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姬野的一生中最後一次看他的父親,看他無比疲倦地靠在門上,卻又用盡全力頂住那扇門。很久以前的記憶碎片在他心裡閃了一下,那是一個下午陽光中的院子,孩子努力地把球拋出去,父親跑出去撿回來給他,孩子又拋出去,父親又去撿回來……拋了,撿回來……拋了,撿回來……孩子回頭笑了,屋檐下靜坐的女人一隻白得如玉的手輕輕調着一壺茶。
女人……那個女人……姬野覺得有一把刀子橫在他腦海裡。他不敢再想,轉過頭,像是一頭失去了窩的野獸,衝進外面刺眼的陽光中。
【歷史】
關於燮羽烈王和他的父親“大燮文祖皇帝”姬謙正之間的關係,歷史學家中一直存在着爭論。
有相當多的史料表明燮羽烈王年少時並不得父親的寵愛,只是他本人從不提起,大概作爲庶出的孩子,他本人確實也因此感到些許的自卑。而“大燮文祖皇帝”也是由他的弟弟姬昌夜即皇帝位後追封的,並非姬野在位期間的事。
但是另外一些事又暗示了燮羽烈王對於自己的父親有着很深的感情。在“南淮劫囚案”之後,寄居南淮城的姬家遭到重創,在文祖皇帝傾家蕩產請託關係之後,依舊被舉家逐出南淮城,此後這家人過着顛沛流離的生活,爲了敬德帝的教育,文祖皇帝甚至不得不把和妻子離婚,令敬德帝改姓,從而得以把他們母子送回天啓,寄養在妻子孃家。而他自己在宛州一路行商,艱難地賺錢寄往天啓以養活自己的妻兒。
文祖皇帝的去世是姬氏皇族非常羞於記載在史書中的,卻又很難迴避,史官們不得不以曲筆暗示。這件事大約發生在胤威帝二年到三年之間,具體時間無從考證,文祖皇帝在淮安附近行商的時候,被一些商人詐騙,從當地的商人那裡借取了一筆高利貸,從事船泊位的倒賣。文祖皇帝有一封存世的信恰巧是在胤威帝二年寫給自己離婚了遠在天啓的妻子,表示自己很快就能有一筆大的收入以便給敬德帝在宮中謀職用,而在這封信裡,關於燮羽烈王隻字未提。
但是很快傳來的消息就是因爲戰爭而致的禁海令使得原本昂貴的泊位忽然一錢不值了,而那些和文祖皇帝一起出錢的商人們事實上和當地的高利貸錢莊暗中合夥,在文祖皇帝焦頭爛額的時候不斷地催促還款。才華和學識過人的文祖皇帝作爲公卿後人,本來已經爲自己和商人混跡感到恥辱,經歷這樣的大挫折無法忍受,終於病倒在淮安。但他還太不瞭解淮安商人的狡詐和刻毒,錢莊夥計不斷地在他的病榻前催促還款,並且表示如果不及時還款就要把這位姬氏後人的名字公然寫在錢莊的欠款名錄裡。文祖皇帝不得不把隨身的一切東西典當,甚至住進了郊外不要錢的武神廟裡以償還部分款項,這一切加劇了他的病情,據記載在一個雨夜裡,年久失修的武神廟遭雷,屋頂坍塌,瓦片砸在文祖皇帝的額頭上,因爲無人發現,這位新帝朝皇帝的父親流血而死。
他死時睡在稻草上,身邊只剩下十幾個銅鈿和一塊姬氏家傳的玉玦,那是姬氏祖先出仕皇室的時候得到的賞賜。發現他屍體之後,錢莊夥計搜走了銅鈿和玉玦,甚至把文祖皇帝的外袍也拿走去償還債務了,文祖皇帝僅僅穿着破舊的中衣,下葬時沒有任何棺槨。
燮羽烈王立國之後,宛州商會以江氏爲首爭相投靠這位東陸新貴,其中一人是淮安大豪儲若白。儲若白此人粗陋無文,但是聰慧圓滑,他直奔天啓城表示效忠姬野時,隨身帶了一塊玉玦。這是他多年之前從自己當鋪中發現的,以他看玉的眼光,一眼就知道是前朝皇帝的賜物,上面還有姬氏的雙虎家徽,他知道此物的價值,始終沒有出手,這時候覺得拿來作爲討好新霸主的見面禮再合適不過。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儲若白獻上這枚玉玦,燮羽烈王反而直接斥退了他。在戰戰兢兢三四天之後,儲若白被燮羽烈王召見,一頓毫不留情的鞭打之後,強行罰沒了他的家產。這個決定對立足未穩的燮羽烈王來說,在政治上是極不合理的,鞭打準備獻上大批金銖宣誓效忠的商人,不但損失聲譽,更讓其他豪商爲之止步。
而燮羽烈王這麼做的唯一理由是,貸款給文祖皇帝的那個錢莊其實也是儲若白的產業,只是儲若白完全不知道一個姓姬的小行商客死淮安是因爲他手下的夥計逼着償還貸款。
燮羽烈王最後連文祖皇帝的那件外袍也得到了,檢視之後發現這件外袍只有外面光鮮,襯裡和不易發覺的地方多處縫補,其實相當的寒酸。而錢莊可查的記錄是,文祖皇帝每年都寄回不小的一筆錢給天啓的妻兒。據太師謝墨說,這兩樣東西攤在燮羽烈王的燈下,這位素來陰冷沉默的天驅軍團大都護沉默良久,之後披上了父親的舊袍,站在殿外的秋風裡嘆息着說:“君爲昌夜,自苦若此。此誠父愛,寧不惜我。”
“你爲了昌夜那麼自苦,這誠然是父愛,可是你就不憐惜我麼?”此刻燮羽烈王的聲音裡也透出了一股源自少年時的辛酸孤獨,卻也見得他對自己的父親還是抱着某種隱藏很深的期待了。
有風塘。
息衍撣了撣宗捲上的灰,翻了翻,扔進火盆裡。火焰卷得更高了,上升的熱氣帶着紙灰一直飄出窗外。息衍坐在火盆邊抽着菸草,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翻飛如蝴蝶的灰燼。他站了起來,環顧四周,這間書房如今已是空蕩蕩的了,只剩下牆角籠子裡的一隻鴿子,被煙燻得不安,跳上跳下的。息衍打開籠子,掏出那隻鴿子,鴿子站在他肩膀上,並不飛走。息衍坐在桌邊,展開二指寬的竹紙條,沉思了片刻,下筆潦草:“水歸其壑,蝦蟆潛底,慎之慎之。”
他把竹紙捲成極細的一軸,塞進鴿子腳上小指粗的竹管裡,摸了摸鴿子的頭。
迅疾的腳步聲逼近了,卻整齊地停在一窗之隔的屋外,忽然間都沒了聲音。息衍向着門的方向瞥了一眼,走到窗邊放出了鴿子,看着它撲啦啦地扇着翅膀,迅捷地直插雲天。
他再一次環顧屋子,看見了牆上的畫。那是一幅淡墨的山水,一片湖面,一片林子,靠近湖面的地方有一棟小屋,屋檐下隱隱約約有個人臨窗眺望。
“留不住的啊!”他嘆息一聲,摘下了畫,輕輕撫摩紙面,也把它投進了火盆中。火焰裡畫漸漸地捲曲變焦,忽然間他有種錯覺,那個屋檐下的人活了起來,宮衣高髻,神色依依。很快地,畫變成了一堆赤紅色的灰燼,在火盆裡慢慢地坍塌下去。他想起自己在清冶湖邊買的那棟房子,如今是不是已經積滿了灰塵?
他揹着手,曼聲長吟,走了出去:
“廟堂既高,簫鼓老也。
燭淚堆紅,幾人歌吹?”
原本守在有風塘外的數百名鬼蝠都涌了進來,爲首的雷雲伯烈手中捧着鋼製的重銬。但是他們沒能逼近到書房邊,因爲息轅一身鯪甲,手按劍柄席地而坐,封住了通往書房的道路。雷雲伯烈距離息轅只有一步之遙,是舉劍就能擊中的距離,但是雷雲伯烈不動,息轅也不動,兩人的身體都繃得極緊。
息衍走出書房,神色淡然,看了息轅和雷雲伯烈一眼:“這是幹什麼?用得着動武麼?”
鬼蝠們猶豫了一瞬,以雷雲伯烈爲首,一齊跪了下去。
“將軍,國主說……”雷雲伯烈低着頭。
“我知道他會說什麼,不必重複了,我們走吧。”息衍伸出雙手。
息轅起身,解下佩劍扔在雷雲伯烈面前,也坦然伸出雙手。
雷雲伯烈長拜之後,起身親自給息衍上銬,另一名鬼蝠銬住了息轅。重銬扣合的時候“鐺”的一聲悶響,息衍點了點頭,信步向外走去,數百名鬼蝠們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到門口的時候,息衍停步回頭:“我的花要按時鋤草澆水。”
“是!”不必雷雲伯烈下令,鬼蝠們同時半跪。
息衍笑了笑,像是飯後一場漫無目的的散步,悠然地走進了有風塘外熾烈的陽光裡。
【歷史】
胤成帝四年秋。
北都城十萬人發喪,青陽部邀請四面八方的部落參加老大君呂嵩·郭勒爾·帕蘇爾的葬禮,此前老大君已經被火化,骨灰存在一隻黃金壇子裡。老大君的葬禮上只有他嫡出的四個兒子,幼子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未能出席,這並不合乎蠻族的習俗,於是有人說新大君呂守愚·比莫幹·帕蘇爾在此時發喪,是爲了召集各個部落的主君來承認他的地位,因爲他在春天試圖召開庫裡格大會卻失敗了。出於這方面的顧慮,只有九煵和沙池兩個部落的主君出席了這次葬禮。葬禮上最惹人注目的並非這些主君,而是東陸淳國的特使洛子鄢。他帶來了淳國監國重臣樑秋頌的悼詞和大量的金銀器皿作爲陪葬,新大君在葬禮上宣佈他們和淳國正式結盟,在風炎皇帝的北征後的七十年裡,這是第一次蠻族和東陸宣佈結盟。
幾乎同時,楚衛國名將白毅遭到左相路仲凱的彈劾,儘管楚公爵試圖保護她的得力將軍,但是路鍾凱的彈劾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帝都的支持,而且白毅密謀結黨的證據也得到了披露。楚公爵不得不收走了白毅的軍權,讓這位名將暫時閒置在家。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一直忌憚白毅而把防線收縮在九原附近的離國公嬴無翳並未趁機進攻。他命令部下張博帶領遊騎兵在離國門戶滄讕道巡行,他本人和赤旅本部卻固守九原城,出人意料地採取了觀望的姿態。顯然這頭亂世的獅子覺察到了東陸的軍事局面可能向他不可預知的方向變化,所以不願意輕舉妄動。
諸侯們都隱約地預感到雷霆風暴即將到來,各國的戰備均被提升。
就在這個人心惶惶的時候,一小股蠻族鐵騎僞裝進入南淮,在刑場上救走了青陽部人質呂歸塵。這個事件在胤末史書中被稱作“南淮劫囚案”,令皇室和諸侯都爲之譁然。這是風炎皇帝的北征後,北陸和東陸的第一次正式對抗,戰爭一觸即發。這個事件也直接導致了武殿都指揮使息衍的落馬。更令人恐懼的是,七十年前覆滅于山陣下的重騎兵皇帝“鐵浮屠”再次踏上了戰爭舞臺,它的雄風如同當年一樣令人望而戰慄,可是能夠對抗它的風炎皇帝已經化作了飛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