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卷總共只有四天的時間。
準確來說,是三天半。
最後要上呈聖意,確定具體的人選。
進士不同於舉人考試,人情世故是更多的。
因爲這個考試的級別,更高,更重要了。
能夠成爲狀元的人,哪怕是寒門,家族基本上給不了支持,類似於張兆這種,最後也能夠做到至少三品的大學士。
況且,每一屆才三十個進士,含金量十足。
皇帝爲了某些政治考量,每屆都會安排一些蘿蔔坑。
比如這次,他就一些人選。
“宋時安有個弟弟……好像叫宋策。”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問道,“這次,他能考上嗎?”
陳寶是最大的太監,自然要懂得審時度勢。
作爲最重要級別的科考,有哪些關鍵人物這次參與考試,他全部都提前背調好了。
“回陛下。”陳寶說明道,“之前的一次鄉試,他的舉人是完全憑實力考取的,其中辭賦科頗佳,策論孱弱。倘若是完全按照之前的發揮,進士應當是考不上的。倘若策論水平提升一截,八成也是考不上的。”
沒辦法,不是宋策不行,是十六歲的進士,真的離譜。
他老子宋靖從小被譽爲神童,也是二十歲中的進士。
“辭賦不錯,能入甲等嗎?”皇帝問。
總計三千人,要進前一百,才能甲等。
之前他在鄉試中,確實是前十了。
可是,進士考試是六個州,並非司州一州。
這些考生,大多數都是很多屆的舉人。
鄉試前十的含金量,肯定不到會試前百。
得比之前的發揮更好,質量更高,纔有前百的水準。
“宋靖替大虞坐了大半年的牢,總得是有些補償。”皇帝說道。
“陛下,可以這樣。”陳寶有了法子,說道,“甲等的辭賦類文章,除開頂尖的,其餘差別都不算太大,一百名,兩百名沒有多大區別。倘若達不到前百水準,就安一個甲等的末流。然後,再將宋策安到乙等前幾。綜合下來,應當有個進士末流。”
乙等前幾,跟甲等末流區別不大。
但是,並不招搖。
若兩科都是強行的甲等,黑幕意味太重了。
況且乙等的文章,那是不會作爲範文,給考生們賣卷子的。
等同於,不會公開。
“不,設成乙等第一吧。”皇帝道,“不然,他還真的以爲是自己考上的呢。”
擦邊給進士,那是皇恩。
乙等第一,基本上等於明着說,皇帝記得你替朝廷受的苦,所以給你小兒子安排了進士。
對方心裡面也能好受。
你都給我兒子進士了,那還說啥呢,這個牢我狠狠蹲不就完事了嗎?
“還有呢,其餘宋黨?”
皇帝直接露骨的就說出了這個字眼。
“孫司徒宴會的同批亞元之中,有幾個人對宋時安有些好感,也並未去恭維司徒……”說到這裡,陳寶也分析說,“但奴婢覺得,主要是對司徒拿他們當棋子的逆反心情,還談不上支持宋時安屯田。”
“這些人讓他們自己考。”皇帝道。
“那真正算得上宋時安的擁躉,有一人。”陳寶認真道,“王水山,宋時安的同期舉人,先前是策論過於偏激,所以險些落第,但策論的水準,還是不錯的。”
“何種背景?”皇帝問。
“他父親先前給一個軍隊主薄當馬弁,後面又成了一個偏將的馬弁,有次打仗腿受了傷,便因資歷做了八品縣尉,相當乾淨。”陳寶說。
皇帝喜歡的就是素人。
素人有能力,他在官場上就會更拼命,並且將自己的進步,歸於‘聖恩’。
世家子弟就不同了,哪怕升了官,也覺得是自己能力強,是家族給予的支持力度大,不會有什麼知遇之恩。
“他策論不錯,是吧?”皇帝問。
“是的,陛下。”陳寶答。
“好,但凡策論能甲等,就給他進士。”皇帝道。
“還是要做的明顯嗎?”陳寶。
“這個就不用了。”皇帝道,“我大虞選官,是爲皇帝選,不是爲他宋時安選。”
讓宋策當進士,是給宋時安面子。
讓王水山當進士,是爲了給宋時安能用的人,但並不是看在他的面子。
這個道理看起來挺繞,實際上也好理解。
王水山倘若策論甲等,甚至還偏上,是本就有機會考上,但如若辭賦差了一些,是要被篩掉的。
因爲進士靠後的位置,很危險。
但凡有點背景,那就能把它卡出去。
皇帝讓王水山中進士,是自己要用一個有真才實學,且背景乾淨,能大展拳腳的人。
這個時候,就不能把這個人情賣給宋時安了。
“陛下,今年加的兩個進士,都是司州的,那司州進士的人選,或許會有點太多了,大概十二到十三人。”
天下六個州,司州就佔了百分之四十。
“從揚州扣。”
陛下這四個字說出來,直接就讓人的眉頭被撫平,拉展,彷彿漫步在挪威的森林了。
爲什麼人家是皇帝呢?
“陛下聖明。”陳寶道。
“陳寶,宋時安考中狀元,難否?”皇帝突然的問道。
“陛下,雖然您已經敲打了大學士們,但除非直接欽定宋時安狀元,否則衆位大學士,多半還是要推孫謙。”陳寶如實的回答道,“宋時安倘若沒有明顯超過孫謙……還是難。”
“難,那就難吧。”
皇帝並未太過芥蒂,隨意道:“宋時安應當知道,改革比科考,更難。”
………
足足一天,閱卷的學士,終於推出了六百篇文章,並且全部抄錄後,上呈給七位大學士。
人均閱文近百篇。
古易新年紀大了,少看一些。 其餘的,各位大學士平攤。
是張兆提的體恤古師,就多看一些。
每位大學士,都有評定甲等的權力,乙等更是可以直接給出等級。
乙等上,中上,中,中下,下。
至於甲等,但凡是中上的,都需要衆人一起的達成共識。
所以中上,給的也很慎重,頂多就二十幾位。
上,更是在十人之內。
張兆就連續的評了七個乙。
終於,看到了一篇好文。
臉上出現了笑意。
“諸位,這一篇,能算得上雄文。”張兆有些激動道。
大傢伙都被他吸引去注意力。
尤其是孫康。
科考裡能出現雄文?
難道是那一篇《洛神賦》嗎?
可是,雄應該談不上。
因爲它,有點雌。
“讀。”古易新發話。
很快,一名侍讀學士便爲衆人朗讀。
“《大虞山河賦》”
“夫大河者,肇崑崙之玄圃,瀉星宿之瑤津……”
“曾碎姬望之馬,濤沉齊劍……”
他這般的朗讀着,衆位大學士們也無不露出認可。
作爲辭賦科主考大學士,孫康更是捋着呼吸,忍不住讚歎道:“文采斐然,氣勢磅礴,筆力雄渾。此生,似有胸懷江山之大氣象。”
“很明顯的不是強行用詞,堆砌成語,縱深之感,都特別強烈。”
“對啊,尤其是那句‘碎姬望之馬’,對當今國人,確有砥礪啊。”
“我很喜歡。”張兆也補充了一句,“這樣的文章,是大虞所需要的。”
“甲等上,有異議否?”古易新說。
衆人集體點頭認可,沒有任何問題。
“現在文章看了一大半,感覺已經能夠鎖定辭賦第一了啊。”張兆銳評道,“文采甚高,立意磅礴。氣象能夠和它比擬的,文采差一些。文采能夠比擬的,氣象又差了一些。”
“是啊,兩樣綜合下來,才配得上辭賦第一。”
衆人,皆點首同意。
並且,每個人心裡都有數。
這就是孫謙的。
爲什麼?
文筆能有相似的,句讀能有相似的,遣詞造句的習慣很少有相似的,但也不完全例外。
這三者合一,全都附和,就能錨定出來,一定是他。
既然要讓孫謙內定冠軍。
他們肯定把孫謙的所有辭賦和文章都研究了。
不要低估老狐狸們的業務能力……
只不過孫康有些不安。
試卷都快閱了一大半,那《洛神賦》爲何還沒出來?
莫非被刷下去了?
可千萬別跟自己扯上關係啊!
終於,在最後幾篇時,有人看到了它。
“洛河,有關於神女的傳說嗎?”
一人錯愕的問道。
衆人不解,但古易新回答了他:“沒有。”
“那這篇文章,大家一起聽吧。”
試卷交到了侍讀學士的手上。
全體大學士,開始聆聽。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迴雪……”
“無良媒以接歡兮,託微波而通辭。願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
“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洛神賦,在本土化,修改部分意義後,現世了。
七位大學士,全部都沉浸了,並帶着一些恍惚。
謝靈運如此狂妄自大的一個人,也說自己只是曹植的八分之一。
所以一向是沉穩的古易新,也徹底動容。
當初聽到《勸學》時,他都不是這種反應。
《勸學》自然能比肩聖人書,但那是人能夠寫出來的,需要見識深刻。
而這,不是人能夠寫出來的。
只有一個人的才華,極端的強大,才能夠在科考的場合下,信手拈來,隨意炫技。
“美,太美了。”
對此,一名大學士感動的說道:“風神屏翳收斂了晚風,水神川后止息了波濤,馮夷擊響了神鼓,伴隨着神女消散的那一刻,我也悵然若失了。”
它寫了一個奇遇。
遇到了完美且神聖的神女。
與之,有了一次約會邂逅。
而後,從神界回到凡塵……
衆人,都不知如何說起。
唯有古易新,定下了基調,感慨道:“我們,或許要跟此篇《洛神賦》,一起流傳於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