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劉老師進屋,屋裡乾淨整潔,擺放的是那種老式傢俱,那種沙發式的連椅,純木的茶几,雕刻着花紋的電視櫃,熊貓牌方方正正的電視機,居然還有收音機,一時間我彷彿回到了二十年前我們家剛搬過來的樣子。這屋裡的佈局和裝飾是何其的熟悉,歷經滄桑卻依然讓人懷念。
劉老師招呼我坐下,是坐在那張長的連椅沙發上,木質的連椅上墊上墊子坐着也舒服,墊子也很陳舊,在這個年代已經少見,我想應該絕版了。她給我倒上茶水,對我格外的熱情,彷彿因爲我的到來讓她精神好了許多。我們就這樣閒聊起來。
她問了我很多關於我的事情,“你什麼時候出嫁的?”“丈夫是哪裡人?”“生了兒子還是女兒?”“你爸媽身體怎麼樣?”等等之類的家常。
我都一一回答,但我沒有問她問題,只是遇到話茬就接過去說一些我認爲她喜歡聽的話。聊了一些時間,我卻不見姚教授出來,我想他是生了不小的病。關於她兒子的事情,我只字不提,我知道他們家前幾年的時候發生了重大變化,這個時候對於別人家的傷心往事就是再怎麼好奇也不能觸及。倒是客廳牆上掛着的那張灰色照片引起我的注意,讓我時不時不禁看過去。
照片是一張遺像,半身頭像,是經過特殊處理的,原本照片應該不是灰白顏色的,照片上套了一個玻璃鏡框。這是他們兒子姚俊熙的遺像,但這張遺像照的不怎麼好,在這裡說“不怎麼好”是因爲遺像照的有些喜慶,臉上甚至還帶着一絲笑容,雖然這張照片是灰白色的,但也看不出有一點的悲涼之意。雖然我多年未見姚俊熙,但能確定照片上的就是他,他跟多年之前我見過的有些變化,但也退去不了當初模樣,只是看上去不在稚嫩,多了一份沉着和成熟。
我在想,他們怎麼會用這張照片作爲姚俊熙的遺像?但轉而又想到姚俊熙死的突然,他們沒有預料到姚俊熙會正值青春年少而突然離開人世,根本不可能去準備遺像。這張照片應該是姚俊熙生前照的生活照,被處理後當作遺像來用,因爲從遺像當中可以看到他那雙眼睛當中的神。
“你這次回來是要看看這房子,必定要拆了,住了十幾年都捨不得。”
“其實也不完全是,我媽她說我們家房子面積覈准少了,非要拉着我我來重新測量。”
“那結果呢?”
“結果一丁點都不少,人家覈算還多那麼一點,我媽啊,總是認爲吃虧了,她又不會計算測量,這不,就喊我過來。剛好過兩天要去西部高原去出差,趁着這兩天就趕緊過來,免得我媽她整日整夜的心焦。”
“你要去西部高原?”劉老師的話有些激動。
“對啊。”
“具體去哪個地方?”
“藏東,需要到哪裡進行拍攝考察。”
“那你要去然烏嗎?一個鎮,旅遊鎮,很出名的。”
我倒是聽說過,也知道這次去的地方距離這裡很近,原本就計劃要去看看的。“知道這個地方,計劃要去看看的。”
“那真是太好了,”她這時候看上去簡直是激動的不行,“你能幫我個忙嗎?在那個地方找個人。”
“那地方還有你要找的人?”我突然想起來姚俊熙之前是在藏東一個地方工作過,但她兒子已經死了,還會找誰。
“嗯!”
“沒問題。”
“你跟我來。”
我跟着劉老師走進裡屋,是她們的臥室。一進門,我便看到牀上躺着一個人,這個人同樣蒼老的厲害,頭髮稀疏的已經所剩無幾,滿臉的褐斑鋪滿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就像是撒下一把黑芝麻一樣。這個人體型瘦小,露在被子外面的臉和脖子已經乾癟的厲害。他閉着眼睛,甚至看不到胸前蓋着的被子起伏的狀態,若不是他那喉嚨處的喉結因爲吞嚥而動一動,還真以爲那是具屍體。
我被眼前這具躺在牀上的軀體嚇到一慎,呆呆的站在那裡。
“這是你姚老師。”
其實我已經猜到是他,但沒想現在看到的姚教授比我想象當中變化更大,我根本辨認不出是他。因爲之前他們家跟我們是鄰居,所以我對他們一家人的印象很深刻。我印象當中姚教授體型中等,略微偏胖,尤其是他那張臉,圓的很飽滿,他總是把他的頭髮梳理的整齊油量,是那種大背頭,典型的學者頭型,戴着一副鑲了金邊的眼鏡,行爲舉止不緊不慢的,一看就是知識分子的形象。
可如今看到的卻是一張包着皮的如朽木狀的他。頓時內心當中生出一種悲憫,就像剛剛突然看到劉老師時內心生出的那種感受。雖然之前我並不怎麼喜歡這一家人,甚至在一段時間還曾憎恨他們,但當看到如今這一幕,我也難以控制內心的憐憫。當曾經那種遙不可攀讓人嫉恨的人落到如此境地,而我內心當中並沒有生出快感。
“姚伯伯這是怎麼了?”其實姚教授並沒有教過我,他原本是這裡一所大學的教授,我不喜歡稱呼他爲老師。
“哎!自從俊熙走後,他的身體就垮掉了,有時候清醒一陣子,大多數都是迷糊的,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我看到劉老師干涉的眼眶當中那種悲涼,或許在她眼眶當中已經沒了淚水。其實她也是如此,跟姚教授一樣,同樣的垮掉了。
“那爲什麼不去住院啊?姚教授可是享受國家特殊待遇的高知識分子,能治好的。”我安慰道。
“好什麼呀?”劉老師搖着頭“倒是去過,沒用,是心病。所以我們才搬回這裡來住。”
其實,接下來便是我想知道的問題的答案,他們爲什麼在這裡快要拆遷的時候卻搬回這裡住。
劉老師接着說道:“在前段時間,他腦子還不像現在這樣糊塗,他執意要搬過來住,我說這裡都要拆遷了過來也住不了幾天,他說即使能住一天那也要過來,他說這裡是俊熙生活過的地方,他說他做夢都夢到俊熙在這裡住着,還是小時候的模樣,他說在這裡能見到俊熙。於是我們就搬過來了,住了有段時間,還好,到現在還沒有拆遷。如果能在他走後在拆遷,他也就安心了!”
這是她意味深長是述說,他安心了你也會安心的。
劉老師緩慢的從箱子底下拿出一個精緻的盒子,將這盒子擺放在方桌上,顯然,這個盒子與這屋裡的裝飾是格格不入的,盒子是那種非常高級精美帶着指紋識別的具有現代科學元素的物品。只見她伸出大拇指按到指紋識別處,盒子上的彩屏亮了,盒子打開。我看到盒子裡面是一堆照片,對,除了照片再沒有其他任何東西。顛覆了我原本以爲盒子當中是極爲貴重的物品比如產權證存摺之類的物品的猜測。
那裡面都是姚俊熙的照片,從小時候到成年的。其實我猜測的也不全錯,只不過我所認爲的極爲珍貴的東西跟他們認爲極爲珍貴的東西是不同物品而已,“珍貴”倒是猜對了。
劉老師從衆多的照片當中拿出一個半張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子,這個女子着一身藏式服飾,滿臉笑容,從照片上看是一位美麗的女子。但從這女子手臂處位置的另一邊的一半照片卻不見,顯然是人爲的將整張照片一分爲二的。
我盯着照片上的女子問道:“這好像是位藏族姑娘,你要找的人就是她?”
劉老師點點頭,說:“她叫丁增成措,算是我的兒媳婦吧!”
我頓時明白了,之前多少聽我母親說過劉老師的家事,主要是關於姚俊熙的事情,掐頭去尾的並不全,我之前是不相信的,但由此看來,事情是有的,具體到底是怎麼回事,目前我並不十分清楚。
“你找到她後問她願不願意過來,如果願意,請她過來,我們會把她當中自己的孩子看待。”
“既然這樣,你應該親口告訴她的。”
“哎!一言難盡,之前我瞞着你姚老師是這樣做的,但她不願意過來。我原本打算過去找她,但你看,你姚老師身體狀況如此,哪一天離開都不知道,我年紀也老了,去藏東的高原我怕是有去無回,若是等到你姚老師走了,我想到還是要去的,不過現在,我希望她能來看看我們,姚老師也想看到她。”
“你見過這位媳婦嗎?”
劉老師搖了搖頭,“我們沒有見過面。”劉老師欲言又止,將這半張照片遞給我,說:“拜託了,如果她能來看我們,算是了了我們一個心願吧!”
劉老師順手拿來一個信封給我,我將半張照片放到信封裡,其實我想看看盒子裡其他照片,但這時劉老師將盒子關上,我只看到盒子裡最上邊的那張照片,是姚俊熙穿着藍條的校服的照片,照片上的容貌是我記憶當中的,還有一張就是最底下的那張照片,因爲那張照片最大,所以有一部分能看到,是一張學生合影時的照片,很熟悉,我想可能會是我們初中畢業時的合影。因爲照片上的人很多,而且只露出一部分,我也並沒有在照片上看到我和他。
劉老師合上盒子我也不好在開口提出我的要求,我提出要走的話,劉老師也沒有挽留,可能因爲這次巧合而滿足了她一個希望,這希望比久違的遇到我更有價值。
姚教授依然閉着眼睛,在我走的時候看到他喉結處微微的動了一下,聽到他嘆氣式的“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