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車被從路邊拖回官道上,貨物也都裝車完畢,滾滾的車流有一次從許平眼前不停地經過,站在路邊的許平一次次地朝着道路上如同機械般地行禮致敬:“每天都幹這樣的事情,我什麼時候能夠取得我的世職呢?什麼時候才能落入趙水澤大人的眼中呢?我不能等上很多年,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
“聽說季退思這賊以前也是侯爺的故舊?”曹雲又竄出來在許平耳邊嘀咕起來,今天的工作看來是告一段落了,根據上游哨卡送來的表格,今天上午這兩趟車隊會從東光哨卡經過後,再來應該就是晚上了:“聽說季退思手下的甄璋瑜、肖白狼、文德嗣這幾個賊,以前也都是侯爺的故舊?”
“好像是的。”許平點頭道:“我以前也聽人說過:季退思這幾個賊以前都是侯爺義兄唉。”
許平長嘆一聲,黃石的義兄孔有德是一個新軍中大多人都不願意在明面上提起的人,不過私下裡人們仍在爭論着黃石和孔有德之間的恩怨。
“侯爺做得唉。”曹雲聞言也是一聲嘆息。
他們二人旁邊的一個新兵聽着他們的話忍不住插嘴道:“許把總、曹副把總,小人總聽人說起侯爺義兄孔有德的名字,不過每次他們都不願意把話說明,好幾個月了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許平掃了這個士兵一眼:“你不是直隸人士吧?”
“小人是湖廣人士,湖廣****後和家人一起來京師的,然後就參加了侯爺的新軍。”
許平點頭道:“那難怪了,不過湖廣那裡不傳這事麼?”
“也傳,不過說法很多,小人也不知道該信哪一個。”
“嗯。”許平又點點頭,對曹雲道:“老曹,還是你來說吧,我怕我說不清。”
“好!”講故事是曹雲的最大愛好,他搓搓手就開始講起來:“侯爺和孔將軍當年是義結金蘭的兄弟,他們的交情還是在天啓元年時種下的,那時廣寧大敗,十三萬大軍灰飛煙滅,不知道多少將軍都剃頭降了建奴,剩下的也就算不投降也肝膽俱裂,紛紛向着山海關逃命。當時廣寧軍裡只有侯爺和孔將軍領着不多的手下,發誓不滅建奴絕不入關,往旅順投奔毛振南毛大帥!嘖,兩個好漢字義氣相投,就捻土爲香,結爲金蘭兄弟!”
說道這裡的時候曹元狠狠地豎了一下大拇指,然後又繼續道:“以後侯爺在遼南,孔將軍在遼東,都立下不少戰功,雖然孔將軍遠遠不能和侯爺的武功比,但大家只要一說到遼東,肯定也會都忘不了孔將軍這條好漢。”
“侯爺後來富貴無比,但也從不曾忘了他的大哥,遵化一戰前,侯爺被皇上任命爲大將軍、大都督,官拜元帥,統領天下兵馬,那是何等的威風、何等的氣概?”曹雲咂咂舌頭:“當時孔將軍不過一員偏將,但是侯爺見到他時,先是行了一個見過兄長的大禮,然後拉着孔將軍的手向全天下的武將一個個介紹過來:‘這是我的大哥,我義結金蘭的兄長!’。”
圍着聽曹雲說書的外地新兵越聚越多,他們發出一陣感慨後有紛紛問道:“那侯爺到底是爲什麼要殺要和他義兄反目成仇呢?”
“那是崇禎八年的大淩河之戰了。”曹雲搖頭晃腦着,眯着眼就放佛回到了那個時候一樣:“插汗大舉來攻,遼西抵擋不住向朝廷求救,告急文書如同雪片一樣地送入京師,你們都知道那時候侯爺已經被奸臣們陷害下野,先帝帝師孫閣老出關督師,下令徵天下的精兵強將援遼,其中就有孔將軍。當時因爲孔將軍是侯爺的義兄,所以奸臣們也從來沒有放過他,對他總是多加刁難,連軍餉、軍糧都不給,孔將軍的手下兵丁實在飢餓難忍,就偷吃了一隻雞,孔將軍聽說後爲了軍紀,下令將此人臉上穿箭遊營,但那些人還是不依,對孔將軍喊打喊殺,孔將軍一怒之下犯下大錯,扯旗作亂。”
衆人聽到此處都是默不作聲,曹雲乾笑幾聲:“孔將軍很快也知道自己犯下大錯,就向朝廷申冤,說自己是一時糊塗,請求朝廷刊載他多年的功勞上許他戴罪立功,讓他的士兵吃飽再去大淩河前殺敵贖罪。當時正好在山東的侯爺親自出馬代登萊巡撫作保,許孔將軍可以立功贖罪,孔將軍聽說就興沖沖地趕來登州投降,在城下就看見侯爺笑着向他揮手,可是孔將軍才一踏進登州,侯爺就把臉孔一板,喝令四周刀斧手把孔將軍拿下,立刻殺頭。”
沒有聽過這個故事細節的衆多新兵都是齊聲驚呼,曹雲又是幾聲乾笑:“當時孔將軍苦苦哀求,不求侯爺看在多年的交情上,也求看在他抗北虜十幾的苦勞上,給他一次自新的機會,說得就連登萊巡撫本人也心動了,但是侯爺卻不爲所動,還質問登萊巡撫說:‘此番處置,已經是事先商定了的,莫非孫大人要出爾反爾不成?’把孔將軍殺頭後,侯爺還曾對別人說過:‘我義兄勇武非常,萬一走投無路去降了北虜,纔是朝廷大害!’,跟着孔將軍一起被處死的還有不少侯爺昔日在東江鎮的故交,比如毛承祿、比如沈九成,還有耿仲明,登州這次但凡只要是領兵作亂的,侯爺不問緣由力勸登萊巡撫把他們盡數處死。”
衆人頓時都是一片爲孔有德叫屈的聲音,一個個都認爲黃石如此處置不但太無金蘭之交的情面,更是太過不守信用,曹雲亦叫道:“是啊,孔將軍和北虜仇深似海,侯爺說他會去投北虜,這如何可能?如何可信啊?”
聽曹雲說完後,一直在邊上靜靜聽着的許平說道:“侯爺的處置也不能說是錯,這些叛將雖然曾有功勞,但侯爺曾反問登萊巡撫孫大人:‘他們此番起兵作亂,導致多少百姓家破人亡,這些百姓又有何辜?正如當年袁崇煥冤殺毛帥,朝廷想着袁賊可能真能“五年平遼”就不予追究,讓東江衆將齒冷,今日若朝廷想着用這些殺人叛將立功而不替百姓申冤的話,那又如何能讓天下百姓心服?’侯爺說的是堂堂的正理,孔有德其情可憫,其罪難恕。”
聽把總髮話,那些士兵頓時鴉雀無聲,倒是曹雲猶自咕噥道:“季退思等衆賊,都是孔將軍的心腹,他們興兵作亂也是打着替孔將軍報仇的旗幟,登萊巡撫孫大人苦苦鎮壓他們三年,不但沒有沒有鎮壓下去,反倒讓這幾個賊做大,最後被皇上因賊勢坐大而正典刑,今日竟然鬧得要侯爺親自出馬,以我看還不如當年寬宥了孔將軍,反倒不會有今日之患。”
“孫大人鎮壓不下去季賊那是孫大人的錯,但是不能因爲孫大人這事做得不好就說殺叛將那事也不對。”許平搖頭道:“老曹我也不與你爭,反正我認爲朝廷法度就應該是公正的,侯爺說的並沒有錯。”
說完這話後許平就又開始指導起手下的工作來,按理說工兵作爲技術兵種,所有的人員都應該經過教導隊的培訓,可是新軍成立時間太短,就連許平這樣的低級軍官也只上過最簡單的課程,所以他除了負責指揮全隊行動外,還得參與教授知識給下屬的一般士兵。
新軍採用十人一果的編制,理論上果長這種士官必須識字,但是因爲倉促也沒有能夠完成全部的識字課程,這就讓許平很頭疼,因爲工兵的條例手冊實際已經編寫得非常細緻了,如果他手下的果長都認字的話,那無疑能大大減輕他的負擔,而現在許平這樣的低級軍官不但要做好自己軍官的本份,甚至還要把士官的工作也兼擔起很大一部分來。這種壓力並不僅僅存在於許平這裡,新軍的每一個角落幾乎都有類似的問題。也正是因爲這樣的原因,練兵總理黃石下令縮編新軍的編制,本來根據理論編制每個把總手下會有十個果長,但現在許平手下只有三個果長而已;而原本編制裡每個千總帶十個把總的編制,也被修改爲每個千總現在暫時只帶四個把總,各隊人少不說更素質低下,這導致本來只該編兩個工兵把總隊的救火營,眼下不得不暫時編十五個。
正午時許平正帶着手下們吃飯時,遠方的官道上突然揚起一片煙塵,曹雲皺眉盯着那塵土看了片刻,就伸手要去拿上游兵站和千總隊發下的單子,許平已經放下飯碗站起身來:“不用查了,老曹,今天這時候不應該有馬隊經過的。”
等來者來到身前時,許平已經穿戴整齊,向着領頭的將領穩穩地行了一個軍禮。
那馬上的將領匆匆回了一禮,掃視着四周的幾十個士兵急叫道:“本將需要志願兵!志願兵!這裡有願意隨本將上陣廝殺的志願兵麼?”
“將軍,我們是救火營工兵隊。”許平仰頭看着馬上的武將,從他的軍服上看出這是一個遊擊將軍:“報告將軍,卑職是救火營工兵隊第十一把總隊把總許平,卑職的部下只接受過基本的武器訓練,以及非常初級的工兵訓練,他們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正式的戰陣訓練。”
“你。”那個將軍向着許平一指,緊跟着又指了指明顯是副官的曹元和另外三個果長:“還有你,你,你,你,你們都接受過什麼訓練?有志願隨本將上陣殺敵的人麼?”
根據新軍的軍事條例,如果不是該部的直系上官,是沒有權利對一支部隊下直接命令的,但是任何擁有特許或是達到遊擊將軍以上職務的將領,都可以在戰場緊急的情況下從任何可以找到的部隊中招募志願人員作爲戰鬥人員,而這些志願人員也不會被視同擅離職守。
許平此時已經觀察了一下跟在這位將軍後的三十幾個隨員,他們除了十個左右很像是親隨外,剩下的似乎都是志願人員,許平琢磨着在戰場的某一點可能出現了緊急情況,不過他不會去送死,更不會讓毫無經驗的部下去做無意義的犧牲:“回大人話,卑職的三個果長也只接受過簡單的武器訓練,除此以外還有識字課程,卑職和卑職的副官和接受過馬術訓練和較多的武器訓練,但是我們恐怕不能立刻離開此處,可否允許卑職首先向卑職的千總報告情況?”
“來不及了。”那個將領咕噥了一聲,揚繮就準備通過東光哨卡。
“將軍,請出示一下腰牌。”許平歉意的一笑:“請將軍見諒。”
“給。”那個將軍飛快地掏出腰牌扔給許平,還不忘催促道:“快些,快些。”
“一定是什麼地方出現了大問題,去當這種志願兵肯定是有死無生。”許平在心裡確定了自己先前的看法,他低頭飛快掃了一眼腰牌上的姓名,然後掏出炭筆熟練地把通過的人數、馬匹還有時間記錄在記錄本上。
許平擡起頭雙手把腰牌奉還給馬上的將軍,同時問了一句:“將軍,真的是非常重要,非常危急的任務麼?”
“當然。”那個將軍飛快地接回腰牌塞在自己的懷裡。
“將軍,”許平保持着立正的姿勢:“卑職曾在教導隊接受過馬術、武器,和最最基本的戰術課程,或許可以助將軍一臂之力。”
將軍驚異地看了許平一眼,簡短地回答道:“那好,跟上來吧。”
“是,將軍,遵命。”許平又一次立正行禮,然後低頭在記事本寫了幾個字,然後轉身交給一邊呆若木雞的曹雲:“曹副官,我許平於今日午時一刻作爲這位將軍的志願兵離開崗位,請代爲向千總隊證明。”
說完許平就飛快地跑向自己的戰馬,以最快的速度解開繮繩,曹雲只低頭掃了一眼那記事本,就又忍不住咕噥起來:“太沒有義氣了,太沒有義氣了。”
曹雲一邊咕噥着一邊飛快地也在記錄上寫下一行字,然後粗暴地塞到第一果長的手裡:“我曹雲在午時一刻作爲志願兵離開崗位,請代爲證明!”
他快步跑到許平身邊一起解繮繩,還惡狠狠地衝許平叫道:“你以爲我是和你一樣沒義氣的傢伙麼?”
正副把總先後消失在一羣手下的眼裡,第十一工兵小隊的第一果長和同僚一起呆呆地看着他們長官離開,在他手裡的記錄本最下面寫着:
“午時一刻,遊擊將軍將軍趙敬之攜三十一名騎兵通過龍光哨所;
把總許平作爲志願兵離開崗位;
副把總曹雲作爲志願兵離開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