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裡捧釭的銅人被燈光照得發黃, 端木朝華一隻手撐在阮千千身側,說話聲不大。
“你記不記得,我曾給你說過, 田衝向我稟報說自己在晉王破城那天, 沒去你爹那裡, 而在等待攻城。”
阮千千點頭, “後來我見識過易容術, 也覺得可能並不是他做的,而是什麼別的人易容的。”
端木朝華繞着阮千千的手指,她也抓着他的手指玩, 只覺得他的手指上的繭又厚了,心想大概是摺子太多。端木朝華登基之後一直勤政, 將來要卸任將皇位交給晉王, 勞心勞力, 只是爲了能夠一起遠走高飛。
想到這兒阮千千眼眶有點發紅。
端木朝華捏了捏她的臉,繼續說道, “田衝回來之後並未立刻向我稟報此事,直至你派寶雲去跟蹤他他才發覺,也是這個時候向我說明。你說,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他爲什麼沒有當機立斷告訴我?”
沒等阮千千回答, 見她跟着自己的話在思考, 端木朝華便又道, “夏魏去過你家, 從你姨娘口中得知, 當日日暮前,曾有人上府裡查看, 門開之後只看了一眼確定府上那些人在便走了。那個人認爲阮家沒人認識他,所以並未派手底下的人去。”
“除了先父,確實沒人認識田衝。”阮千千若有所思點點頭。
“那日晉王起兵,只有兩種人會提前得知消息,一是起兵的晉王那邊的親隨。但破城已近戌時,晉王的人在那之前能夠入城的可能微乎其微。”
阮千千張着嘴,接下去道,“能提前獲知晉王會在那天偷襲入城的,還有的就是……是……”她的手動了動,旋即被端木朝華穩穩抓在手中,湊在脣邊親了親。
“是我。”
這麼一來一切都水到渠成,田衝是端木朝華的心腹,自然會比其他任何人更先知道晉王要攻城了。纔能有充裕的時間先去阮家確認阮家親眷都在家中無人去阮暮秋處,不會有見證人又或是說見證人不會多,可輕而易舉殺人滅口。
阮千千的眉心皺了起來,她想了想,沉默半天才提出疑問,“可沒有證據,此前我也猜過田衝是殺我爹的人,可一來沒有鐵證,二來我根本想不出他的動機。”
端木朝華面色一沉。
二人俱是想起那時候阮千千的懷疑,田衝是端木朝華的心腹,他的所作所爲,與其說是自己想要做的,不如說是爲人刀劍。
端木朝華低頭親了親她的眼瞼,阮千千偎依在他心口,身上有些發冷,只覺得一隻大掌貼着自己的背,安撫地拍了拍,輕卻有力地支撐住了她這一刻的恐懼。
“當時皇上命我查你爹的貪污案,在事情有定論之前,我不想讓你知道,以免徒增擔心。但查到後來,關鍵的證物卻怎麼都找不到。你應也心知肚明,你爹手上有工部用事的賬簿,記載與各路商賈的往來。”
一人自腦中掠過,阮千千嘴脣囁嚅,卻沒說話。
“這本賬簿被夏魏在田衝府上搜到了。”
“田衝不是商賈……不該是在他處查到的……”阮千千有些糊塗了。
“那就要說,他背後的主子了。賬簿裡什麼都有,你知道皇商的用印,是禾木二字,每年年關,賬簿雙方覈對之後,要用印。”
“禾木……秀林……”這下徹底對上號了,可阮千千還是不明白,“他爲什麼要阻止你查,賬簿裡記了什麼?”
這時候端木朝華按住阮千千的肩膀,將她攬入懷中,脣戀戀不捨地吻着她的額頭,聲音低而輕柔,“你爹爲了北朔,也算鞠躬盡瘁,先帝在位時,多有奢靡。爲人臣者,他也是無能爲力……”
這話一出,阮千千也明白,自家爹說不得在中間貪了些,但介於可查可不查之間。洛秀林擔心的是,一旦阮暮秋落馬,四國皇商洛家在北朔的腳可能就得收回去。
端木朝華的話卻沒完,他的脣貼着阮千千的額發,長嘆一口氣,“若是依律,還可以求先帝用一次赦令,你爹的死,與我也有干係。”
端木朝華腰上一緊,他低頭,阮千千正往他懷裡拱。
時隔這麼久,她又有了一雙兒女,與端木朝華日益情深,喪父之痛已減輕不少,反倒是阮千千安慰起端木朝華來,“生死有命。王妃當日也不該死。也許另一個世界是很好的,不再有傾軋,他們也能見到自己想見的人。”
安親王妃可見到安親王,她爹也能見到她娘,只就不知道她娘是不是還在等她爹。阮千千覺得若是真有奈何橋,她娘一定還想見她爹,親口問他爲何上了京就不返還,再給他個大耳刮子。
也許下輩子,他們還要做夫妻。
端木朝華摩挲着她的發,輕輕嗯了聲,兩個人溫熱的身體在被子裡貼在一起,什麼都不做,單只是抱着,就有種說不出的親暱。那一刻在阮千千看來,他們不只是愛人,端木朝華也不只是他的恩人,他救過她的命,還是她孩子的父親,更陪她經歷喪父,他喪母時她也陪着他,都說世上是沒有感同身受一說的,而她卻覺得,此時此刻,她能感到端木朝華因爲她父親的事情水落石出而生出的那份安然與踏實。
她知道田衝是他的左膀右臂,也知道失去田衝他一定心裡有惆悵和難捨,但這一切他都沒有說出來。
被子裡暖烘烘的,烘得阮千千的臉通紅,端木朝華咬着她的耳朵低聲道,“睡罷,今晚藥也不必吃了。”
說起藥,阮千千想起端木朝華身上的毒,登時又起愁眉,卻只埋着頭嗯了聲,什麼都不多說地將他的腰緊緊抱着。
☆☆☆
天牢中終日不見陽光,端木朝華換了便服,入得牢中,就聞到一股黴味。意料中的餿臭卻沒有。一來冬日天冷,氣味不濃,二來天牢中現就蹲着一個人。
那人沒覺察到有人進來,仍自揹着身,盯着頭上的一小方光,一動也不動,脖子彆扭地曲着,身上沾了不少已乾涸的血塊。
“起來了起來了,皇帝來了,還不快點下跪行禮。”牢頭一鞭子抽在鐵欄杆上,叮鈴哐啷的動靜在偌大的天牢裡分外刺耳。
田衝坐着沒動。
端木朝華以目示意,那牢頭立刻會意地讓手下人將一把椅子安放在田衝的單間門前,又恭敬地行個禮帶着人退出去。
牢裡的光非常暗,就像黎明之前,又像日落之前。
忽然間響起個喑啞拖長的聲音,“皇上,來看微臣啦,實在感激不盡。”
端木朝華沒說話。
“是給臣一杯毒酒,還是斬首示衆?白綾,匕首?匕首吧,微臣想以男人的方式赴死。”
沉默着摩挲指上扳指,端木朝華終於肯開口,“你跟着我已經二十年了。”
“是啊,還是老夫人給的銀子,奴才的爹纔不至於死無葬身之地。”田衝語聲很平靜,手抓着稻草,指頭裡都是血泥,手指動作不自然,指頭一定動過刑,他渾不在意,只是執拗地盯着頭頂的天光。
“朕,可曾虧待你?”
“不曾。”
“那麼,是朕做過什麼錯事,讓你耿耿於懷。”
“皇帝怎麼可能做錯事?”田衝冷笑。
“那你爲何爲叛賊驅使?你是朕最親最近的臣子,若說滿朝文武,有一個人,無論做什麼朕都不會去過問因由,那就只得你一個。”
背影沉默了片刻,才轉過身來,田衝的臉尚算乾淨,在端木朝華進來前,他拿衣袖收拾過了。他比端木朝華還年長五歲,如今已有老態,牢中一日,世上十年,他眼角的紋路隨着眄視明顯起來。
“臣就是皇上養的一條狗。”
“高興時候喊過來摸摸頭,不高興就一腳踹開,二十年來奴才從來沒有真的直起過腰。君君臣臣,而臣只是個奴才。”
“朕給了你官職。”
“一年八十兩俸祿,皇上可知道,上好的馬鞍都要五十兩。”田衝嘴角掛着點笑,似乎不是在說自己,“臣也不是貪財的人,能跟在皇上身邊,多大的福分。可臣這一輩子,自小爲奴,賣身王府以求葬父,陪皇上長大,雖無親緣,卻形同手足。現在你是皇上了,可你給了我什麼?”
田衝是端木朝華的家奴,到了軍中,無人不知他與旁的奴才是不同的,雖是家奴出身,卻沒人敢輕視他,都要恭恭敬敬稱他一聲“田將軍”,端木朝華卻是沒想到,原來田衝心裡一直是這麼想。不由有些悵然,笑了笑,“說下去。”
“臣得給自己尋一條出路。”
“洛秀林允諾過你什麼?”
田衝低頭看着自己傷痕累累的手,這幾日刑部往他身上招呼也沒省力,他似乎在仔細地想,到底洛秀林允諾過他什麼,結果卻一無所獲。唯獨一樣。
“錢,事成之後,他給了我二百兩黃金。”
端木朝華臉上已帶了嘲諷,“你對我的忠心,就值得二百兩黃金?”
田衝茫然道,“忠心?當年臣葬父,花了老夫人五兩銀子,五兩銀子換取一輩子的忠心耿耿?皇上,您出身顯赫,也許早就忘了一件事。”
端木朝華聽他聲音漸漸低了,便低下頭去,田衝歪着頭靠在牆上,沒什麼表情,他似乎什麼都想明白了。
“奴才也是個人。不是一條狗。”
從天牢出來,端木朝華沒有立刻回宮,騎着馬到京郊的南山坡上呆了會兒吹風。他只有一個人。一時間想起來許多事情。
田衝小時候就吃很多,飯量驚人的大,小孩子總要長得胖纔可愛。他圓圓的,練武又總偷懶,老被師父罰跪。有天晚上田衝又被師父罰跪,兩個人雖跟的不是同一個師父,練武卻在一處。
端木朝華半夜三更給他帶饅頭,一邊留意外頭動靜一邊低聲說,“師父說了,山上沒吃的了,過午不食,晚上本來沒吃的。”
田衝一聽,就知道端木朝華又把自己的兩個饅頭給他留了。
他心裡頭感動,已一整天沒吃飯,看到饅頭喉頭就不安分地上下動,最後猶自戀戀不捨遞給端木朝華半個。
端木朝華見他不吃了,吞了口口水,也顧不上那是田衝啃過的。
田衝跪得膝蓋疼,端木朝華讓他把腳放在他腿上,一邊把他褲子撩上去,田衝那時候白胖,膝蓋跪得發青,端木朝華一邊往上頭搓藥酒,一邊沒好氣地抱怨,“你是王爺我的奴才,怎麼反有主子伺候奴才的道理!”
田衝就笑嘻嘻道,“等奴才長大了,一輩子甘爲牛馬報答王爺。”
“閉嘴,生而爲人,就好好做人。”
那一夜已經過去太久太久,時間會改變世間萬物,人也不能例外。
到黃昏,大風起,端木朝華從山坡上下來,覺得頭有點痛,也沒太在意,回到宮中低燒起來,入了更宮裡派出人,將太醫從睡夢中吵醒急吼吼帶進宮裡。
他在阮千千的雲華殿躺着,太醫進宮也需些時候,於是跟端木朝華說想讓謝非青先看看。
端木朝華搖搖頭,“都睡了還是別吵你師弟,我沒事……”
端木朝華要起身,被阮千千按在牀上,瞪他一眼,端木朝華就乖順地閉起眼,聽見阮千千對外頭高聲道,“把謝大夫請過來。碧珠,你去別院看看,師父睡下了沒,要是沒睡,讓師父也來。”
端木朝華閉眼笑道,“你是成心要把整個皇宮的人都吵醒。”
“皇帝病了,誰還敢睡踏實覺?”阮千千理直氣壯道,低頭拿額頭試了試他的溫度,只是低燒,想必不礙。卻又擔心他所中之毒,只等謝非青來把個脈。
端木朝華抓住阮千千的手,貼在自己心口上,嘴角帶着竊笑,“放心,朕絕不敢有事。”
阮千千被他的鄭重其事鬧得哭笑不得,“料你也不敢。”
院子裡一彎殘月,暗沉沉的皇宮只要一點風吹,就能激起千層巨浪。阮千千看端木朝華有點昏昏欲睡,讓他先眯着,就出去吩咐侍衛加緊把守。
一時間雲華殿戒嚴,反倒引起了東宮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