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荒。
所有的魔族士兵已經盡數退出了戰場,整片遼闊的大漠裡只剩下了唯一的兩個身影。那個原本被雙方拼死爭奪着的青寧城安靜地坐落在一邊,然而那兩個人都視而不見。
他們此刻的眼睛裡,只剩下了對方。
從互相的身上感覺到了對等的壓力,戰意在兩人的心中慢慢地升騰———精靈族銀鎧的少將,魔族黑甲的元帥,兩個同樣把戰鬥當做了唯一可以完成自己信仰的人。
“凌星少將,其實幾個月之前,我就已經聽說過你的名字。”把手中的長槍橫在身前,瞑夕對眼前同樣擺好了架勢的人說,“你的軍隊第一次踏進西荒的時候,我就很想見識一下你的武藝了。可惜因爲要遵守不與你們做正面抵抗的命令,纔會一直等到今天。”
“什麼叫做‘不與我們做正面的抵抗’?”凌星迅速地抓住了瞑夕的話語中可疑的地方,驚詫地問。
“你們以爲我們的軍隊真的像你們之前碰到的那樣不堪一擊麼?別忘了,我們可是曾經差點就佔領了你們的王城。”瞑夕用略帶不屑的語氣回答着,“你的軍隊毫無預兆地渡過青冥河,一開始確實是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但是,我們並不是無力抵抗,也不是無法增援的,你們之所以能那樣勢如破竹,只是因爲我收到了‘不可支援’的命令———你們在整個西荒肆虐的時候,一定很奇怪爲什麼除了原來的地方守軍之外,沒有更多的反抗力量,對吧?”
凌星雖不願在對方面前示弱,卻依然不自覺地微微點了下頭。確實,作爲西荒討伐軍的統帥,他在曾經不止一次地懷疑過他們的軍隊爲何一路上可以那樣異常的順利,這也是爲什麼在軍隊攻到雁回山腳下的時候他會下令不再冒進的原因。
果然,這是一個圈套。
可是,這一個圈套本身的意義何在呢?魔族犧牲自己的領地和族人。難道只是爲了和他開這樣一個並不好笑的玩笑麼?
瞑夕看到了凌星表情的變化,但是,他的臉上並沒有浮出一絲一毫得意的表情,他繼續說道:“後來我們發現你帶着小股部隊離開了西荒,於是,新的命令傳到了我的手裡,命令我開始反攻。”
原來,對方是在等他離開。所以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他的將士們纔會突然受到那樣猛烈地攻擊,幾乎全軍覆沒地從前方敗退到了這裡,這不是巧合,原來是這樣……
想到那些死傷的將領和士兵,凌星的心頭又是一痛。他在盛怒中擡頭,問:“給你們下這種命令的,是誰?”
“是神……”瞑夕的眼睛裡忽然露出一些虔誠的光彩,“是我們一族的神。雖然她的旨意有時候很難以理解,但是不管是什麼,我們都會耐心聆聽,並且毫不懷疑地執行。”
“神?”瞑夕對面的少年露出了不屑的神色,“你們這些雙手沾滿了血腥的族類,也配擁有神麼?”
“你可以懷疑我的話,但是你必須承認,你們並沒有比我們高尚多少,我們都是一樣的生物,你們可以擁有的,我們也可以擁有。比如對神的信仰,比如沐浴陽光的權利,比如在陸地上落腳的資格。你承認嗎?”瞑夕收回了眼睛裡那些虔誠的光芒,目光迅速地變得深而冷。
“你們從哪裡來,想要怎樣,我沒興趣管,但是你們不可以強佔屬於我們一族的土地,也不可以傷害我們的族人。你們的雙手沾滿了我們族人的鮮血,居然還和我談平等,談資格?”凌星提高了音量,語氣也迅速變得鋒銳。
“你們手上沾的血也不少吧?即使在我們魑冥族還沒出現的那些年代裡,這片大陸上的腥風血雨,又幾時停過。”瞑夕對於凌星的質問不以爲然,卻反問道。
在瞑夕逼視過來的目光中,凌星的腦海中閃過了永靖王等人圍攻王城的場面,還有二十年前王城那場奪去了一個火精靈女子生命的陰謀,離開西荒的那段日子裡,他在王城和南疆看到的東西,讓他那些反駁的話梗在了喉嚨裡,最終滑回了胸腔,生生堵在自己的心臟上。
但是,他還是迅速地壓制住了心裡那些呼之欲出的失望,爭辯道:“我承認,這個世上沒有絕對乾淨的地方,我們精靈族也做過一些錯誤的事情。但是,至少在幾千年的歷史中我們並沒有去強佔別人的土地,也沒有去搶奪別人的東西。而你們不同,你們是不折不扣的侵略者。”
“侵略者麼?哼哼……”瞑夕忽然笑出了聲,“我來問你,你們收復西荒的城市的時候,面對着我們魑冥族的無辜百姓,你們所做的事情又與我們有什麼不同?”
這一次,凌星終於啞口無言了。
幾個月前征戰西荒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多少次他帶兵衝破了魔族士兵的防守,衝進了已經被魔族人佔領了多年的城市裡,那些原本屬於他們一族的城市已經成了魔族人的居住地,當他們手中握着還染着魔族士兵鮮血的武器出現在城裡的時候,他們看到無數手無寸鐵的異族百姓在大街上慌張地奔逃。其中有女人,也有小孩。
當時的他還沒有來得及思考要下怎樣的命令,他身邊的將士們卻已經迫不及待地衝上去了。
士兵們斬向那些民衆的利刃是那樣迅速而堅決,他來不及阻止,也無法阻止。
又或者,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是不想阻止這一切的。
是啊。這些年輕一代的戰士,大多數都有父母親人死在魔族士兵手裡。他們是由熾熱的仇恨在支撐着,才能追隨着他一路那麼一往無前的殺過來的吧……那些仇恨,在當年魔族侵略的時候就已經累積下來了,經過長年累月,已經成了無法撲滅的熊熊怒火,此刻終於到了可以宣泄的時候,他又有什麼理由阻止這些戰士們爲自己的家人復仇?
可是,那一雙一雙,戰士的眼睛———透着憤怒、憎恨、猙獰、邪惡,卻唯獨沒有快樂。
被傷害的人心中的恨,除了反過來傷害對方,又能有什麼其他的方法來消除?即使不能從中挽回一點一滴自己曾經失去的東西,即使在刀劍落下的時候,自己依然無法得到一絲一毫的慰藉。可是,除了這麼做,他們又能做什麼?
把自己的痛苦等同地複製下來,還給對方,然後這份痛苦就會在雙方之間無限地放大———這就是所謂的復仇吧?
好幾次,凌星看着鋪滿了一地的魔族百姓的屍體,其中有把自己的小孩護在身下卻被長槍一槍貫穿的婦女。也有被雙雙斬殺時仍然緊靠在一起的情侶。他想,當年精靈族的那些百姓,是不是也是以現在這個樣子死去的?如今,這一切又在魔族人的身上重演,而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這一切,到什麼時候才能停止。
凌星從回憶中拉回思緒,聲音已經沒有方纔的凌厲,他嘆了口氣,說:“你還是說錯了,戰爭的雙方,總有強弱之分,所以我們並不是平等的,戰爭中唯一平等的,只有痛苦而已。”
“戰爭中,唯一平等的,只有痛苦……”瞑夕重複了一下對方的話,一直平靜的臉上忽然有疼痛的表情在悄悄蔓延。
“再討論下去也是沒有意義了,你有你要守護的東西,而我也有,今天你贏了我,還會有其他的人來阻擋你前進,而我贏了你,也會有更多的人站到我面前。我所能做的只有戰鬥,即使我找不到這樣做的意義,即使那些痛苦將會永無止境,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也會永遠這樣戰鬥下去。”凌星說完最後一番話,把手中的無塵劍對準了眼前的人,“來吧,做我們該做的事。”
“精靈族的少將,如果不是因爲這場戰爭,或許我們可以成爲朋友。”暝夕看着對方劍尖上漸漸凝聚起來的銀光,微微一笑。
然後,他率先動了。身影一閃而沒,竟是極快的。
凌星的詫異只停留了一瞬間,然後他迅速地做出了反應,依靠着年幼時在落霧森林裡,以及成年後在戰場上得來的豐富的作戰經驗,他憑着自己的判斷把泛着銀光的無塵劍迅速往右一揮,準確地擋住了在半空中突然出現的那一抹暗紅色的槍影。
碰撞來得比他料想中還要激烈。
這兩把武器似乎是天生便會相遇的對手,每一次碰撞都是勢均力敵,無塵銀色的光芒和對方那些暗色的殘影之間彷彿有着強烈的磁力,逼迫着他們的主人不斷地交鋒,而兩把武器上所帶的光芒互不相讓地越來越盛。慢慢竟淹沒了他們主人你來我往的身影。
最後的一次用盡全力的對撞,把兩個人都往後震出了老遠。凌星在迅速地後飛中穩住了身形,落地後卻依然在沙地上往後滑了數米,在終於止住了後滑之後,他悄悄地吐出一口氣,從沙地中拔出自己因爲抵消後衝的力而陷入地面中腳。
握劍的手在剛剛的交鋒中被震得幾乎失去知覺,凌星嘗試着重新催動身上的力量,然而他發現經過先前一夜的奮戰,以及剛剛全力的戰鬥,他的身體已然到了極限,那些被草草治療過的傷口已經盡數裂開,疲憊和疼痛正在無可抑制地向全身蔓延。
然而凌星繃緊了身體,努力地不讓對方發現自己的疲態,看着遠處瞑夕微微有些彎曲的膝蓋,他明白,剛剛的交手,對方肯定也受到了和他一樣的傷害。
然而在體力上,他是處於劣勢的,所以他必須在自己的力氣消耗光之前迅速地決出勝負。否則,拖得越久,他的劣勢將會越明顯。
所以凌星咬咬牙,並沒有給對方留下喘息的機會。他大喝一聲,把無塵劍舉到頭頂,對着眼前的虛空一劈而下。無數銀色的劍影從無塵劍的劍身上分離,飛蝗一般旋轉着向眼前的對手飛去。
這一式,曾經在南疆的火之祭壇前消滅了一整支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