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瘦小的人影忽然從戰錘面前的雪地裡竄出,他提着一根投矛,在雪地裡狂奔,正面逼近戰錘。那是木黎,他迎着戰錘的尖角撲上。戰錘立刻低下頭迎擊這個敵人。木黎沒有擲出投矛,他在尖角下貼地滾身,閃到了戰錘的腹下。六角犛牛腹部是大片的毛,長達十數尺,一直拖到雪裡,彷彿一大片黑色的樹藤,木黎的身影立刻被那些毛遮掩了。六角犛牛低頭看向自己的腹下,忽然,它長長地哀嚎了一聲,奮盡全力掙扎,七個奴隸武士拉不住鐵鏈,滾倒在雪裡。六角犛牛昂起頭,長角對着天空,不花剌這才發現它的左眼被一根投矛刺穿,足有半支投矛深入它的眼珠裡,給了這個東西近乎致命的一擊。那不是靠投擲的力量,木黎是在六角犛牛低頭的時候,藉着長毛的遮掩,把那支投矛當作長槍刺了進去。
戰錘發瘋般旋轉身體,它帶着那些鐵鏈飛旋起來,來不及伏下的奴隸武士都被鐵鏈擊中。那些鐵鏈重達數百斤,不花剌清楚地看見一個向前奔跑的奴隸武士被後面襲來的鐵鏈擊中,那個瞬間他的身體就像是一根被攔腰劈斷的樹那樣折斷。他倒在了雪地裡,再也沒有爬起來。
“放箭!”不花剌大吼。
二十枚黑羽箭同時射向了戰錘的眼睛,但是被戰錘擺動頭部避過了,僅僅命中了它的鐵面,就像木黎所說的,這對它完全不構成傷害,甚至算不上是撓癢。又一輪二十枚黑羽箭射向它的頸部,但是弓箭並不能洞穿它的甲冑和皮膚,只是令它越發狂怒。戰錘向着他們直衝過來,措手不及的鬼弓武士們沒有來得及避開,戰錘衝入他們的隊列中,再次旋轉身體。鐵鏈如巨鞭那樣抽打在鬼弓們的戰馬身上,把人和馬的骨骼一起打碎成粉末。不花剌在自己的馬被擊中前的一瞬間從馬背上跳了起來,伏地滾身,避過了鐵鏈。他回頭,看見雪塵中跟隨他的人都已經倒下。
他距離戰錘只有不到十步,他已經忘記了後退這件事。他爬起來向着戰錘奔跑,一邊奔跑一邊發箭。戰錘背對着他,沒有轉身,而是猛地臥地,試圖用身體把這個敵人活活壓死。不花剌狂奔到戰錘身邊的時候,那個上萬斤的身體彷彿巨石一樣砸在他面前,帶着令人窒息的臭味。不花剌往後跳了一步,仰頭才發覺自己彷彿面對一堵接天的牆,剛纔射出的那些箭只不過刺進了牛皮甲冑裡,完全沒有對戰錘造成傷害。從沒有這樣的敵人,讓他覺得自己如此渺小。不花剌又抓了一口雪含在嘴裡,寒冷無法令他的血冷卻,他從後腰拔出彎刀,抓住了戰錘甲冑縫隙裡露出的長毛,反手持刀紮在縫隙裡。
他的刀尖扎入戰錘的身體,彷彿在戳幾十層疊在一起的老牛皮。他還要繼續加力,戰錘痛得站立起來。不花剌一手扯着戰錘的長毛,一手握緊刀柄,被帶得騰空。他腦海裡一片空白,手上握不住,被甩到兩三個人的高度。落下的瞬間他擰轉身體,踩在彎刀的刀背上,彎刀脫離戰錘的身體下墜,不花剌攀上了戰錘的後背。戰錘喉嚨裡滾動着雷鳴般的吼聲,毒藥讓它的血液加速流動,雙眼漸漸變得血紅,劇烈的痛楚讓它完全瘋狂,它環顧四周的人類,後蹄發力,像是一枚離開投石機的石彈,衝向了距離它最近的一羣奴隸武士。
不花剌手腕翻轉,把戰錘的長毛在自己手上纏了幾圈,緊緊的貼在它的背上。他被顛得五臟六腑都要移位,而周圍都是戰錘背甲上的鐵刺,他不敢移動,他的腳腕已經在一枚鐵刺上磨得鮮血淋漓。他掙扎着甩脫了那隻被紮在鐵刺上的靴子,雙腳摸索着,光着的腳忽地一涼。他踏到了戰錘背甲上用於固定鐵鏈的兩枚鐵環,他把腳伸進去踩實了,緩緩地站了起來。他的雙手自由了,立刻伸到背後去摸彎刀,這纔想起剛纔彎刀已經失落了。他擡頭看向前方,大吼,“投矛!給我投矛!”
戰錘衝入奴隸武士們中,憤怒地擺頭,鐵槍般的尖角把一些人橫掃出去,另一些則直接被掛在尖角上。更可怕的是戰錘的鐵蹄和鐵鏈,戰錘旋轉身體,鐵鏈把身邊十幾步內的人都打倒,它挨個地踐踏那些屍體,發泄着憤怒。有些奴隸武士試圖靠近不花剌把自己的投矛扔給他,不花剌努力探出身體去接,卻沒有抓中任何一支,而那些靠近的奴隸武士一個個被鐵鏈打倒,再被踩成血水。
不花剌看着那些奴隸武士一個個倒下,被踐踏。那些年輕人,他們骨骼碎裂,鮮血橫流,他們死在這裡了,作爲一個卑賤而勇敢的奴隸,很少有人會記得他們的名字,即便這場戰爭青陽獲得最後的勝利。不花剌覺得自己的渾身都在疼痛,彷彿被踐踏,彷彿被抽打。他想起木黎的話來,如此真切地感到他的同伴正在死去,他那些卑賤而勇敢的奴隸同伴正在死去。
這些是他的“同伴”。
他再次想到了他死去的戰馬哈察兒,它的屍體在一里外的臺納勒河邊的雪下,凍得僵硬。它沒能看到這一幕,看到自己的主人不用弓箭,而是用腰刀一個一個地把敵人送進地獄深處;看到飛濺的鮮血裡,仇恨和死人的靈魂一起升入天空,化成沉重的、鉛色的雲。
巨大的憤怒像是蛇毒一樣在咬噬不花剌的心,從未有過的感覺包圍了他,他忍不住要怒吼,讓這匹兇獸在他的吼聲中化爲灰燼。
他站在靠近戰錘頸部的位置,從背上摘下弓,右手拔箭,三箭同時上弦,對準甲冑的縫隙發射。他從未在如此近的距離上射箭,每一支箭都是最大的力量,足足沒入戰錘的皮膚一尺。戰錘再次感受到痛楚,狂吼着開始了新一輪的衝刺,一邊衝刺,一邊擺動身體,試圖把不花剌從背上甩下來。不花剌再次拔箭,仍是三支,對準同一個地方發射。他是射速最快的鬼弓,他還有大概四十枚羽箭,他心裡強烈至極的念頭是要把這東西射成篩子!
不知多少箭沒入了戰錘的身體,密集的箭傷加上急速地奔馳,讓這頭兇獸的傷口也裂開,露出血紅的肌肉。不花剌再次伸手向背後,這才驚覺已經沒有箭了。焦急和憤怒讓他幾乎要吼起來,他的面前成排的奴隸武士倒下,他仍舊未能殺死戰錘。他踩住鐵環,跪在戰錘的背上想要拔起那些箭再射。
“不花剌將軍!”有人大喊他的名字。
不花剌擡起頭,他如此清晰和真切地看見戰錘的尖角刺入了一個奴隸武士的胸膛,把他挑到半空中。不花剌看見那張黝黑的臉和被鮮血沾染的雪白的牙齒,他記得那個奴隸武士,埋伏戰之前,這個年輕人曾把一個裝酒的陶罐拋給他。年輕人用盡最後的力氣,把手中的兩樣東西拋向不花剌,一個黃銅質地的筒、一根粗製的投矛。
戰錘擺頭把那個年輕人的屍體遠遠地拋了出去,鮮血在飄着細雪的空氣中潑灑出絢麗的色彩,就像是東陸人喜歡在白色的絹上潑灑丹青來繪畫,美麗、空曠、又悲涼。
不花剌看着年輕人的屍體落地。他擰開了黃銅筒子,狠狠地****戰錘的傷口裡,毒粉散逸出來,幾乎令他窒息。他吐出了嘴裡含着的那口雪水,握緊投矛全力紮在戰錘的背上。
“殺了你這個畜生!”他極盡兇狠地咆哮着。
投矛一再起落,帶起濃腥的血,戰錘哀嚎着狂奔,不花剌像是趴在它背後瘋狂吸血的一隻牛虻,一隻憤怒的牛虻,它要用自己尖利而細小的嘴殺死這頭巨大的犛牛。不花剌的胳膊已經失去了知覺,可他仍在不停地扎刺,那隻胳膊似乎已經脫離了他的身體,變成了投矛的一部分。
戰錘的身體忽地傾斜,不花剌沒有防備,失去了平衡。他再抓不住,隨着戰錘一起滾在大片的積雪裡。他的腦袋裡一片空白,直到一匹馬從他身邊馳過,馬背上的人彎腰把他拎上了馬鞍。
“戰錘……”他略略想了起來,也認出了那個人,那是木黎,他正在透骨龍的背上。
“死了。”木黎說,“回頭看一眼。”
他隨即向着四周大吼,“分開!分開!騎兵大隊就要來了!”
“是莫速爾家的騎兵大隊?他們到了?”不花剌一邊問一邊扭頭去看,雪地裡戰錘巨大的屍體彷彿一座小山那樣臥在冰雪中。他哆嗦了一下,不敢相信是自己殺死了那麼一頭巨大的猛獸,剛纔的一切彷彿是做夢,只剩下腦海裡漂浮的那股血腥氣還在。
“沒有見過你這樣的貴族。”木黎說。
“我只是一個獵人。”不花剌嘶啞地回答,他這才發現在刺殺戰錘的時候,喉嚨已經因爲咆哮而完全啞掉了。
“在貴族裡我信巴赫·莫速爾,還有你!”木黎說。
鐵蹄聲在身後如狂風般過去,不花剌回頭,看見莫速爾家的鐵騎兵前鋒在高速馳行中,仰天投出了箭雨,對面的朔北騎兵也是在同時進入了射程,同時投出了箭雨,雙方箭雨密集得足以在半空中相撞。這是草原上最震撼也最慘烈的騎兵衝鋒戰,一個男兒的榮耀就是鞭策戰馬昂然迎着敵人的箭雨奔馳。
避過第一陣箭雨的騎兵們一齊拔出了馬鞍上的刀,刀聲凜冽,喊殺聲入雲。至此埋伏戰已經結束,雙方的主力騎兵徹底接管了戰場。
臺納勒河以西,雪谷中央,蒙勒火兒把最後一顆骷髏放在了骷髏塔的頂部。他的左右各一座蒼紅色的骷髏塔,上千顆骷髏用它們漆黑的眼眶瞪視着蒙勒火兒。這個老人手裡不停,默默地把一塊又一塊鐵牌從鐵鏈上摘下來,用一根鐵線擰成的細繩穿在一起。
“黃金王”呼都魯汗站在他背後,沒有絲毫要動手去幫助父親的意思。這是一件蒙勒火兒必然親手完成的工作,擦亮每一片鐵牌,在三十年後再一次默讀這些狼騎兵的名字。
呼都魯汗心裡有些焦躁,他的騎兵大隊已經離開了好一陣子,可還沒有消息回來。按照速度推算,先鋒現在已經越過了臺納勒河,和青陽部接戰了。呼都魯汗非常清楚,那個逃走的斥候並非僅僅來窺探情報,而是來引他的軍隊進入包圍圈的。但他並不在乎自己的軍隊踏入這個包圍圈,他派出的斥候也嚴密地監視着臺納勒河東岸,那裡沒有大隊的騎兵出沒,青陽部設下的埋伏最多不過幾千上萬人,呼都魯汗的三萬騎兵可以踏平這些小小的伏兵。
但是久久沒有消息回來,這讓他隱隱覺得有些不祥。
可他不敢離開父親身邊,因爲父親沒有發話。沒有蒙勒火兒的時候,朔北部十萬勇士都效忠於呼都魯汗,可他畢竟不是真正的狼主。如今蒙勒火兒回來了,這個老人簡簡單單用眼神就征服了所有的勇士,令他們拜伏下去。三十年過去了,狼主的威嚴沒有消散,連呼都魯汗自己都深深地敬畏着父親。
他的敬畏,並非兒子對於父親的,而是普通人敬畏掌握着殺戮權力的英雄。
呼都魯汗活到三十五歲,仍然不知道父親的心裡有什麼,是孤絕的勇氣,是沉睡的魔鬼,或者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