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夏日的暑氣稍稍褪去,陽光變得金黃而柔和。
街角那家新開的奶茶店門口擺放着幾張白色的小圓桌,空氣中瀰漫着甜膩的果糖和奶香味道。
陳璐百無聊賴地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對正在交談的話題充耳不聞。
“藝考越來越捲了……”張婧有些不安地攪動着面前那杯沁出冰涼水珠的芒果冰沙,時不時看一眼陳璐,腳尖無意識地輕點着地,那是長期練舞的人特有的、帶點韻律感的習慣動作。
她知道今天搞砸了,更有些後悔,此刻只能儘量彌補,令場面不那麼尷尬。
坐在她對面的少年附和了一句,道:“婧婧你們已經準備許久了吧?一定沒問題的。對了,什麼時候考?”
說話間,他偷偷瞄向一旁的陳璐。
少女身材高挑,面容姣好,許是長期練舞的緣故,氣質更是上佳。
腰肢纖細,雙腿又長又直,包裹在直筒牛仔褲裡時,簡直讓人挪不開眼睛。
陳璐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他,大部分時候低頭看着手機,偶爾漫無目的地看一下街道,比如現在——
呃,她似乎發現了什麼,霍然站起了身,臉上竟有些不可置信。
張婧注意到了閨蜜的失態,也瞟向了街道斜對面。
那裡是一家這年頭已越來越少見的實體書店,玻璃櫥窗下襬着各種書籍、雜誌。
一位路過的年輕人似乎被櫥窗內的書籍吸引了,他慢慢停了下來,愣愣看着兩本並排擺放着的精裝史籍:《梁書》、《後梁書》。
他下意識伸出手,似乎想要取閱書籍,碰到玻璃之後停了下來。
原地發愣一會後,他似乎苦笑了下,搖頭離去了。
陳璐轉身看了下少年,道:“快高三了,我不想談戀愛。”
說完,又朝閨蜜張婧點了點頭,示意明天再找你算賬,然後便慌慌張張地離去了。
……
“啪。”開關聲響,客廳頂上的節能燈頑強地閃動了兩下,終於發出了柔和的光芒。
邵勳站在空蕩蕩、落滿灰塵的屋內,許久無言。
窗外很喧鬧。
出門買菜的老人站在魚攤前半晌不挪窩,爲了一塊、兩塊錢不停地磨着嘴皮,許久後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孩童們拿着水槍,一邊滋人,一邊咯咯直笑。
剛下班的中年社畜滿臉疲憊,站在小區圍牆外不停地打着電話,風中隱隱傳來“哪裡報錯”、“重啓一下”的聲音。
黃毛騎着酷炫的摩托招搖過市。
閃爍着七色彩燈的後座上坐着濃妝豔抹的小太妹。太妹輕輕抱着黃毛的腰,時不時說些什麼,黃毛酷酷地沒有回話,只將摩托音量調大了些。
於是乎,在一陣震耳欲聾的《真的愛你》的歌聲中,黃毛與太妹駛向了亮着霓虹燈的商K。
邵勳靜靜感受了下恍如隔世的市井氣息,臉上竟然浮現出了幾絲懷念。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轉身坐了下來。
老舊的沙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一如他此刻的心緒。
天色越來越黑了,外間愈發喧鬧,而房間內愈發孤寂。
邵勳靠坐在沙發上,定定地看向對面牆上的一幅字:“見山見海見自己”。
邵勳的眼中流露出複雜的神色,他見過太多山、太多海了,多到幾乎裝不下他的靈魂。
他累了,真的累了。
每次一閒下來,浮現在腦海中的總是矢石橫飛的戰場,總是兒郎們壯懷激烈的吶喊,總是萬千百姓殷切的期待,總是母親溫柔的懷抱,總是父親無言的撫慰,總是紅顏知己嬌俏的面容,總是兒女們孺慕的依戀……
他有點承受不住了。
他被玩壞了。
“刺啦”一聲,節能燈哀鳴一聲,暗了下去。
沙發上的男人毫無所覺,似乎已經睡了過去。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不知何時,黑暗中響起了似哭似笑的聲音。
“擅自超出門窗、外牆進行店外佔道經營、作業或者展示商品的,責令限期改正……”窗外響起了汽車喇叭,攤販們如同操練多年的精銳武士,風捲殘雲般收拾了起來,迅速消失在狹窄的街巷之中。
樓道內響起了腳步聲,彷彿律動的音符一般,帶着點輕盈,又帶着幾分雀躍。
“莊周夢蝶,夢耶?蝶耶?”銀色的月華自窗戶透入,一片霜白之中,男人一動不動,如同清冷的雕塑一般。
腳步聲在七八步外停下了,伴隨着壓抑的喘息,彷彿來人在害怕,害怕過於激烈的動作會打碎這個“夢”。
防盜門敞開着。
少女深吸一口氣,來到了客廳中,目光稍一搜尋,便看到了獨自坐在沙發上的男人。
“小蟲哥,你……你回來了?”少女儘量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男人緩緩轉過頭來,靜靜看着來人。
少女“啊”了一聲,下意識後退半步。
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神啊!
迷茫中帶着警惕,平靜中帶着審視,更有幾分隱藏極深的兇狠。
他就那樣靜靜看着她,彷彿在看一件物事般,不帶絲毫情感。
少女鼓足勇氣,向前走了幾步。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說的話也有些語無倫次:“小……小蟲哥,我在外面看到燈亮着,就……就過來看看。”
“原來是小璐啊。”男人愣了片刻,似乎終於回想了起來,眼神柔和了許多,僵硬的臉上也擠出了幾絲笑容,道:“數十——好久不見,出落成大姑娘了。坐!”
陳璐終於放下了心。
看到邵勳拍着身側的沙發後,她的臉一紅,不過還是依言坐了過去,短短几步間,心砰砰直跳,幾乎不敢直視邵勳的臉。
客廳內有些沉默,因爲邵勳又走神了。
陳璐偷偷打量着邵勳。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人還是那個人,但她總覺得和記憶中的小蟲哥有很大的區別,舉手投足間完全不一樣。
莫不是奪舍。
冒出這個想法後,她心中一跳,像受驚的小鹿一般,下意識想起身逃走。但心底最深處涌動的異樣情懷阻止了她這麼做,她捨不得。
“小蟲哥,這兩年你去哪了?手機打不通,快遞也寄不到,有人說你出國了,還有人說你——”陳璐壓下心中的不安,輕聲問道。
“說我出事了?”邵勳回過神來,笑了笑,問道。
問完,又輕輕搖了搖頭,道:“不重要,都不重要。”
月光之下,陳璐看清楚了邵勳的臉。
那一副飽經滄桑的神色,說是閱盡千帆的老年人也不爲過。
“那個黃毛還糾纏你麼?”邵勳又問道。
“沒,他不敢了。”陳璐感覺自己慢慢安定了下來,神色間慢慢雀躍了起來,只聽她說道:“他在娛樂城當什麼‘少爺’,還找了個女朋友,天天送女朋友去娛樂城上班。”
邵勳哦了一聲,便不再說什麼話了。
“你走之後,除了婧婧外,我都沒人可以說話了。”陳璐還在旁邊絮絮叨叨:“我就一直練舞。你當初說我跳舞好看來着——”
說到這裡,少女定定地看向邵勳,問道:“小蟲哥,你要看我跳舞麼?”
邵勳下意識避開了少女明亮的目光,道:“不早了,回去吧,免得你爸媽擔心。”
少女微微有些失望,旋又高興了起來,問道:“小蟲哥,你這次回來,是不是就不走了?”
聽聞此言,邵勳一時間有些茫然。
他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他更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
“你歷史學得怎麼樣?”片刻之後,他突然出聲問道。
陳璐一愣,很快便反應了過來,道:“小蟲哥,我學習很認真的。”
邵勳點了點頭,問道:“梁太祖叫什麼名字?”
“邵勳。”陳璐幾乎不假思索地回道:“和小蟲哥你一個姓,只是名字不同。”
邵勳沉默。
他在這個世界的名字好像叫“邵樹義”,確實和梁太祖同姓。
“樑朝國祚幾何?”他又問道。
陳璐皺着眉頭思索片刻,道:“好像超過了二百年。前樑末帝面臨內憂外患,自焚於洛陽九華臺。遼王邵稽自遼東浮海南下,數月間收取青、徐、兗三州,歷經二十年東征西討,擊敗秦王元睿、吳王邵運、楚王邵詳、蜀王庾稟、天柱大將軍段震、義軍首領苻克等人,平定天下,建都洛陽,史稱‘後梁’。”
邵勳愣在了那裡,久久無語。
原來如此!他終於得到了答案,但卻陷入了更長久的沉默之中。
見邵勳不說話,陳璐的聲音慢慢低了下來,兀自說道:“我只記得這麼些了。不過家中有本《樑朝那些事》,羊氏集團出版的,你若想看,我可以拿給你。”
邵勳微微頷首。
陳璐見他喜歡這些東西,又道:“我家還有一本族譜,記錄了很多事情,也不知真假,據說可追溯到樑朝樞密監、太子少傅陳有根。你若喜歡,也可以拿給你看。”
“什麼?!”邵勳猛然擡起頭來,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