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們帶路的這個人叫向巴,從出生到現在五十多年幾乎沒有離開這個地方,用他自己的話說沒有見識反而追求的不多,追求的少自然心就容易滿足。原本我不想將這個人寫進來,我用“當地人”這個詞來稱呼他後在接下來就不會再頻繁出現,在這裡單獨提到這個人並不因爲他在我記述這件事情當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他不過是一個領路人,像這樣的人我們每次出行去陌生地方拍攝考察時都會請上這麼一個人,基本上都是拍攝工作結束便結束合作,從此以後幾乎不會見面。
在這段當中我特意說明向巴這個人是因爲他對丁增成措的熟識,而且也熟悉姚俊熙這個人,但每當我向他詢問其兩個人的一些信息時他總是會說“丁增的腦子已經不正常了,可惜了這位好姑娘”,而關於姚俊熙,他又會經常的說道“很好的一個人,一個好警察”。我問他爲什麼會這樣評價丁增,他也說不上來,但就是覺得丁增跟以前不一樣了,精神上不一樣,後來我才知道向巴不想告訴我太多關於丁增成措和姚俊熙的事情是怕我們去打擾她。
向巴告訴我說一開始有五花八門的記者採訪過丁增成措,但並不是因爲宣揚什麼精神之類的,而是爲了熱度和流量。向巴這個幾乎沒有出過遠門的人居然知道“流量”這樣的詞,看來信息時代不分地域。
我倒是覺得丁增成措沒什麼不正常的,因爲思念遇難的愛人而改變了她的思想,這我可以理解。丁增有些習慣和舉動的確讓一般人不能理解,顯的格格不入,我想這些不過是受到刺激後的正常表現。人在遭受重大打擊後是會改變自己的一些習慣,但並不脫離本性。
向巴告訴我說丁增成措幾乎不跟外界的人交往,自從姚俊熙失蹤後就很少見過她,向巴還告訴我說丁增成措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那些人都說姚俊熙不可能活着了,所以她就不見那些人。說起姚俊熙她還是很感興趣,但說到其他任何事情她都很冷漠,而且最爲奇怪的是她容許我看姚俊熙留下的日記,但每次只讓我看一會兒時間,而且當我看日記時她則在一旁緊盯着我。我知道這本筆記對於她是多麼的重要,她可能擔心我會把這本筆記帶走從此不再給她,但我拿走沒有任何意義。她的戒備心很強,當時我是這麼認爲的。她能聚精會神的一直盯着我,那專注就像我聚精會神的看日記一樣。等我合上筆記本要走後她會問我一個問題。
“你認爲姚俊熙他還活着嗎?”“日記是姚俊熙寫的吧?”
後來我將日記幾乎看完時才突然意識到丁增成措是在猜測我是否相信日記的真實性。當所有人都執否定意見時,那肯定的事實也顯的蒼白無力,而丁增不過是在我這裡尋求那麼一丁點的心裡支撐。
這一天我休息,原本計劃去丁增成措家看日記,但我突然決定去姚俊熙生前工作過的派出所。
鎮上的派出所,我問了一圈人,謊稱是姚俊熙家人說打聽姚俊熙的事情,必定這又不是什麼機密。倒是有幾個民警熱情接待了我,但他們都是新到此處沒幾年的人員,對於那晚的事情根本不清楚,或是同樣的道聽途說不可信。
據這裡的民警說,因爲這個派出所不大,民警不多,就那麼幾個人,“9.30”自然災難發生後這裡都換了人,所以要詢問姚俊熙的事情還得找之前的人。我需要找一個既清楚姚俊熙失蹤之前的事情也要知道他失蹤之後事情的人,他們告訴我有一個叫陳春平的民警比較清楚,我於是去找了他。
爲什麼我會在這裡對姚俊熙用“失蹤”而不用死亡一詞來述說?其實我相信他是不可能活着的,但就在我述說給我執筆的這位同事的這一刻我突然想到丁增那抑鬱的眼神,不經意的改掉“死亡”這個詞。我又想到在姚俊熙父母家裡看到牆上掛着的遺像,既然掛上了遺像說明他父母都已經認爲姚俊熙死亡這個事實,而我,內心突然也矛盾起來。
找到了陳春平,他現在是縣公安局後勤處的民警。三十出頭的樣子,不怎麼喜歡說話,當聽說我是姚俊熙家人來了解姚俊熙一些事情時,他來了精神,整個人也熱情多了。
“哎!原本那天去的人應該是我,如果是這樣,他也不會.....”他的聲音低沉的彷彿是從水井底部竄出來一樣,“可事情總是這樣湊巧。”
這中間難道還有什麼隱情?我猜測到。
“我跟姚俊熙一起分配下來,他是軍官轉業,比我長兩歲,我們在一起共事,他工作認真有原則,雷厲風行。對待朋友耿直,於是我們兩個很快便熟悉了,幾年下來,我們成了無所不談的好朋友。他跟我說了很多關於他家裡的事情,想必這些你已經清楚,我就不跟你重複述說。我們所裡一共六個人,分三班,輪流值班。那天,原本是我在值班他休息的,可就在前一天,我老婆從外地回來看我。他說我們相聚不容易,難得有這麼一次機會,於是就替我來值班。這樣的情況一般情況下也正常,可沒想到那晚會出了那樣的事情。我很內疚,那段時間,我整個人都陷入了極度自責當中,我想如果不是我他就不會死。”
“你認爲他死了?”
陳春平擡起頭有些茫然的看着我,緊蹙眉頭說道:“難道他還活着?你見着他人了?”
“人倒是沒有見到,但你們見到他屍體了?”
他苦苦的笑了笑,“你們還抱有希望?但事實是殘酷的,他不可能還活着。”
“丁增手裡有姚俊熙失蹤後留下的筆記,說明姚俊熙在失蹤後還活着。”
陳春平緩慢搖了幾下頭,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本日記..............”說道這裡他突然停下了,然後一轉話題說:“要知道在那樣事故當中,沒有人能活着的。”
“憑什麼肯定?”
“憑經驗和過去發生類似的事情來判斷。姚俊熙當時跌下的山崖足有百米之高,下面是湍急的河流,而他是被泥石流衝擊而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會活着。即便當時不死,那也會被洶涌的激流所撕碎。”
“可那本日記?”
“我不相信,那本日記不可信,當時一共墜崖有五人,沒有一人能活着。”
“那你們最終找到幾具屍體?”
“當時在河的下游截留到兩具屍體,那兩具屍體還算完整,隔兩天我們又在下游截留到兩具殘缺不全的屍骨,但已經無法辨認,皮肉已經完全被沖毀,只剩殘缺的骨骸,後來鑑定出這是當時那兩位墜崖的救援人員的屍骨。”
“那就是說還有一具沒有找到,這樣就很合理了,剛好跟失蹤的姚俊熙吻合。”
“這隻能說明事實,事實就是姚俊熙的屍骨沒有找到,但很多事實證明墜入那條江的很多屍骨都無法找到。你不瞭解這裡的情況,那條江叫帕隆藏布江,他墜崖的地點是在“虎口”的位置,懸崖足有百米之高,當時意外發生是在9月30日夜裡,正值雨季,河水猛漲,而且非常的急,你別說是個人,就連鋼鐵做成的車子,墜江後也會被河流和河裡的暗石衝撞的支離破碎。這裡的人告訴我,只要是意外墜江的人,從來沒有回來的。”
“也許會有意外呢?哪怕是千萬分之一,總會有的。”
“你太過完美主義了,是不可靠的。”
“是啊!”我嘆氣道,這個人的判斷跟這裡大多數人的一樣,我呢?時而這樣認爲時而不這麼認爲,“也或許是有個人希望太大。”
“其實在你內心當中早就有了結果。”
我沒有回答,結果是有的,舉棋不定也是一種結果。
我與陳春平所認識的不同之處在於,他認爲姚俊熙在墜崖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亡,或是在墜崖入江不久後被淹死,他這樣認爲的依據是根據經驗;而我則認爲姚俊熙在墜崖後沒有死亡,而是在後來等待救生時死亡的,要不然不會失蹤兩年之久,我判斷的依據就是那本被發現的日記。我們兩個都認爲姚俊熙死亡的事實,只不過死亡的時間不同而已。倒是丁增成措,她抱有的幻想還有希望嗎?
這裡的人告訴我說即便是一個健康的人帶着齊全的裝備在荒野之處也是無法生存的,據說這裡山上的冬季夜間的氣溫能達到零下三十度,而且還有野狼雪豹狗熊等兇猛動物,在野外不被凍死也會被被猛獸吃掉。我認爲姚俊熙應該是凍死的,因爲他單靠一件大衣一些枯草來過冬,那是不可能過的去的。
陳春平不相信姚俊熙所留下這本日記,他認爲日記是丁增寫的,至少不可能是姚俊熙寫的,除非見了鬼。
我看過日記的前幾篇,記錄的是姚俊熙他墜崖後幾天的經歷,很符合當時的遭遇,包括前後字跡的對比,甚至陳春平也說這是姚俊熙的筆記,既然是他的字跡又記錄是失蹤後所遭遇的那些經歷,自然不會錯,難不成姚俊熙有未卜先知之能力先在筆記本上記錄了這些未來發生的事情?所以我相信我的判斷。
陳春平告訴我他也希望姚俊熙這本日記上記錄的是真的,而且希望姚俊熙還活着,但他更相信姚俊熙不會是我所說的那千萬分之一。他說日記的事情不合理,太湊巧了,剛好什麼都沒帶就帶了這個筆記本,而且還有記錄的筆,這太湊巧了,更湊巧卻是第二年冰雪融化後在一條牧民入山放牧的道路邊上發現了那本日記。當時姚俊熙既然都找到了牧民入山放牧的道路就應該能順着道路回來。
“對,根據日記上記錄,他留下這本日記是在大雪降落後,當時姚俊熙並不知道那是一條道路,冬季牧民是不會入山放牧的,只有到了開春冰雪融化後他們纔會趕着牲畜往更深的山裡去,因爲深山有更爲豐茂的草,可這也太巧合了。姚俊熙怎麼就這麼湊巧的在雪地上隨便這麼選了一個地點就會是小道旁?種種極低的概率性事件發生在一起就說明是個謊言。”陳春平這麼說道。
一件事發生的概率只要不爲零,即便是再小的機率都有發生的可能,姚俊熙這種可能就是如此。我又想到,姚俊熙當時將這個筆記本做標記留下是在大雪降落之後,也就是氣候極端惡劣的時候,雖然我還沒有看到筆記的最後,這說明在當時極端惡劣環境下他還活着。
“你知道他寫下最後一天日記是幾號?”我突然興奮的問道。
陳春平說道:“據說是11月底的一天,怎麼了?”
“那這裡最冷的時候會在什麼時間?”
“十一月下旬開始進入極端寒冷時期到次年四月上旬結束,最冷應該是在12月底到次年一月上旬的樣子,當然海拔高度和不同山區會因爲氣候不同寒冷時期的時間也有差別。”
“據說?你並沒有真正看過那些日記。”
“沒有,但很多人都知道日記的事情,都說是假的。”
“你沒有親眼所見就這麼肯定?”
陳春平臉色突然陰沉下來,他的表情有些複雜。這是爲什麼?爲什麼他會有如此反應?從他的話語當中似乎能判斷他並不希望姚俊熙還活着,他所肯定姚俊熙死亡的結果跟其他人有所不同,爲什麼?他可是姚俊熙生前也或許是失蹤前最好的朋友。
與陳春平的交談有點不歡而散的感覺,後來他不願再提及姚俊熙的事情。
我心裡做出推斷:姚俊熙在當時大雪降落時期這樣極端環境中還活着,而且是在11月底,說明他這中間生存了有些時日,他一定有自己的生存辦法,還真有可能會活過一個冬天。我突然爲我做出這樣的推斷而興奮起來。我再次驅車來到丁增成措的住處,一路上都興奮不已。
可就在我即將踏入丁增成措家門檻時我這興奮勁和愉快的心情突然就這樣戛然而止,我認爲姚俊熙能活過一個冬天就有辦法活過剩下一年的冬天。接着是一個問題,姚俊熙既然活過了一個冬天,開春包括後來兩年的春夏秋的時間裡怎麼都沒能找到出路?而且他在次年開春後完全能返回到他存放筆記的地方,這樣就能找到出路了,不是嗎?他這後來又是遭遇了怎樣的不幸呢?
我懷着這樣的思考最後得出姚俊熙還是沒能活過那個冬天的定論,就這樣邁入了丁增成措的屋裡。我原本想把這個推理告訴丁增讓她高興起來,後來自己推翻了自己。
我坐到丁增身邊,她已經將筆記本拿出來放在火爐旁的那張藏式桌子上的一角,我們只是簡單的說了幾句話,我知道除了這個筆記本和姚俊熙,她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
我們坐在火爐旁,今天的火燒的不旺,火爐當中只有幾根已經燒過最旺盛時期將要成碳的木頭,木頭上的微火有氣無力的冒着,偶爾會擺動兩下,倒是那些炭卻紅紅的一塊一塊的跟燈籠一樣,顯出極爲旺盛的樣子。
屋裡還是很安靜,安靜到我每翻一頁日記都能清晰的聽到因紙張褶皺變動而發出的摩擦聲。當然這天我是從最後面往前翻頁的,我是想看到最後那一篇日記記下的到底是怎樣個內容,到底在2016年11月的那一天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