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於懷景,二人匆忙上路。
初時,君諾滿心被那突如其來的奇事吸引,好奇着想要一探究竟,一路風風火火。可在路上耽誤幾日,風平浪靜,她忽而想明白:驚霧山,不過是起始之地。
五十年前,九勇士封印炎魔是一場壯舉,後人讚頌,仙門膜拜。可誰都知道炎魔並未被封印在驚霧山,而是被帶到了別處。
可是這五十年來,雲鼎也好,其他仙門也罷,參與其中之人絡繹不絕,難不成他們都沒到驚霧峰搜尋過?只怕是尋而無蹤。
東想想細想想,君諾又覺得這是一場經年累月的長旅,慌什麼!
這樣的心情一出,她立刻就懶散起來。特別是在驚霧山與不羈山分道處,從小竹林裡找見一處略微冷清的小茶館時,這情緒到了頂點。
君諾藉口稍作休息,便賴在小茶館裡不走了,這一賴便從早晨到了正午時分。
茶館老闆都已經給他們二人添過好幾次茶水,此刻正曬着春日暖陽,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茶館掩在竹林裡,視野正好被竹影遮蓋得影影綽綽。此處北爲不羈山,西爲驚霧山,在那陰影中都看的不太真切。
“公子一路頗有心事?”少年摩挲着茶碗邊緣,由始至終都未喝過一口茶水。
“驚霧山山脈,綿亙百里,越往西去越是人跡罕至潛藏危機,西過驚霧山便是龍魂大陸西荒,那裡常年盤踞着吃人不吐骨頭的西荒獸族。”
周幼安帶她雲遊四海之時,有些地界是千叮萬囑不准她踏足的,其中之一便是驚霧山及其西邊地界。望着這陌生山脈,君諾心底提不起半點興致。
“不去西邊不就是了。”少年淡淡回覆,眼神慵懶,盯着茶桌,用手指摸了摸落塵,略顯嫌棄。
“是啊,好在主峰驚霧峰,和那被大火燒灼過的小琴峰都在靠東的方向”說着,君諾神情一變,一臉悽楚,“可是我怕護不好你呀。”
少年見她那誇張模樣,淺笑莞爾:“那我來護你好不好?”
“不不不……”君諾一擺手,故作抹淚狀,生生在那乾涸的下眼角摩擦了幾下,“我的意思是,山裡沒吃的沒喝的,你都這麼瘦了,再餓就不成人形了……我對不起你呀……”
少年略微一怔,閉目不言,只當沒看見也沒聽見,任由她胡鬧。
君諾見鬧不起來,又將他面前茶碗裡的茶倒掉,重新添上半碗,倒了個底朝天,只得讓老闆再去添茶水來。
那老闆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起身。君諾見他身形雖然散漫卻腳步沉穩,多盯了兩眼,一邊嘆着人不可貌相,一邊讓他再添點吃食。
君諾笑着把茶碗推到少年面前,又用手指戳了戳他長長的睫毛,引得他睫毛一顫,睜開眼來。明眸一雙,沉若深湖,不見波瀾,不見塵世紛繁。
她打心底裡喜歡這雙眼睛,就連真正天真的少年,也未必如他這邊無慾無求,無喜無憂。
“此去深山之中,別說喝茶了,就連一口熱水都不能入口。”
少年看了一眼茶碗,嫌棄地彈開碗邊附着的茶葉殘渣,又嫌棄地遲遲不下口。
茶館老闆送上來兩張大餅,又道熱水正在燒,便一臉看熱鬧的神情往兩人各瞥了一眼,轉身去了。
君諾看着桌上的兩張大餅,眉尖一挑壞主意上心,立刻抓起,撕下一大塊,故作心痛地道:“你常年飽一頓飢一頓的,此番又隨我連日奔波,肯定是又累又餓。你可得多吃點,不然進山之後恐怕吃不到一頓飽飯。”
她一邊說着,一邊將餅遞到少年嘴前。少年伸手欲接,她卻輕輕一晃,又遞了過去。無奈之下,少年只得張開嘴慢慢移到餅的邊角,準備輕輕咬一口,意思意思。
君諾眼疾手快,直接將餅塞到少年嘴中,又將一隻手伸到他腦後按住,讓他躲閃不得,又哭唧唧道:“餓壞了吧,你看都這麼大口吞了!”。
少年瞪大眼睛看了君諾一眼,復又恢復平靜,雖然面露難色,卻還是強嚥下一大口。
君諾故作悽楚地,露出假模假樣的關切之意:“對對對,多吃點,不然進山之後沒吃的……餓着了可怎麼辦?我可沒那力氣把你背出山來,只能任由你被獸族吃肉啃骨……嘖嘖嘖……想想都慘。”
少年像是吃了什麼毒物一般生硬地嚼着,一邊嚼一邊防備君諾再來胡鬧。
君諾見他依舊這般不情不願,捉弄之心又起,“怎麼了?怎麼了?噎着了?”
哪裡噎着了?少年塞了滿口無法說話,只用眼神瞪了她一眼,卻見她神情慌張,一把抓起茶碗,將茶水強灌給他。
少年被強塞了一大口餅,又強灌了半碗茶水……終於嗆住了,連咳了好一陣。
君諾見那一直保持“矜持”的人露出這般窘迫,竟是開心地撫掌大笑。
“好玩?”少年反問,卻是沒有半點怒意。
一路行來,二人已經十分熟絡,君諾偶爾調戲,偶爾玩鬧,他都已經習慣,這般上手欺負倒是頭一遭。
“好玩好玩。”君諾笑得前仰後合,替他拍了拍後背,眉頭一皺,眼神一換,悽楚問道:“你不會生氣的,對不對?”。
論臉皮厚,她是第一,論逗弄人,她絕不認第二。這神色一換,淒厲一問,倒把少年給驚得有些無所適從。
君諾伸手拽了拽他衣袖,又道:“不會的,對不對?”
少年不由自主臉紅起來,往長凳旁邊挪了挪,離君諾遠了些。
竟然如此純情?看起來又的確像個未歷人生的少年。君諾得逞,心頭歡喜。
茶館老闆從內屋拎着另一壺新茶水走出來,五步開外便怔在原地挪不動步子,眼神已經表達了翻轉不定的心情:兩個俊俏公子,一個比一個好看,一個比一個風雅,大庭廣衆……誒?不對,這裡也就他們三人。
君諾猜到茶館老闆在想些什麼,不想計較便一笑了之,一招手讓他把茶送過來。伸手接住茶壺卻只覺得這茶水和剛纔那幾壺一樣——不夠燙。不過鄉野小店,又不是煮茶,想想也就罷了。
“那個……”茶館老闆不知爲何轉過身,卻又突然轉回來,問道:“兩位到這驚霧山不是來遊山玩水的吧?”
君諾笑道:“還真是來遊山玩水的。”
“這裡有什麼好遊玩的。”茶館老闆不解:“驚霧山裡吃人的獸,滿天飛的鳥人,滿地蛇蟲鼠蟻,哪個不是害人性命的?沒人進去遊山玩水的。”
“說的也是。”君諾笑道:“改道去不羈山也可以。”
“那就更不行了。”茶館老闆連連擺手,“這不羈山裡的妖王,可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狠角色,去的人都是有進無出,有去無回呢。”
君諾賠笑,不做評價。
少年卻是一生冷哼:“照這麼說來,驚霧峰不能去,不羈山也不能去,你開茶館迎什麼客?”
這茶館正好開在兩山岔路口附近,按理,經過此處之人皆是去向兩處山脈中的一處,無論如何都是避不開的。
可這茶館老闆言辭裡透露出來的,恰恰是鮮有人去到深山裡,這不是剛好和他開茶館相背離麼。
君諾給出了一塊碎銀。茶館老闆似是極少見到這麼豪爽的客人,一時侷促竟不敢伸手去接。
君諾笑道:“買您兩個葫蘆,一個裝酒,一個裝水。”
“兩個葫蘆都裝水。”少年在一旁擦着嘴角,幽幽冒出一句話。
君諾手一翻轉,直接將碎銀子放進茶館老闆手中,道:“錢是我給的,聽我的,煩勞店家了。”
“那個……”茶館老闆捧着碎銀,面露難色:“我家沒有葫蘆。”
君諾道:“水囊?”
茶館老闆道:“也沒有水囊!”
少年瞟了眼竹林,道:“竹筒?”
茶館老闆看了看竹子:“現做行麼?”
君諾和少年異口同聲:“那你開什麼茶館!”
君諾一擺手讓他離開:“算了。”
茶館老闆顛了顛手中碎銀,聽這一句話又頓住了手勢,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君諾,“兩位,有沒有什麼想知道,就當是我賣點消息?”
茶館老闆見兩人沒多大興趣,又道:“這茶館是我爹傳給我的,如今也有四十來年。除了寒冬時節,我都在這裡賺點小錢補貼家用。不說別的,就說這裡偶爾來往的人羣,談天論地倒也能聽見不少消息。”
看來這茶館老闆經常會被來往此處的人問詢,早就習慣了。
這倒是方便了君諾,不用一個個問題慢慢問,就讓老闆自己撿着一些旁人常問的,或者他自己覺得稀奇的事情講來。
這老闆也是個善談之人,一打開話匣子竟還停不下來,一聊便聊了小半個時辰。
一則,這驚霧山裡冤魂無數,有百年前封魔大戰,身死而魂難散的英豪。有五十年前小琴峰大火,被燒死的仙門豪俠。還有十年前羽人和獵人一場慘烈大戰,身死的於此的獵人。
總之是,驚霧山裡遊魂不少,沒點本事不要進去亂晃,若是進去了,見了遊魂能避就避能躲就躲。
君諾順帶問了下百年前那場封魔大戰。據君遇恩所言,這場大戰中,雲鼎一位女閣主可是差點闖出大禍。
誰知那茶館老闆根本就沒聽說過任何關於這位女閣主的事情,只知當年之戰着實慘烈。一個厲害得不得了的魔王不知怎的惹了整個修仙界,便遭到仙門的聯手圍攻。
修仙人雖然將這個魔王圍困在了驚霧山,卻始終不是敵手,僵持了好幾年,死了很多人才封印住。
君諾想到,那筆下的《應天冊》都有所缺失,更別說這口口相傳的故事,其中真假難知,便當是聽故事了。
二則,是這驚霧山七八十年前忽然從西荒遷來一批羽人族,在此深林中日漸壯大。十年前,一羣獵人進山打獵傷了他們許多人,結果引起一場大戰。
從那以後但凡有人族進入羽人族地界都會被報復,運氣好的,連滾帶爬逃出來撿回一條命,運氣不好的,直接被大鍋一燉分而食之,屍骨無存。
不過在茶館老闆眼中,這些羽人就像是比一般鳥大一點的鳥,比人多一雙翅膀的鳥人。
君諾問起五十年那場大火之後九勇士去向何處,茶館老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有任何關於九勇士的傳聞。
想了很久,茶館老闆堅稱,他父親那時候還沒到這裡開茶館,只是聽說不僅燒了小琴峰,還燒了附近村莊。現在的獵村,有一些就建在當時被燒光的村落之上。
少年一直在一旁靜靜聽着,等茶館老闆走開,才淡淡冒出一句話:“人從來只關注自己想關注的,從來只在意與自己有關的故事罷了。”
君諾一想,在理,便笑了笑以示贊同。可內心深處不知怎的總有一種怪異之感,淺淺淡淡,迷迷瞪瞪。
正午過後,君諾終是拖着沉重的步子進入驚霧山地界。相比之下,倒像是她餓了八九十日提不起精神氣一般。
初入驚霧山,茫茫山脈不知從何尋起。
剛走幾步,卻見到那驚霧山界碑,周邊幹黃的雜草被踩踏地平平整整。界碑乾乾淨淨,字跡雖破敗,卻不染纖塵。
“不對!”君諾猛然驚詫:“茶館有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