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時候,數千府兵及萬餘丁壯抵達高昌,準備班師回國。
他們的心情不是很好,因爲沒怎麼打仗,獪胡還精窮精窮的,壓根得不到太多的戰利品。再加上西域都護府開始嚴抓軍紀了,更無所得。
也就班師之前,諸國湊了一些金銀財貨充作賞賜,讓他們心中沒那麼失望。
不過,即便錢少,抵達高昌後,衆人還是大手大腳了起來。
數日後,趙王友沈勁族弟、豪商沈典父子三人又領着一支龐大的商隊抵達高昌。
幾乎與他們前後腳,兩支粟特商團同時抵達,帶來了大量的銀錢和商品。
一時間,不過四萬多人口的高昌郡市面上充斥着大量白銀,銀銅比價達到了可笑的地步,物價也火箭般節節上竄,讓人歎爲觀止。
九月最後一天,沈典親入高昌王宮,提及了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
邵勖剛剛放下手裡的佉盧文文書,同時揮手讓一名高鼻深目的老者離開。
沈典認識這個老頭,鄯善人,精通漢文、佉盧文,經常教授趙王佉盧文字、語言。
他有些感慨,趙王真的好學!佉盧文那狗屁般的字體,他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而且也就西域部分城邦在使用,天竺那邊好像都不怎麼用了。
貴霜王朝倒是還在用,可這個國家衰落得太快,影響力大衰。
學這麼一門早晚會死的文字,趙王可真是閒得慌!
“坐下吧,說說京中有哪些大事。”邵勖親手整理了一下案几,然後拿出珍藏的葡萄酒,給兩人各倒了一杯。
沈典起身致謝,然後回道:“太子在潁川度田。僕離開洛陽時似已度完潁川,準備清查豫州諸郡戶口、田畝。查完豫州後,便是兗州。”
“阿爺真是狠。”邵勖嘆了口氣,道:“若我,便自己先做了,把田畝都清查完,別人要恨就恨我吧。其後再讓六弟施恩,不比現在好?”
沈典低頭稱是。
他內心不同意趙王的看法,但他很喜歡趙王的這種性情。
再兇殘、狡詐、陰暗、貪婪的人,也希望能決定自己命運的上位者更寬厚、仁德、善良、大方一些。
趙王固然不是那種老好人,但也絕不是什麼惡人,甚至可稱寬仁。在這樣的人手底下做事,自在、輕鬆。
“繼續說吧。”邵勖端起白玉酒杯,示意了一下,說道。
沈典沒有喝酒,理了理思緒後,道:“齊王出任平州刺史後,以無爲而治爲主,私下裡大興貨殖之道,聽聞出錢買下了幾艘沙門鎮不用的舊船,來往於無棣和列口。”
“無棣?”邵勖放下酒杯思索了一下。
這是要橫穿遼海啊。縱然不敢這麼做,而是沿着海岸行走,風險也比較大,大兄可真有魄力。
“去列口販賣什麼貨?”邵勖追問道。
“多爲中原日用之物,販毛皮、海貨、沙金、藥材之類。”
“哪些海貨?”
“昆布。”
邵勖聽到這個詞就嘆氣。他現在是大梁朝離海最遠的皇子,想要買海貨卻千難萬難,說實話還不如從西域胡商那裡買呢——聽聞貴霜、波斯那邊離海不遠,也不知真假,下次得找幾本波斯書籍過來看看,不過可能又要學一門語言了……
“齊王還在中原招募壯士東行列口。”沈典繼續說道:“聽聞不多,一次數十人而已,至多不超過百人,男女老少皆有。”
邵勖嗯了一聲。
“楚王回京了一次,聽說另有任用,卻不知何處。”沈典又道:“僕離京前,傳聞益州陳眕病重,時日無多也。”
這一次邵勖聽完後久久無言。
正當沈典準備繼續說下一件事的時候,邵勖忽然出聲:“不,二兄不能去南中。獠人蠻橫,素無信義廉恥,實在危險。昔年諸葛武侯都費了極大力氣,五月渡瀘,深入不毛,才稍稍平定。更何況南中的獠人還不知道哪來的呢。歷任寧州刺史從來不敢有什麼舉措,但以相安無事爲要,這地方不行。便是獠人不作亂,一場大病可能就——”
說到這裡,他霍然起身,神色間有些不安。
沈典愕然。趙王居然以爲楚王要被封到南邊去?不太可能吧。高昌還沒理清楚呢,天子哪來的精力?
邵勖在房間內走了幾步後,心情慢慢平靜了下來,遂坐回沈典對面,道:“孤一時失態,讓卿見笑了。”
“大王友愛兄弟,僕佩服之至。”沈典讚道。
“虎頭在遼東作甚?”邵勖又問道。
“未有消息。”沈典回道:“只知燕王新購了幾艘舊船,在江南重金招募船工,與糜氏、桓氏聯手販賣馬匹、毛皮。”
邵勖點了點頭,道:“四弟是有本事的,比我這個兄長強多了。他的遼東國,真的要站穩腳跟了。比起他那邊,高昌實在乏人,唉。”
“大王,僕此番運了三千匹絹、千餘匹錦前來,轉手一賣,便是——”“錦一匹銀錢四十五文、絹十五文。”邵勖直接報出了數字。
沈典啞然。
很多時候,他都覺得趙王比他擅長做買賣,對一切瞭然於心,只不過需要人爲他跑腿罷了。
其實高昌本地也是有一定規模蠶桑的,但質量很差,在廉價粗絹裡都是下等貨,根本賣不出去,只能本地人穿用。
從價錢就可以看出來了,本地粗絹一匹銀錢二文,還不如八縱布(麻布),那個一匹要五文,更別說一匹十二文的六縱迭(棉布)了。
“四千餘匹錦絹,不少了,找好下家了嗎?”邵勖問道。
“有悉萬斤城(撒馬爾罕附近)客商願出銀錢九萬買下,講講價興許能到十萬。”沈典說道:“只不過,聽說此人正妻乃獪胡。”
“無妨。”邵勖根本不在意,只是皺眉道:“怎麼又是銀錢?”
說到這裡,再度起身,長嘆道:“銀錢!銀錢!孤要這麼多銀錢作甚,唉!”
沈典也很無奈。
有些商人根本不願意在高昌就把手中的貨物出手,更願意用金銀來支付貨款。
比如這四千多匹錦絹,人家在高昌碰到了,很願意直接買下來,或暫時存於本地,或遣人運回去,但他們真的不願意在高昌就出手西域貨物,頂多讓你抽分。
可大量銀錢涌入高昌,也帶來了很多問題。
其實這會還算好的再過兩百年,高昌租種一畝常田的租金是每年八文,葡萄園、菜園的租金每畝每年高達十六文,直接原因就是匈奴部落不斷西遷,數次大敗波斯,甚至俘虜波斯國王,索取了鉅額贖金,波斯另外每年給貢輸——相當於歲幣。
而白匈奴又不太會打理這些錢,於是粟特人與他們合流,向中原大量輸入波斯銀幣,購買絲綢,販賣牟利,爲白匈奴的資產保值增值——相當專業的投資經理人。
高昌作爲西域國家,被一波又一波的白銀浪潮洗禮,通貨膨脹到了驚人的地步。
一畝常田就算年收三四斛糧食,結果你收八文銀錢的租金,雙方還都覺得很合理,唯一的解釋就是糧價已經暴漲,甚至整個高昌的基礎物價都暴漲了。
這會其實已經有這個苗頭了,所以邵勖看着不斷涌入的銀錢很是傷神。
父親說,從長遠來看,高昌物價上漲是不可避免的,但絕對不能暴漲,要緩慢上漲,給國中官民以適應的時間。
另外,這就體現出父親嚴禁外國銀錢通行的英明之處了。
只要我禁掉波斯銀幣,只用平準錢(龜幣),那麼市面上有多少銀錢流通就是可控的。
只可惜,現在還是過渡期,不能這麼做……
“卿——”邵勖停下了腳步,說道。
“大王請吩咐。”沈典拱手道。
“卿家人搬取過來了吧?”邵勖問道。
“隨這批貨物一起來的。”沈典回道:“還有些少年時結識的好友,富春孫氏的,一共百餘口人,都跟着過來了。”
邵勖點了點頭,道:“卿先在家中好好歇息。待正月下旬,你再跑一趟洛汴。”
“是。”沈典應道。
“宮中存放了不少抽分得來的西域貨物,還積存了很多銀錢。”邵勖慢慢舒展開了眉頭,只聽他說道:“這兩個月王宮會盡可能鑄造龜幣,到時候全讓你帶走,連帶着西域貨物一起帶去洛陽、汴梁,然後——”
邵勖看向屋外,堅定地說道:“然後就招募人手,重金招募。願意來高昌的,孤爲其在伊吾、金滿、蒲類三地授田,分文不取,另給其家人錢糧作爲安家之費,畢竟養了十幾年的兒女,驟然遠行,總要給些補償的。具體數額,你去了中原後擬定,孤也吃不準該給多少。”
沈典有些驚訝。
帶那麼多銀錢和貨物去洛汴,不買中原貨物回來繼續賺錢,反而想“買”人,這可真是稀奇。
但他也知道,高昌缺人,非常缺。趙王此舉,短時間內或有所損失,長遠來看可能是賺的,對子孫後代有好處。
因此他沒有猶豫,立刻應下了。
“屆時孤還有信件要帶去洛陽。”邵勖笑道。
短短數月內,他已經給父親發去好幾封信件了,最早的那一封可能已經到洛陽了。
他非常期待父親的回信,以及——母親、弟妹們的問候。
人在異鄉,孤獨是難以避免的,真的很想見到爺孃弟妹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