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布飛捷騎士又出現了,這一次是汴梁。
不過老百姓們都沒什麼興趣。林邑國是什麼?在哪裡?聽都沒聽過,便是有人想說上兩句都無從說起。
得嘞,好好侍弄自家菜畦、果園,等到夏天拿着果蔬去賣錢不好嗎?
家中婆娘的布裙補了又補,也該換條新的了。
犍牛耕作多年,已然不堪驅使,要買頭新的了。
水渠去年冬天沒來得及疏浚,今春看了滿是落葉,該抽空清理下了。
他們搖了搖頭,收回目光,繼續幹活。
被押解到陳留、陳郡一帶疏浚睢陽渠的慕容仁部屬們直起腰來,麻木地看着這一切。
他們不懂露布飛捷在說什麼,只是下意識覺得不是好事。
或許,又有哪個部落和他們一樣了吧。邵賊太老了,已經瘋了,什麼人都要打,什麼人都要欺負,什麼人都不被他放在眼裡。
稍微有一些違逆就喊打喊殺,如此苛暴之人,怎麼不去死?
“啪!”鞭子炸響,夾雜着兩聲痛呼,所有人一個激靈,立刻回過頭去,吭哧吭哧地幹活。
在他們身側的柳樹之上,赫然懸掛着數十枚人頭,落滿了蒼蠅,既噁心又讓人震怖。
沒說的,繼續幹活吧。
騎士從他們身側掠過,濺起了無數泥點。
北方城池的輪廓已近在眼前,騎士下意識挺起了胸脯,左右張望。
高鼻深目的粟特胡商卻是懂行的,看到露布飛捷騎士,他們只覺一陣蛋疼。
自從樑國使者西行了一趟後,康居、貴霜等地議論的聲音就大了起來。
毋庸置疑,即便粟特人名義上依然歸康居、貴霜統治,但他們其實已經獲得了事實上的獨立。可新生的城邦國家難以抵禦波斯、獪胡的壓迫,他們一個要你臣服,一個收你年金,而大梁朝卻只給你一張紙,你時不時上貢點土特產意思意思就行了。
可真是大好人啊!
唯一讓人擔心的就是他們沒有足夠的力量投入過來——你國力再強,沒法用過來也是白費。
如今看到騎士露布飛捷,好像又征服了一個南方的國家,粟特胡商們就有些失望。
有那勁頭,不如往西邊使,不打獪胡,打一打波斯也好啊——如果非要讓粟特人選一個敵人去死的話,他們選波斯,蓋因獪胡需要他們做買賣。
可惜大梁朝乾的是林邑,卻讓人大失所望。
嘆息過後,這些人又竊竊私語,互相打聽,問有沒有人看到押運戰利品的車船隊北上。如果可以的話,他們想去看看有沒有值得入手的戰利品。
這就叫專業。
露布飛捷騎士很快消失在了衆人的視線之中。他越過城門,穿過街道,路過裡坊,所到之處,呼喊之聲不斷,誓要把消息傳遞至汴梁每一個角落。
這個時候,終於有人關心南征戰報了。
他們一般是國子學學生,以及各路無所事事的豪族子弟,聽到後議論紛紛,與有榮焉,彷彿是他們親自去打的一樣。
人間百態,不過如此。
露布飛捷騎士最終停在了樑宮之前,一番交涉之後,過提象門而入,將正式的報捷文書呈遞給了天子、太子及政事堂諸位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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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是在午後接到消息的,彼時他正在考較九歲的嫡長子鈞衡,令其默誦經義。
太子妃盧氏起身接過宮人送來的奏捷文書,然後若有若無地瞟了一眼某人。
此人坐在太子側後方,一臉羞怯,小腹又高高隆起,顯然有孕在身。
此女姓習,出身襄陽習氏,乃前太學生、臨邛令習鑿齒的妹妹。
太子居習家池之時,不知道怎麼搞的,此女不小心衝撞了他。
他不是傻子,略略一想就知道怎麼回事,但這個習氏小娘哭起來梨花帶雨,偏偏又長得溫婉動人。太子久在外公幹,許久沒碰女人了,目光一時沒有挪開。
他這個樣子,自然被有心人看在眼裡,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帶回東宮麟趾殿後,盧氏熱情地給此女安排了住處,但也只是看在孩子的份上。私下裡,她可是與太子單獨談了許久,至於邵瑾有沒有被撓就不是外人能知曉的了。
與捷報一起送來的還有其餘七八份奏疏,太子看到後,放過了兒子,道:“諸般經義尚可,但你只懂背誦,不解其義,今後還得潛心理解。”
“阿爺,我知道了。”鈞衡應了一聲,十分乖巧。
邵瑾滿意地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然後坐到自己常用的案几後,左右看了看,還是他習慣的佈置,頓時比較滿意。
報捷文書其實他已經看過了,因爲是先發到他這邊的,他修飾潤色一番後,添加了立功人員名單,再發往汴梁。
隨便看了看,發現父親已批准數十員將校的升賞之後,便放下了心,將其放置一旁,又拿起第二份。
甫一掀開,臉色頓時肅然:父親令漂渝津度支校尉海運五十萬斛糧至列口。
邵瑾仔細閱讀了正文,然後看向最下方的批註:四位宰相都同意了,也就樑芬話稍稍多了一些,認爲應該厚賞這些操舟海運的壯士,若出現海難,則應大加撫卹。
現在需要附上他的意見了。
邵瑾穩了穩心神,提筆寫道:“齊王開府樂浪,地僻海隅,特允海運糧秣以資國用,誠乃敦睦宗親、固守邊陲之良策。諸宰輔公忠體國,議允其請,深合公義。”想了想後,又覺得不太夠,於是添了幾句:“唯樂浪懸隔,海運艱險。風濤莫測,礁淺難行。爲資長兄,伏請敕下有司——
揀選堅固海舶,務求適航;徵用諳熟海道、經驗老成之舵工水手;
可分數批起運,勿令孤注一舟,以避傾覆之險;
押運官吏,職責攸關,須立賞罰章程,若有侵盜、稽延或重大損折,必當嚴究。”
寫完之後,又仔細讀了一遍,這才鬆了口氣,小心地將其置於一邊,待其墨幹。
太子妃盧氏走了過來,細細一看,讚道:“夫君思慮周全。”
“出去這麼久,若還冒失莽撞,不說父親失望,便是我自己也會懊惱。”邵瑾笑道:“還有什麼要添的麼?”
“沒有了。”盧氏說道。
“沒有就好。”邵瑾說道:“其實大兄也不容易。樂浪、帶方二郡,比遼東還偏遠,我都不知他將來怎麼辦。若高句麗、百濟南北夾擊,可頂得住?”
盧氏安慰道:“夫君莫要憂愁。齊王本領出衆,且非孤家寡人之藩,必無事。”
邵瑾點了點頭,沒再談論此事。
習氏在一旁默默聽着,活似個小透明,眼角餘光不住地打量着太子妃,羨慕不已。
這般夫妻相得的場面,是每個女人都夢寐以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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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布飛捷在汴梁城內引起了一陣小震動,很快便消散於無形了。彷彿這件事情從來沒發生過,也從來沒人在意一般。
小國,大概就是這個待遇了。
就這樣一直持續到七月初,第一批班師的軍士先坐海船抵達會稽,然後步行至石頭城,再乘坐漕運船隻北返汴梁——老實說,漕船其實不是給他們坐的,主要是拿來運送戰利品的,也就需要人手押運,故讓他們分了一批人上船罷了。
七月初七,數十艘漕船經水門駛入了沙海,下錨碇泊。
邵勳站在露華亭中,身邊伴着皇后庾文君、太子邵瑾及太子妃盧氏。
當先一艘大船上,水手們忙忙碌碌,呼喝連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大約尋常人一半高的人形物體被連拖帶拽送上了岸。
接着又是一陣忙活,這回換成了侍衛親軍的將士們,只見他們使出吃奶的力氣,用繩索、木棍將人形物體樹立了起來。
庾文君好奇地看了眼邵勳。邵勳搖頭不答,神秘兮兮。
庾文君又看向太子,邵瑾剛想學父親那般搖頭,又生生止住了,汗顏道:“阿孃你耐心看便是。”
庾文君輕哼了一聲,挽緊邵勳的手臂,仔細看着。
“呼——”軍士們將遮蓋在人形物體上的麻布取走,露出了戰利品的真容。
庾文君一下子看呆了。
金人!
陽光灑在金人身上,那奪目刺眼的光芒讓人無法直視。
偏過視線之後,卻又忍不住回過頭來看。
金人啊,竟然是用黃金做的人!
看到妻子那吃驚的模樣,邵勳哈哈大笑。
一共十二座金人,皆取自林邑。
也不知道孫和是什麼腦回路,他竟然把林邑國礦坑、城池、鄉村、集市乃至各種能找到的地方的黃金聚集起來,就地鑄以金人十二,起運回國。
當然也有白銀和銅,前者築成了銀磚,後者壓根懶得鑄,直接零散堆在一起,往汴梁押運。
怪不得一路上需要班師的禁軍、府兵押運呢,十二金人誰看了不眼紅啊?
“其實是包金木胎。”收起笑容後,邵勳解釋了一句。
言下之意,裡面沒有黃金,與空心無異。
金人高度大概也只有三尺出頭,比尋常人矮了太多。
不過邵勳若不說,外人真以爲這是十二尊實打實的金人呢,孫和是會玩的。
“那也很多了。”庾文君說道。
邵勳點了點頭,然後看向太子,說道:“樑奴,如何?”
邵瑾回過神來,立刻回道:“阿爺,兒雖早知有十二金人,可當親眼看到時,實在——實在震驚莫名。”
邵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每一寸疆土都是有用處的,也許現在不富裕,將來就是無盡之寶藏,切記,切記。”
邵瑾鄭重行了一禮,道:“兒銘記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