臉也好好收拾收拾,要讓人瞧上去和活着一般才行。”
這樣至少她看到不會太難過。
就是在替林少庭清理身上髒污的屋子裡,阮千千見到他的屍體,端木朝華緊緊抓了抓她的手,讓她忍不住要撲過去的身體稍稍穩住,纔將她牽引到他牀前。
她茫然無措地看了看林少庭的臉,抓起他的手,手是涼冰冰的有點兒僵硬,偏過頭看了眼白鳳兒,喉中的氣流躁了半天才說出話來,“是你帶他回來?”
白鳳兒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他死前說什麼了?”
“你是何人,我憑什麼告訴你。”
彷彿一記鈍斧劈在腦門上,她是何人,她本不是他什麼人,卻讓他拼死趕回來也要見她一面。現在她跪在他面前,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一滴來,眼眶中丁點兒溼意都沒有。阮千千問自己這是怎麼了,是一直護着她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在最艱難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看她開心就算自己難過得不行也不會表露出半點的師兄,她爲什麼就哭不出來。
站在一旁的端木朝華見她滿面木然,手指甲卻扎進掌心,掐得血都滲出來,人卻無知無覺地呆看着林少庭。正要上前扶起她,她的腦袋忽然古怪地歪了一下,站起身坐到牀前去,將林少庭扶起來。
她低身下去貼着林少庭了無生氣的臉,眉貼着眉,閉眼貼着他的眼,鼻尖碰觸到鼻尖,兩次偏過臉去貼他的臉。
是冷的。
分明不能及得上窗外飄雪的寒意,卻生生凍住肺腑,她閉着眼,嘴脣抖了抖,動了動,頓住,沒有貼上他的脣。
白鳳兒見她親暱的動作氣得渾身發抖,上前半步就被端木朝華捏住手腕,這個皇帝力氣不小,他怒瞪過去入泥牛入海,端木朝華根本不看他,也不出聲打擾阮千千。
白鳳兒擰過頭去,喉嚨裡哼哼出聲,半晌才半譏半諷地說了句,“這副樣子做給誰看呢?該看的人已經看不到了。昨晚我們將軍在北朔城門等了大半夜,竟無人開門。若是那時候放將軍進來,立刻醫治……”白鳳兒知道就算那時就醫多半也無法救回林少庭,那箭貫胸而入,紅月武功了得,狂怒之下發力更狠。現在回想起來,林少庭不讓人拔箭,出谷後就往北朔皇城而來而不是回營,大概本就沒有想過活命。磨了磨尖牙,見坐在牀前的人不爲所動,喉嚨口打轉的話又咽了回去。
拉着白鳳兒的手鬆開,端木朝華垂下手,往屋外看了一眼忽然低聲道,“前朝還有事,軍情片刻貽誤不得,謝非青也在門外候着,等你們告完別,也讓他進來看一眼,畢竟是同門師兄弟。”
本要叫她不要傷心免得傷身,卻意外地說不出多的話來,他並非嫉妒,只是怕她真的哭不出來,他情願她此刻大哭失聲,哪怕是哭得上不來氣也沒什麼,謝非青在宮裡,大批御醫在宮裡,只要她把心裡頭的憋悶都哭出來,倒是容易好的。她哭不出來,反而容易悶壞身子,又或者是因爲他在這裡,所以她不好說什麼不好做她想做的事。
端木朝華後腳出門,阮千千擡起面無表情的臉,緊盯着白鳳兒道,“師兄走的時候,可有留下什麼話,他有什麼……未完成的心願嗎?”
“你是他師妹?”白鳳兒扯了扯嘴角,表情變得有些怪異。
鼻子裡“嗯”一聲,阮千千又低下頭去看林少庭,他的模樣比任何一個時刻都安寧平靜,甚至帶着一些……滿足。臉上一絲難受的表情都沒有,嘴角還有些勾起,鼻子,她捏了捏他的鼻子,師兄沒有佯裝惱怒地打開她的手。她的師兄,再也不會捉弄她,不會對她笑,不會背對她聳動肩膀也不承認自己哭。忽然想起謝非青轉交的那支簫,她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像沒看到白鳳兒似的跑出去。
白鳳兒展眉掛上諷刺的表情,嘴上冷笑也明顯起來,走近牀邊拉起林少庭背到背上,忽然想起還有個謝非青,又放下他,到門口往外瞟了一轉,青衣服戴紗帽兒的是宮侍,只有一個白麪小生是不認識的,他揚了揚下巴衝謝非青道,“你是林將軍的師弟?要見最後一面就快進來,我要把將軍帶回西陌,葬在我老家。”白鳳兒垂下秀長的眼睫,他眉眼狹長自帶三分嫵媚,傷心起來叫人心生不忍,他低聲又說,“林將軍四海爲家,可人要沒個歸處,也……太可憐了。”
“林師兄應該更希望葬在北朔……”謝非青道。
白鳳兒眉毛一豎,惡狠狠剜刮他一眼,賭氣一般轉回屋去,“你又不是他,怎麼知道他願意在北朔,我現在就帶他回去,就不信他還會跳起來咬我一口。”
剛把林少庭扶起來,阮千千急匆匆跑回來,喘不勻氣順了好一會兒氣,才衝上去。
白鳳兒一臉警惕地盯着她,“你要幹嘛?”
“這支簫,是師兄的,師兄臨走前給我的。是我小時候送給他的,上面還有他的血,簫太舊,我洗過,縫隙裡的血漬怎麼也洗不乾淨了。”說到這裡阮千千住了嘴,盯着白鳳兒眼珠不轉地看了會兒,看得白鳳兒臉上更多了幾分警惕。
“你想幹嘛?”
“我想……”阮千千遲疑一陣才說,“他既然要趕回來,就是不想離開北朔的,這支簫是我給他的,就讓他帶着走。如果你放心……”
“我不放心!”白鳳兒斬釘截鐵道,低下頭看一眼林少庭木然早就失去知覺的臉,又改口道,“你把簫給我看看。”
接過泛黃的簫在手上把弄幾下,白鳳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是不是林少庭的簫,但在此折騰這麼久,自然也知道面前這個看上去樣貌平平說話平平沒什麼脾氣又木訥的女子真的是林少庭拼死也要回來一見的。他真的該把林將軍的遺體交給她,讓她親手安葬,又始終氣不過昨夜在北朔皇城外的冷遇,眼珠一轉擡起頭把簫還給阮千千,白鳳兒站起身看她道,“這簫是不是林將軍的我說不好,但既然你說是,那就是把。我們將軍趕着回來見你,你就好好看看他。我只有一個要求——”
“你說。”
“按護國公的禮制安葬林將軍,你和北朔皇帝,都要扶靈痛哭,爲將軍送葬。”他斂眉低聲,“不算爲難吧?”
阮千千搖搖頭,抿起脣角,“你就是不說我也會這麼做,你和門外的兩名副將將人送來,也算有恩於我,看將軍是至情至性之人,宮中恩賞你們一定看不上,將來若有難處,只管來北朔求援便是。”
白鳳兒嘴角拉上去,面帶諷刺,“然後被困死在城外?”
見阮千千臉色白了白,白鳳兒也不再揶揄,最後看一眼林少庭,大步走出門去。
屋內只剩下她一人,阮千千的腿忽然一軟,跪倒在牀前。
起初不知道自己哭了,後來放聲出來,竟再也收不住。拉起林少庭的手,手上那層練劍而起的繭子在臉上摩挲過,也是替她拭淚爲她煮麪的手,腦子裡不斷浮起的念頭和記憶她剋制不住,索性放聲大哭。
整張臉上的表情都扭曲起來,她狠命地出氣,想把壓在心口的重量都吐出來,卻白白打了幾個乾嘔,什麼都吐不出。
從日中到日落。
阮千千悶在屋中。
前朝的事早已處理完,端木朝華在皇宮裡繞了不知多少圈,身邊的宮侍問他要去何處,他只是一遍遍說兩個字,“轉轉。”
轉太多圈最終也無處可去,剛回自己寢宮就見碧珠來報,還沒說話,他眉頭先一鬆。
“皇上,小姐說請皇上自己傳晚膳,順帶去奶孃那兒看看小皇子和小公主,今晚小姐要爲林將軍守靈。”
端木朝華揮手讓她回去,靜靜坐在椅中呆了會兒,着人過來替他換了常服,多多少少吃了些晚膳,領着人去看過一雙兒女,再回到那間屋子外頭,讓宮侍不必通報,他也不必進去,遠遠看着那屋中的一點兒微光,就那麼站在院中。
爲誰風露立中宵。
這一回,他說不清是爲阮千千,還是隻爲了林少庭的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