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君諾便已趕到驚霧山驚霧峰峰頂。一望天邊微亮，看不清近處的不羈山，也看不見遠處的雲霧。
她這一路趕得太急，略感疲乏，她便隨意找了個樹靠着休息，回想起五十年前的勇士之行，又想到一個多月前在這驚霧山裡所遇的羽人、離魂鬼，只嘆雖然相隔太久，卻好似冥冥中天定。
恍恍惚惚間有些感慨，渾渾噩噩時睡意襲來。一聲小孩啼哭忽而響起，驚醒了半睡半醒間的君諾，卻沒能驚動林間飛鳥。
君諾慌亂間擇路，朝哭聲奔去，卻覺那聲音時近時遠，時清時沉，待到實在無法辨別，不由得停下步子。
陰惻惻一聲笑，君千文從一旁閃出。君諾右手拂向後腰，輕輕握住星月刀刀柄。
天光微亮，而那亮起的光亮處，竟然有兩個人被綁着半吊起，正是周宏浚與鶴筱。兩人全都低垂着頭，不動也不發出聲響，一看之下，竟是不知生死。
“蠢啊，竟然算計我。”君千文道：“你當我這麼些年是如何讓外家對我俯首的？”
君諾一言不發，面上毫無波瀾，可內心已經百轉千回想過無數種可能。君千文是外家實際領導者，無論是聰明才智，還是功法戰力，都絕不容小覷。
君千文道：“別再想那些小伎倆了！我敢直接出現在你面前，必是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他們兩個你看見了，還有一個你看不見也找不着，不如猜猜我把她藏在哪裡呢？”
君諾這才反應過來，君千文並沒有帶着周憶，而那嬰孩的哭聲從他出現便已經消失不見。
君千文露出幸災樂禍般的神情，得意笑道：“提醒你一下，那小娃就在這驚霧山裡，從驚霧峰、小琴峰，西琅峰……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你自認聰明過人，不如好好猜猜。”
君諾恨恨一咬脣，沒有迴應。君千文不是真的要她猜，只是想讓她服輸。
果然，君千文見她不迴應，又再繼續威脅道：“這裡可不比普通山林，毒蟲猛獸之外還有獸族，若是遇上西荒來的獸族……那小娃娃的結局可能會更慘。”
君諾咬牙切齒，從齒間喝問：“你想怎樣？”
君千文緩緩踱步，顯得極爲悠閒，“這一次，我給你一個選擇。三個人，死一個，活兩個。你選我殺！”
君諾冷笑：“你這不是沒有結果的事情麼，我選了第一次，你就會讓我選第二次，到頭來我還是什麼都救不了。”
“不不不，你太看不起我了。”君千文道：“雖然在你眼裡，我是個十惡不赦殺人如麻的宵小，可在我實打實是個不會殺小孩的人。所以我只是讓你從他們二人中選一個殺掉，活的那個可以帶走小女孩。”
君千文是個怎樣的人，君諾的確瞭解不多，但看他殺君遇恩時的神情，冷漠陰鷙，令人一見心驚。
君諾是在不敢相信，想了好一陣才道：“若你我換一個位置，我這樣說，你會信？”
一個試圖讓對方做選擇，一個怎樣也不相信對方，兩相對峙，相持不下。
良久，君諾又道：“不如你說說你的目的，你引我來此，卻還沒說你想讓我怎樣？”
君千文似是找到突破口，冷冷一笑：“你一刀能斷我一臂，我自然不希望還有人能夠與你聯手，所以少一個敵人更好。最重要的是，我想看你如何選擇，是選擇的德心還是私心。”
“何謂‘德心’，又何謂‘私心’？”
君千文陰側地笑着踱步，“‘德心’嘛，便是讓這明月觀女子活，‘私心’嘛，便是讓你玄門的人活。孰親孰遠，你選，我來殺！”
“唔唔唔——”周宏浚不知何時醒了過來，蹬着腿試圖提起君諾的注意，那眼神卻不住地瞟向鶴筱，又是無盡的祈求。
君諾對周宏浚點了點頭，示意他安靜，又對君千文道：“也許這個選擇於你而言有意義，但於我……哼哼……”說着，搖了搖頭，一臉鄙夷。
“不是啊。”君千文道：“你自認是英豪，自認是好人，我就想知道你面臨這樣兩難抉擇的時候會怎麼選？”
見君諾不言語，君千文激動地擡手指着鶴筱道：“或者你把她當做是雲鼎。”又一指周宏浚，“把他當做你死去的母親。你選哪一個？是爲了雲鼎大義放棄母親，還是爲了母親置雲鼎人於不顧？”
君諾隱隱覺得不對勁，這樣的比擬分明意有所指，卻辨不清君千文心中桎梏，便道：“不如你告訴我你選擇了什麼，給我一個思路。”
“我？”君千文更加激動，“我選了雲鼎，我選了將自己的所有都奉獻給雲鼎。哈哈哈……”
“然後……”君諾接道：“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母親？”
君千文的笑聲戛然而止，似是回過神一般看向君諾，眼中全是疑惑。他知道君諾很聰明，僅有的幾次交手都沒能勝過她，卻不知僅憑這幾句簡單的話，便被她套出心底最深的痛，一時悱惻，怔在當處。
君諾卻平靜回覆：“我猜的。”
“呵。”君千文一聲冷笑，稍微冷靜了一些，道：“我殺的第一個人，就是我母親，那時我只有十三歲。你要不要猜猜，我爲何殺她？”
君諾沉默不語，卻見君千文雖然神思清明，周身暗黑魔氣卻在隱隱升騰。
“她……恨你！你出生的時候驚動了雲鼎後山的妖樓，雖然那裡面的妖物成不了什麼氣候，但我雲鼎大不如從前，上百人趕去救火捉妖，卻還是死傷無數，那喪命者中，有一個便是我的父親。”
原來，所有一切還是自她出生那一日起。君諾無可奈何，這本也不是自己能選擇的。
“自那以後，我們孤兒寡母不僅沒有得到內門善待，還被外門排擠。你說她不恨你，不恨你爹還能恨誰？她心心念念想着報仇，想着讓我成爲強者，想着讓我繼承父親遺願，帶領雲鼎重回巔峰……”
君千文越說越急，越說越惱，在周宏浚和鶴筱身側來回踱步，忽而用手撓頭，忽而腳下用力，情緒越來越難以冷靜。
君諾見他如此，不由得問了一句：“可這有何問題？世人所求，皆是成才，仙門所求，皆是鼎盛……爲何會讓你如此憤慨？”
“哼！呵呵！”君千文冷笑：“你出身高貴，自然不知外家人想要出人頭地有多難。你可以整日逃課，依然能夠對君遇恩的問題對答如流。你從不到校場練武，依然可以在每年的武試中拔得頭籌。因爲你是高貴的內家人，高貴的少閣主。”
“可是……”君諾瞬而有些委屈：“這跟我是不是少閣主有什麼關係？”
同樣的教書師傅，同樣的教武師傅，唯一不同的便是，她爲了得到父親君黎默認可，每日雞鳴便起身練武，每日挑燈夜讀直到二更才熄燭。
她不願聽君遇恩授課，是因爲他講的又慢又無趣，她不願去校場練武，是因爲她有自己的小院子。可想來想去，這一切不是因爲她的身份，也不會因爲她的聰慧，只是因爲她比其他人更努力罷了。
君千文自是不知君諾心中所想，仍在憤慨之中，“她天天打罵我，恨我不能成爲一個強者，恨我不能殺了你報仇。我每天早上起來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對着一個人偶練劍，那人偶上寫着的是你的名字。我每天晚上睡前還要跪在她面前給她磕十個頭，每磕一次便要說一句‘我定要成爲雲鼎閣主，光耀雲鼎’。”
“可這……也不至於殺了她吧？”與君黎默相比，君千文的母親也只能是小巫見大巫。她捱過的打，受過的罵可能更多，唯一不同的是，她從不會聽任君黎默的話。
“我也覺得呀。”君千文癡癡苦笑：“可她不覺得。她把逆鱗傘和一隻山妖交給我，讓我選擇，殺了她掌控山妖然後除掉你成爲雲鼎少閣主，又或者放棄守護雲鼎一輩子守着她做個庸人。”
很顯然君千文最後選擇用逆鱗吸乾母親的血，讓山妖臣服與他，然後取得君遇恩信任，開始一步一步向上走，最終成爲外家真正的領導者。
其實他離雲鼎少主之位只有一步之遙，可偏偏不僅沒能手刃“仇人”，還被“仇人”給破壞了。
君千文把君諾當成仇人，反倒讓他的復仇之路更難。因爲他想要的，不僅僅是殺之而後快，還有贏過她，戰勝她。
君諾搖頭嘖嘖道：“可憐。竟然把我當成仇人！”
“你錯了，可憐的是你！因爲你連選擇都不敢做。”
“我不是不敢做選擇。”君諾冷笑：“而是沒必要。你給我的所謂選擇，無論我選不選，都是你在玩我……這不是你的真實目的。”
君千文目光閃爍，根本沒想到他的一步步計劃都會被君諾看穿拆穿，完全不按他的設計走，總是直接破開，臨行一條路。
君諾嘆道：“我說過了……我這個人特別怕麻煩。直接說你的目的，你到底需要我做什麼，速戰速決，不論生死，早點得個結果大家都舒心。”
君千文久久沉默，一雙恨恨不平的眼睛，死死盯着君諾。
君諾無奈扶額，有嘆息：“好吧好吧，陪你玩玩，就玩一次。選擇是吧，你做出了選擇卻一直都在後悔，不然也不會想着從我這裡來求證了。我現在告訴你，我是敢選擇的。我的選擇……和你一樣——光耀雲鼎。”
周宏浚驚叫着掙扎着，試圖叫醒昏迷之中的鶴筱。可鶴筱一直低垂着頭沒有半點要醒過來的跡象。
“呵呵。”君千文拔出長劍，站到兩人身下，“你以爲我在兒戲？以爲我不敢下手？”
他擡手用力，劍緩緩刺入周宏浚的心口從下而上穿過，劍尖從周宏浚心口沒入，從肩頭穿出。
周宏浚瞪大雙眼，愕然停止掙扎，低下頭去，只剩下粗聲喘息。君千文的劍緩緩拔出，他的血緩緩滴下。
“你！”君諾怒不可揭。
“哎呀殺錯人了。沒關係，再殺一次。”
君千文再次擡手刺出，鶴筱悶哼一聲，再無聲息。周宏浚見狀，努力從喉中發出低沉的嘶吼，那掙扎之力卻越來越緩。
“你覺得我是惡人，沒錯我殺人了，而且殺得舒坦，所以就當我十惡不赦吧。”君千文陰鷙冷笑，一臉得意。
君諾哈哈一笑：“所以我說你……可憐。”
君千文原本得意的神色驟然收起，目光如炬看向君諾，可看了一陣卻什麼都不敢確定，問道：“你不覺得他們因你而死，你應該感到……”
“真的是！弄個幻境，弄三個幻像”君諾打斷他：“一點誠意都沒有！”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君千文越來越驚詫，越來越覺得君諾是個勁敵，而這勁敵竟然將他的每一步都堵得死死的。
“一開始。”君諾道：“因爲他們沒有跟我一起來。若不是你的故事是在太過於吸引人，只怕我早就無聊地打斷了。”
“哼！”君千文陰森森笑着，“怪不得你說不想玩，原來如此。不過……這場好戲剛剛開鑼，請繼續期待。”
君千文的幻影伴着他的話語消散無蹤，只有他最後那陰森森的笑，還在緩緩迴盪。
最後，當那兩具血淋淋的屍體也不見了影子，天光浮現，雙眼可見日頭正盛，適才的陰暗之氣全然消散不見。
君諾心頭微微一驚，此地已非驚霧峰，她竟然在幻境中奔襲，離開了驚霧峰，的確在幻境中奔襲至此。
逆鱗果然是個神器，竟然能夠在真實裡造幻境，真真假假讓人難以分辨，從而無法清醒。但也正如它的名字一般，天生倒刺不可掌控，若爲惡人所用必會產生不可控制之惡果。
君諾輕聲嘆息，一仰頭，便能見那樹葉間撒下的點點光亮，沒有飛鳥盤旋，沒有云霧繚繞。
饒是如此，塵世美好，可爲何世人總是貪心不足。
感慨良久，天色陡然轉暗，空中傳來異響，一片黑影蓋滿驚霧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