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北朔江山,又不能吃又不能用,朝顏是我西陌國君,你要放歸這是理所當然的,其次嘛,退兵什麼的看你意願。只要你佈置好一切,隨我離開就可以。”
離琰的條件看似輕鬆,然而,一旦端木朝華不在軍中,馬晉衝獨自一人恐無法繼續進攻。
而且,離琰行事沒有規律,是端木朝華計劃外最大的異數,他掌控不了這個人。跟他走後,手裡沒有可以控制他的條件,再要讓他解蠱就更難了。
一番思量之後,端木朝華沉沉開口——
“你若能先解蠱毒,我便滿足你說的條件。”
“朝華哥哥。”皇甫倩驚慌失措,這麼說他是要用身家交換嗎?解開“蘇然春”真就那麼重要?
“你放心,我向來無懼生死,生死都是天定,盡人事無非聽天命。”端木朝華安慰她一句,決然地看着離琰。
“什麼時候解蠱?”
這時離琰忽然笑起來,脣畔弧度好似一朵好看得很的花,只不過花上有刺,刺上帶毒,致命非常。
“我欣賞你的膽識,不過,我現在不打算替你解蠱,小然然說還想在你身體裡呆幾天。”
端木朝華臉色一變。
“這已經是本王最大的讓步,你若還不識擡舉,休怪本王先砍了你的人頭。反正左右不過一死。”
“那好啊,你砍了我的頭吧。”離琰毫不顧惜地把脖子伸出去,撥開的發下面,雪肌白得晃眼,能看到薄薄的皮膚之下青色的血管。
“你以爲我不敢?”端木朝華怒極,果真拔刀架上他的頸項。
離琰的青絲垂了一地,染灰他也不在意,只是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就是以爲你不敢啊。安王爺,你可想好了,人死不能復生,頭落不能接續。你一刀下去我這貌美無雙的臉就會髒污到令人厭惡,不過,你早晚會被‘蘇然春’折磨致死,到時候,子蠱發作起來,不一定會比你這母蠱發作好受,內臟會在三天內被咬噬乾淨。死的時候樣子也不會好看。”
端木朝華聽得一背冷汗,手指曲起來,指節分外清瘦慘白。握刀的那隻手也忍不住發抖。
“怎麼?砍不下來?”離琰不耐煩做躬身的動作,他國師大人極少有這麼卑躬屈膝的時候,把頭髮往背後撥,手指推開端木朝華已經喪失殺意的刀,“也是,面對我這麼如花似玉的美人,安王爺怎生捨得下手呢?”
“滾。”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一個字,承載了端木朝華的全部怒意,他很想立刻砍了這個變態的國師,卻又不得不留他一條賤命。
“那我滾了?”離琰整理好儀容,當真往外走去。
“滾回來!”端木朝華稍稍冷靜下來一點。
“果然是捨不得我,我也捨不得離開你啊,那麼,安王爺打算什麼時候放歸朝顏,又打算什麼時候跟我回去呢?”
“你敢直呼女皇名諱?國師大人果然權傾西陌,什麼都不怕嗎?”
“朝顏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這麼叫有何不妥?王爺這麼問,算是在關心我嗎?”
端木朝華被離琰媚態橫生的眼看得一陣惡寒,按捺着脾氣,說,“若我依你所言,屆時你反悔不肯解蠱,又如何?”
靈動的一雙眼眨了眨,離琰撇撇嘴,“不如何啊,王爺願意相信便相信,不願意相信的話,繼續攻城也可。你自己選擇即可,我並沒有逼迫的意思。而且,我這個人可是撒謊成性的,王爺多謹慎一些好。”
“三天爲限,本王會給你答覆,暫時請國師就住在軍中。”這個“請”字重重一落,離琰走出帳子,自然有田衝派人監視着安排在軍中入住。
“朝華哥哥,藥涼了,我去熱一熱。”單薄的聲音,不僅是擔憂而已。
“不用。”端木朝華端起碗一口飲盡,吩咐皇甫倩先出去。
沒有動作,皇甫倩第一次沒有依照端木朝華說的立刻去做,她說,“西陌國師詭詐,朝華哥哥還要照他說的去做嗎?隻身一人前往西陌,置北朔軍情國情不顧,豈非違背了老王爺所願?”
“此事我自有安排,你一直在軍中照顧我,也該累了。明日便回藥王谷去吧。”端木朝華冷冷抿着脣,不打算再多說。
皇甫倩紅了紅眼,疾步跑出去。
他何嘗不知道危險詭詐,可攸關那人性命,難道要他置之不顧?
端木朝華把身體往椅中一丟,狠命捏緊了拳,砸得桌上筆墨紙硯都驚跳起來,而後,執筆狂書。
總會有萬全之策,他不會讓阮千千出事的,否則他就舉兵滅了西陌,再親身赴黃泉與她重聚。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人因此將獨嘗傷悲。
三日之期轉瞬就到了,端木朝華將帥印轉授馬晉衝,軍務部署早前本就移交大部分給馬晉沖和田衝,現在看來倒像之前的受傷不出都是計劃好的。
陽光從帳門被撩起的空隙裡漏入,並且逐漸打開,吹進一些風來。
離琰正在修自己的指甲,看到端木朝華站在門口,緩緩說,“這就要啓程了吧?王爺不必準備太多,要用到的東西,西陌都有。只管把朝顏送回軍中,我與王爺同乘一騎便可。”
他那樣胸有成竹的語氣,讓端木朝華免不了氣悶。
“那便走吧。”
事實上二人並未同乘,端木朝華無法忍受和這個人太親近,這個國師大人從頭髮絲絲到腳趾頭尖尖都沒有一點和他印象裡的“男人”可以契合的地方。
他最在乎的,並非性命,反而是容貌。
時不時摸出鏡子照一照,然後衝端木朝華拋媚眼,問他美不美。
這時候端木朝華只好撩開馬車簾子,透透氣,免得被悶死。
簾外的天空還是一樣的藍,在離琰的吩咐下,馬車走得很慢,端木朝華幽深的眼望着萬里之外的蒼穹,不知道,他牽掛的人,現在行至何處,算日子應該早回到京城了纔對。花山公真的有辦法解除“蘇然春”嗎?連白藥仙的嫡傳弟子都沒有辦法的事,這個花山公,恐怕也沒有辦法。
放下簾子端坐好,端木朝華擡眼看離琰,“回到京城,你該替我解蠱了吧?”
離琰曖昧而親暱的親了親自己被染得鮮紅的指甲,笑起來但沒有說話。
回到京城的第一天,阮千千好好泡了個澡,一泡就是半天,泡得渾身肌膚都起皺才肯起身。
阮尚書的喜極而泣自不必說,將將入府就把自家女兒抱個滿懷,直到阮千千擰着眉頭掙扎出來,憋出一句——
“爹爹你要謀殺女兒嗎?不辭而別確實是女兒的錯,可是爹爹你也不用這麼快就趕盡殺絕吧!”
阮尚書這才發現小女兒要被自己孔武有力的手臂給勒死了。
再然後是二孃……
再然後是碧珠……
好吧,她承認自己這趟出去是有罪過的,於是心甘情願讓大家都勒個遍,才被放回自己房間。
換掉一身臭汗的衣服,穿上自己最喜歡的翠裙,只有腿上留下的淡淡傷疤提醒着她,她確實不遠萬里去了西陌,做了一系列荒唐事,最終灰溜溜地被人趕回北朔來。
對鏡整理梳妝,象牙梳在發上停留一小會兒,她眼中乾澀,沒有淚意。
之前洗澡水的潮熱,讓她誤以爲自己埋葬完好的心事又浮上來,原來並沒有,只是錯覺。就好像曾以爲的懵懂心事,曾以爲的燦爛花事,不過春夢一場。花一開一落,什麼都沒辦法留下來。
將長髮挽起,額間點上花鈿,蝴蝶翡翠簪斜插入發間,硃紅脣色光潤嫣然。
她可以忘記的,沒什麼,幸好這春夢醒得早,未能將她魘鎮其中,否則怎麼脫身都不知道。
拉開門往外緩步而行,廊下長身而立着自家師兄,白衫既是單薄也是溫存。
回頭看到阮千千微微帶笑而來,林少庭難掩眸中驚豔。
彷彿一夜之間那個纏着自己幫她躲避師父責罰的女孩,瞬間長成少女的嫵媚。
這一瞬間春|光燦爛,北朔的冬天,徹底隨着消逝的落雪而去。
再見花山公時,師父臉上難得有嚴肅得很的表情,哪怕是自己小時候把師父好不容易弄來可以保屍體不腐的冰魄砸得粉碎,師父也不過氣得半陣沒喘勻氣。口中一直念念叨叨“孽徒”,而後乖乖給師父磕個頭,買一串冰糖葫蘆給師父解饞,這事便就這麼過去了。
此刻花山公卻板着個臉,只對阮千千視而不見。
“少庭,這道西湖醋魚,是爲師親自去仟晏湖中釣的,肉肥鮮美,多吃一些。”
林少庭諾諾應着,自覺地把魚挪到阮千千面前。
師父老糊塗了,自己向來不愛吃酸。
花山公的老糊塗還不止這一樁,花山公和林少庭都不喜食肉,桌上竟然擺了一道油滋滋的櫻桃肉。
筷子在上面戳了好幾個洞,花山公又道,“這道櫻桃肉也燒得火候正好,該不會膩纔對,爲師不愛吃肉,少庭你多吃一些。”
櫻桃肉到了阮千千面前。
口裡含着櫻桃肉,美妙滋味卻被突如其來的一股酸味刺激得難以吞嚥,阮千千“哇”地一聲哭出來。
花山公嚇得立馬丟掉筷子,把小徒弟拉進懷裡,素來潔癖的他竟沒有計較阮千千的鼻涕眼淚全抹在才換的乾淨衣服上。
他半月前就收到書信說這兩個徒弟要回來,封了一罈酒在院中梅樹下,誰料後來又收到林少庭的書信說小徒弟把腿摔了,要耽擱些時日。順帶提了一下在西陌發生的種種。
花山公方知阮千千那孽徒,要離京不招呼一聲便罷了,在外頭更是拿性命當賭注肆意玩鬧,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花山公一怒之下決定一定要冷上她至少三天,讓她好好反省一下罪過。
誰知,阮千千這一哭,便讓他這個上了年歲的師父,心肝脾胃膽全體陣亡,心軟得難以自制。
“哭出來就好了,爲師也沒有責罵你,何必哭得這麼傷心。”
何曾見過師父這樣慌手慌腳的模樣,看來師妹的哭聲倒是有用,卻不知爲何每次花山公要罰她,她哭得肝腸寸斷也沒見師父心軟過。
林少庭越發的不懂了。
師父的胸懷真暖啊,阮千千哭得累了,抽噎了幾聲,漸漸聲音低下去。
這麼放聲大哭,是好事,林少庭也不再擔心她憋壞了自己。
“呿,怎麼就睡着了,這孩子還真是。吃着飯也能睡着。”花山公暗惱地低咒一句,不得不認命地把她抱起來,放到自己牀上。
“等你師妹醒了,讓她把爲師的牀鋪打理乾淨,我不想回來發現任何髒東西。”花山公厭棄地皺皺鼻子。
“是。”
“爲師要出去一趟,你儘量吃,不要浪費。你師妹吃得少,起來必定會餓,再熱給她吃。若天黑我尚未歸來,你就帶她先回尚書府。”
“師父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嗯。”點點頭,花山公拍拂着袖子,目光悠遠,“去和故人道別,京城終究不是我這閒人久留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