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郁,江岸平色,人間風物裡,天色共相依。
好一派美景,好一江美色!
雷州城靈江岸,人來人往,山川風物皆不同。
這裡位於龍魂大陸最北端,過了便是天河。以天河爲界,南爲龍魂,北爲冰原。兩河一江穿城而過,常年雷雨,遂名雷州。
五月是雷州最平和的時候,也是最熱鬧的時候,更是夜色最美的時候。因爲五月是雷州城每年一度的風鈴盛會。
二十年前,雷州城主在靈江江心建立起七十二個遊船,下用木樁做底,船船相連,因此取名爲七十二水榭。
同年,雷州城主廣發召集令,邀請全龍魂大陸才藝色名俱佳的美女齊聚靈江,舉辦了一場風鈴盛會。
據傳那一場盛會,驚動了整個龍魂,十八天裡夜夜星光熠熠、歌舞昇平,歌女、舞女、武姬、琴姬,聚於此處,以藝會友,以技較高下,從此傳爲一代佳話。
可自此之後,再無人有財力和號召力舉辦又一次盛會,七十二風鈴水榭也再不具當初的意義,但它卻成爲雷州,乃至整個龍魂最獨一無二的風月美景之地。每到五月,仍然有來自龍魂、冰原各地的才子豪俠爲博美人一笑而豪擲千金。
今年五月,靈江依舊水波點點,七十二風鈴水榭燈光熠熠。樂聲歌聲此起彼伏,才子附庸風雅,有錢人揮灑金錢。
胭脂氣困頓,唯獨一處偏僻地,孤孤單單掛着水仙花旗招,和那燈紅酒綠的風鈴盛會中心,與那備受追捧的輕歌豔舞之地,大爲不同。
這船素雅清幽,從內飄出來淡淡檀香味,於那晚風裡飄灑開去,融入渾濁之中。
船頭只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扎着雙頭髻,神情冷漠地灑眼看向周邊七八個圍合的小船。
這七八個小船,有慕名前來的,有被艙內琵琶聲吸引而停駐的,也有偶然經過停下看熱鬧的。可比起那載歌載舞的中心地帶,卻顯得略微寒磣。
船艙內,琵琶聲陣陣,此一曲如千軍萬馬奔赴戰場,急切又略帶慘烈。這心境,彷彿在與某人爭執,又彷彿在與人訣別。
有人氣質翩翩聽得陶醉,有人張目四顧望向船艙內,更有人豪爽拋出金錢。
一曲畢,丫鬟盈盈行禮,道:“今夜玉川姑娘的三支曲子已經彈奏完,謝謝各位知音。”
有人頓時不滿:“我已經連續來聽了三天,錢也花了不少,怎麼玉川姑娘連一面都不見?”
丫鬟又道:“玉川姑娘以曲會知音,若閣下是知音,姑娘自會相請。”
“那你倒說說什麼算是知音?”一人忽而將酒壺扔到船上,怒斥:“昨夜我倒是看到他在這裡吹了一夜笛曲,與那琵琶音一合也算極妙,怎麼不見玉川姑娘見他呀?”
這人擡手一指,但見一個布衣青年,在一個小船中靜坐,滿臉悽楚,滿眼含淚,好似下一刻就要嚎啕大哭一般。
“依舊還是那兩個問題,給出答案即爲知音。”說着丫鬟將一個箱子放在大船船舷上:“這是今夜所收到的金銀錢財,各位可自行取回。”
小船上有人看了一眼船艙又看了一眼箱子,伸手在其中抓了一把,立馬讓船家掉頭離開。見無人責備,便有人紛紛效仿。
不一時,便散了四隻小船,留下來的,除了剛纔嗆聲不滿的兩人,和那靜坐的布衣青年,還有一個醉醺醺倒躺在船裡搖頭晃腦的小鬍子青年。
那小鬍子瀟瀟灑灑一仰頭,喝光一壺酒,把酒壺一丟,大笑:“玉川姑娘琴音甚美,聽來急切,實則困頓,聽來悠揚,卻好像是在斥責。”
聽者罵的罵,奇的奇。小鬍子卻笑笑,毫不理會旁人言語相向。
布衣青年對她微微行禮,一臉悽苦相,“這位公子能聽懂曲中之意?”
“略懂略懂。”小鬍子轉而向那小丫鬟道:“那兩個問題是何問題?”
小丫鬟冷漠回道:“和昨日一樣。”
小鬍子朝那小丫鬟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小丫鬟極不樂意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小鬍子笑道:“你可認得我?”
小丫鬟眼中露出一絲不耐煩:“不認識。”
“那你說,我怎麼知道昨夜的兩個問題是什麼?”
小丫鬟頓時啞然,而船艙裡卻傳出一聲輕柔的話音:“公子能聽懂樂中深意,當爲知音。小女非是孤高清傲,實則困苦無人能懂,煩請公子替小女解答兩個問題。”
這聲音聽來悠悠淡淡,略帶着一絲清雅,聽得旁人好奇又重三分。
小鬍子微微一笑:“姑娘請問。”
那聽來極爲溫柔的聲音再次響起:“第一,世間何物最貴重?第二,公子欲將玉川當成何物?”
“這第一個問題,在下實在是無法作答。生於世間二十載,至今未有尋到對自己而言最爲寶貴的人或物,實在慚愧。”
小鬍子笑着將手中一盒梨花酥遞給小丫鬟又道:“至於第二個問題嘛,便將姑娘當做此物。”
小丫鬟睨了他一眼,捧着梨花酥進了船內。
那布衣公子靠上前來,悄聲問詢:“一盒甜點?”
小鬍子笑眯眯回道:“甜,是對玉川姑娘的讚美。世間女子於我心底,都是甜物。甜,也是對玉川姑娘的承諾,讓她過着平淡小日子,甜甜美美。”
忽而,船簾掀起,一位紫衣嬌娘,面帶紫色薄紗,一雙妙目巧盼而來。圍觀者皆是驚呼,這位玉川姑娘只是一雙美目,便已翹盼生輝,那面紗之下不知會美成何種模樣!
小丫鬟卻在此時讓船伕搭起木橋,道:“這位公子,玉川姑娘有請。”
小鬍子笑了笑,踩着木橋晃晃悠悠跳上大船,回首朝那些小船上的人拱了拱手,得意地笑着進了船艙。
艙內,玉川正在倒一杯酒,那紫色衣衫下露出的白皙手臂,只堪盈盈一握。
“玉川姑娘果然名不虛傳。”
“如何名不虛傳?”
小鬍子笑嘻嘻上前道:“姑娘婀娜多姿,一雙美目動人心魄,這盈盈手腕只堪一握。”說着伸出手去準備握住那手腕。
小丫鬟原本一臉厭煩,現下卻是一臉鄙夷,就要上前阻止,卻聽得“啪——”一聲清脆響聲。
玉川一反手打在了小鬍子手背上,微怒:“你個小丫頭,怎麼還是這性子?跟你外公沒學到好,就學到這些了?”
都……傳到雷州了?君諾無奈拍了拍自己的臉,頓覺煩躁。這天底下知道雲鼎閣少閣主是另一人假扮的不多,可知道雲鼎閣少閣主君千羽是個女子的人,卻好像已經遍佈整個龍魂。
驚霧山之後,君諾隻身北上,一路閒情逸致,兜兜轉轉走了一個月,才晃晃悠悠到達雷州。
雷州一過,天河滿目,冰凌重雪,天地極寒。她想起三年前隨外公周幼安夜遊靈江趣事,不由得想停歇下來多逗留幾日,便正好趕上了風鈴大會。
君諾倒吸涼氣,摸着手背上的紅印子,齜牙咧嘴喊痛,倒是讓那小丫鬟詫異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偷笑不已,一屁股坐下,撒嬌般道:“怎麼連玉川姐姐你也知道了?”
玉川原本遞酒上來的手忽而停歇,擡眼看了看她,上下打量一番,眼中露出嫌棄之色:“你能不能換個坐姿?又或者不要再這麼粗聲粗氣的說話?”
“啊?”君諾訕訕而笑,想起於懷景也這麼說過自己,頓時無奈,一個多月了,好像一點也沒改過來。瞬間痛定思痛:“好,改!玉川姐好心收留幾日,好心教導幾日,就能改了。”
玉川伸手一探,將她上脣鬍子輕輕扯下,笑道:“你也不怕酒一灑,這鬍子就掉了?”
“掉了就掉了唄,方正旁人也不會在意。”
玉川又笑了笑,把酒遞了上來,問道:“周老前輩身體可還硬朗?”
君諾笑着接過酒,一仰頭喝了下去,這才笑道:“好得很!比我還像個少年!”說着,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個盒子,道:“這是前段日子回玄門時外公給我的,說是有機會經過雷州給你送來。這不巧了麼,這麼快就來雷州了。”
玉川接過,卻並沒有打開,呆了良久才道:“周老前輩瀟灑一生,倒是令人羨慕。”
君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終究是兩個忘年知己,彼此瞭解對方心境,這些年自己還未遇見過這樣的知己。
三年前,周幼安帶着君諾行至雷州,一時心血來潮,要教她作爲一個男子該如何調戲姑娘家,便帶着她上了到靈江七十二風鈴水榭遊玩。當時一連幾日,夜夜笙歌,直到遇見了掛着水仙花旗招的玉川。
玉川最喜甜食,最愛蒐集話本。君諾百寶囊內稀奇古怪的東西總是很多,一把柿餅,幾本最新的話本被周幼安蒐羅去當成見面禮,結果還得到了玉川姑娘相邀。
接連逗留多日,兩人相談甚歡,從歷史到傳說,從仙家到妖魔,大有相見恨晚之共識。
想到此處,君諾不由得一聲呆笑:“說來外公也是那次與姐姐作賭輸了,便落下以我開賭局的病根。整日與玄門弟子賭錢,不是賭我今天喝幾壺酒,便是堵我明日睡到幾時。”
玉川低頭淺笑,正是大好年華,盈盈美人。
三年前的六月,雷雨突至,七十二風鈴水榭不得不暫時關閉。玉川一曲《離別》,將周幼安生生惹哭,哭了一天一夜這才停下。君諾感慨不如你娶了人家吧,我很高興能有如此年輕美貌的外婆。
周幼安卻感慨:人之一世,能有一人相愛已經是福分,這福分已經給了你外婆,再給不了旁人。
君諾不懂,問周幼安:那你哭什麼?
周幼安卻說:有朝一日你自己會懂,不過感同身受罷了。
那個時候,君諾仍舊渾渾噩噩,只當是塵世紛繁,有些事情非有必然,也非用必須來判定。
而如今,再見玉川,只覺得三年如白駒過隙,物是人非,玉川仍舊面紗遮面,周幼安仍舊恣意隨性,唯獨是他二人心境仍如當初。
君諾神思飄散,玉川彈起一曲《風波》,仍是當年的音調,只是聽來更爲悲慼。伴着那一曲,君諾越過窗格望向江面。花燈漫遊,波光粼粼,河水緩緩翻騰,當真是略有“風波”之意。
“賣酒了!酒香肆意,酒氣濃郁的好酒!”嬌滴滴的聲音傳入君諾耳中。她一轉頭,卻見到一個小船上,有個賣酒女。一襲布衣,乾淨整潔,一雙巧目,流轉多情。
君諾忽而嘴角上揚,招了招手,道:“什麼酒啊?”
“有梅子酒、青竹酒、桃花釀、陳年老釀。”賣酒女道:“公子想要哪一種?”
“都想要。”君諾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送上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