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桂宮。
“怎麼可能這樣?這麼可能這樣?”長公主氣急無言,只是重複着這句話從宮殿這頭走到那頭,寧卿小心地跟在她身後,雷碧城沉默地坐在一旁。
“百里景洪簡直是個廢物!”長公主轉身看見寧卿手裡捧着一個紫銅的手爐,盛怒中一掌拍翻了,對着寧卿大吼起來,“以他下唐十萬之兵,殺不得一個蠻族世子!居然就被一個十八歲的軍官救走了!居然就讓蠻族騎兵混入了南淮城!還敢寫信說是息衍在幕後操縱?息衍就算能耐通天,還不是託了百里景洪這個廢物的福?何況我們難道沒有提醒他息衍是個天驅,是個逆賊?”
寧卿屏住呼吸,不敢多言。
“長公主息怒,”雷碧城緩緩地開口了,“以我看來,百里國主雖有雄心,不過確實軟弱,這件事出乎我的預料,但也未嘗不是好事。至少,我們逼得某些人站出來了。”
“誰?”長公主猛地轉頭看着雷碧城。
“樑秋頌。蠻族騎兵潛入南淮,劫走人質,這等若雙方宣戰。樑秋頌不會對這件事完全不知道吧?可他依然命令他的使者和青陽部締結盟約,這是公開表示他不會再接受皇室的命令了。他以淳國和青陽訂盟,是要引狼入室,做整個東陸的敵人。”雷碧城淡淡地說,“以我看樑秋頌所想的位置,是太清宮裡陛下的位置。”
“他妄想!”長公主怒喝,“我白氏的權柄,是幾個逆賊能奪走的麼?”
“不能,但是這件事恰恰證明了我前幾日在長公主面前所做的推斷,樑秋頌早有不臣之心,也許更多的諸侯,比如晉北的雷千葉,和他一樣有不臣之心。對於這些人來說,白氏皇族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如果天啓城從此消失,他們就可以成爲自己封地上的皇帝,何樂而不爲?此刻應有十分的覺悟,長公主當以雷霆手段削平諸侯,重掌東陸大權!”
長公主望向大殿頂上的藻井,語調森寒,一字一頓:“好!天生我白凌波,就是要對付這些逆臣!碧城先生的大計何日可以展開?”
“我們還有最後一個平安的冬天可以過,最晚明年冬天,朔北的白狼會攻入淳國!”雷碧城舉起旁邊的一杯茶,緩緩飲盡,“看過了今冬的雪,接下來看到的都是血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放下茶杯:“這次讓青陽世子逃走,也堅定了百里景洪要除掉息衍的心,這樣很好……我只有一個小小的擔心……”
“我還不能確知,從我們籠子裡逃走的,到底是白兔,還是獅子。”他幽幽地說。
胤成帝五年秋,朔方原。
蒼空中漂浮着鐵色的雲塊,蒼空下長草依依。一處隆起的坡地上,兩個老人並騎南望。
遙遠的地平線上,一座雄偉的大城孤獨矗立。
“前方就是北都城,草原人共同的故鄉,天地的中央。很快,那裡就是大君的了。”
“你叫我什麼?”
“大君。郭勒爾·帕蘇爾之後,除了狼神的後代,高貴的蒙勒火兒·斡爾寒殿下,又有什麼人能坐上草原大君的寶座?”
“說到郭勒爾·帕蘇爾,山碧空,你認識我親愛的女婿吧?”
“豈止認識,我曾經和故去的青陽大君一起在他的金帳裡飲酒,施術救活了他的小兒子,還千里迢迢地爲他呈上東陸大皇帝的書信。他是一位威嚴體面的君王。”
“山碧空,你們東陸人不知道背棄信義是男人最大的羞恥麼?居然能在我面前這樣平靜地說你曾經是我女婿的朋友。而如今呢?你又千里迢迢穿越冰原來找我,說辰月教認可我爲草原的大君,說我的戰斧應該砍下東陸皇帝的頭。”
“我們並不羞恥,我們只是尊奉了神的旨意,我們是神的使者。”
“那只是你們東陸人的神。”
“東陸人的神和草原人的神區別那麼大麼?”
“你們的神,高高在上,你們的人用黃金和濯銀鑄造成星辰的樣子嵌在神廟的穹頂上,作爲這些神的象徵。人們跪下去膜拜,焚燒香木奉上禮物,求他們爲自己降福。而我們的神,他生着狼的頭,熊的背,雙腳是一對犛牛的蹄子,背後有雄鷹的雙翼,他一手持着開闢天地的斧頭,一手持着毀滅生靈的戰刀,就在天空裡慢慢地旋轉,他每轉一圈,天地就誕生和毀滅一次。即便有些放牧的蠢貨供奉血牲,哪怕獻上新生的嬰兒去哀求,他也無動於衷,他就在那裡慢慢地旋轉,有一天,要把所有人都殺了。”
“想不到狼主對於東陸的風情還有了解,不過我也聽說遜王令蠻族七部都承認自己是盤韃天神的子孫,世世代代結爲兄弟。在狼主的眼裡,盤韃天神是如此的殘暴麼?”
“不是殘暴,不過神就是神,人就是人,”朔北狼主忽然舉手指向天空,聲音嘶啞,“我還沒有蠢到向天上那個非我族類的東西乞求什麼。就像你會在意那些被你捕獵的野獸麼?如果你不在意,那麼神爲什麼要管人的死活?”
“非我族類的東西?這是狼主對神的認識麼?穿越北荒之前我聽人說狼主殘忍兇暴,像是魔鬼,可現在我不那麼以爲了。那些淺薄的人在背後非議狼主,卻根本沒有狼主這樣深邃的心。”山碧空低聲笑了,“可是狼主也看輕了我們,我不敢說我知道草原人心中的神到底是怎樣的,不過我們所供奉的神,也並非金銀鑄造的偶像。我們的神,居住在這個世界之外,無動於衷地看着千萬人死去,天地毀滅。”
“這些我聽不懂。”
“狼主是草原的英雄,不是我們辰月教的教徒,不必懂這些。”
“說吧,你們幫助我們,需要什麼回報?草原上有的東西,我都可以給你,但是,不包括土地和狼神子孫的尊嚴。”
“我們什麼都不要,我們只需要狼主得勝,取下北都城。我可以說出實話,如果郭勒爾·帕蘇爾能夠再活二十年,更有野心,我們未必會轉而和狼主合作。可惜他死得太早,而且從心裡還是一個軟弱的人。”
“我聽說辰月的使者需要的只是戰爭?”
“未必,可是我們現在需要戰爭。”
“我的兒子呼都魯汗說你們就像死犛牛屍體旁嗡嗡嗡飛來飛去的蒼蠅那樣討厭,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這麼說我也並不反對。”
狼主轉頭看了山碧空一眼,冷冷的。他的眸子顏色詭異,從黑裡透出血紅來,不像是人的瞳孔,“不過我的女婿並非你們想的那樣,他是個可怕的敵人。如果不是低估了他,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已經是草原的主人了,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山碧空沒有因這可怕的凝視而不安,反而轉過去打量着狼主。這是一個怎樣的老人啊,他整張臉被埋在濃密的鬚髮中,像是幾十年裡都沒有修剪過,身上裹着沒有硝制過的羊皮,唯一裸露出來的是一條臂膀,紋滿青色和紅色的圖騰,手中提着青銅色的巨鉞。他身上的皮膚沒有一寸是光滑的,滿是傷痕和皺紋,膚色蒼白得像是死人。常年不沐浴的結果是污垢深深地填入了每一道傷痕和皺紋,他和最貧苦的牧民一樣骯髒。他跨着一匹肩膀和戰馬同高的白色巨狼,那狼魁梧得像是頭熊,狼頸上灑落的長毛像是馬鬃,它那雙血紅眼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南方地平線上的城池。
兩個人在這次對視中都沒有取勝,於是各自移開了目光。
“加快行軍,只要一天就可以兵臨城下了吧?”山碧空說。
“不,我們在這裡等。今天的草原上不會再有人幫助帕蘇爾家,讓那些脆弱的孩子們蜷縮在北都城裡驚恐吧,他們正在拼命地磨刀,餵飽他們的戰馬等待我們出現在城外。那我們就慢一些,再慢一些,他們一天不見到我們,就有一天的心急。我知道他們已經快要忍不住了,恐懼和等待會把年輕人磨成膽怯的旅鼠。”
山碧空微微點頭,“狼主對於攻心,真是有學問。”
“我不懂什麼攻心,我甚至看不懂戰書。不過我懂得這二十多年來的艱辛,我要一點一點地都報答在郭勒爾的兒子們身上。”狼主說。
他笑了,臉上的皺紋像是枯木般扭曲起來,“其實,我的心裡也很急。我的外孫們,我從未相見的外孫們啊,讓我看看你們是否長大了!”
此時從他們所在的坡地上俯視,下面是片平坦的谷地,成百上千的木樁樹立在那裡,一眼望不到邊,每一根樁子上都高吊着屍體。着上身的戰士們大聲地呼吼,他們的巨狼以強勁有力的後腿跳躍起來,去撕咬那些已經僵硬的骨肉。空氣中浮動着野獸的騷味和鮮血的腥氣,初升的太陽照在巨狼的背上,長毛暈出黃金一樣的光。
【歷史】
以東陸的紀年算,胤成帝五年九月初四,流浪在北荒雪原中長達二十餘年的白狼團踏着腥風回來了。
朔北狼主樓炎·蒙勒火兒·斡爾寒和他的白狼團在二十多年前敗於青陽部之後,就一直遠避於貧瘠的北方,即使朔北部的族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狼主在哪裡,代替蒙勒火兒管理朔北部牧民的是他的兒子呼都魯汗。
北方的冰雪荒原是人跡罕至的地方,無休無止的北風在天空中旋轉咆哮,大地平坦荒蕪。那裡每年有一半時間爲冰雪所覆蓋,只分溫寒兩個季節,溫季還有耐寒的野草,寒季則只有石頭上的苔蘚地衣,披着長毛的犛牛和雪羚羊就是靠着這些食物度過寒冬。幾乎沒有牧民敢於深入那片土地,而蒙勒火兒和他的戰士們帶着戰敗的恥辱,一頭扎進了北方的風雪,再沒有回來。
族人們猜測狼主只是想找個地方埋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