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君黎默身上的時候,他的劍已經猛然從君諾腰間拔出。
周宏浚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心痛無比地斥道:“爲什麼?雲鼎閣主,她可是您的親生女兒?怎麼下得去手?”
君黎默盯着劍尖滴落的鮮血,恨恨道:“若不是她非要去尋找青珩劍,炎魔會亂世?魔尊現在會圍困饒都?”
“各位,勞煩聽在下幾句。”五蘊神宗新任掌門鍾天逸道:“我五蘊神宗自天河一戰後,曾進行過一次長達三天三夜的議事,其中之一便是推選新任掌門。鄙人不才,得門衆信賴暫領掌門之職,人微言輕,但仍然不吐不快。”
每一個門派新掌門上任都需要發帖至其他各大門派相告,而有些門派會給面子前往道賀或者送上賀禮。但五蘊神宗老掌門去的突然,新掌門上任立馬趕赴饒都參戰,是以除了少數親近的門派,大部分仙門並不算認可。
鍾天逸是個聰明人,一開口便先放低姿態,以免還未說完便被人口誅筆伐。
“另一件事,便是我們討論了炎魔封境和天河之戰中的一些事宜。我們聽信‘炎魔封境有寶藏’之傳言,精英盡出,又在未分清情況之時,用水澆灌了一顆灼熱巨石,無意中損壞了封印炎魔的封魔瓶,才導致炎魔甦醒。”
一言畢,衆人譁然。
鍾天逸又道:“事後我五蘊神宗探查消息來源,毫無證據可以證明是雲鼎傳來的消息,至少無法證明是仙子君諾傳遞的假消息。此爲我五蘊神宗之誤,本不恥提及,但仙子遭受誤解受盡委屈,未曾對此事提及一字,實在令我等汗顏。”
“你什麼意思?”忽而有人怒氣衝衝吼道:“你的意思是,你們五蘊神宗放出炎魔?”
鍾天逸道:“是我五蘊神宗不小心導致炎魔甦醒,卻不是我們放出炎魔。”
“放屁!明明是她先到又沒提醒我們,才導致我們不知那巨石是封印,明明是她找鏡子纔會被魔人搶了去。”一個男子從五蘊神宗隊列中站出來,指着鍾天逸鼻子呵斥。
鍾天逸一愣,怒道:“三師兄,此事我五蘊神宗前幾日已經議定,定要將事實公告公告天下,還仙子公道。”
五蘊神宗三師兄道:“議事的結果的確是要對世人說出實話,可我說的不是實話麼?”
鍾天逸無奈,只得三指向天:“我鍾天逸以性命起誓,當日我親眼所見,放出炎魔的是魔,是混入同行之中的魔。至於其他人各有各的認知和想法,不是我們能夠去判定的。我只希望不是我五蘊神宗站出來引導旁人猜測議論。”
炎魔封境浩浩蕩蕩四百餘人,唯一沒能從其中活着出來的便只有五蘊神宗宗主鍾承宣。這鐘天逸按輩分應該是他侄兒一輩,論膽識和魄力絲毫不輸。但凡聰明一點的人都能明白其中蹊蹺,可能夠站出來說出實情者卻少之又少。
“什麼魔?但凡對爾等不利,推給魔就算了?”
“你要幫她解圍是何居心?莫不是和她還有些不可告人之秘?”
“還不都是他們說了算,他們不都是一夥的麼?”
“……”聲討之聲未有停歇,更有愈演愈烈之勢。
“不要吵了!”君黎默忽而喝道:“我雲鼎有此叛逆之人,該當我雲鼎來除!”言罷劍尖一挑就要上前。
周宏浚哪裡肯讓君黎默再刺一劍,一見他有所異動立馬起身攔住。
鶴筱本來扶着君諾,一見事態不對立馬起身擋在君黎默面前,與周宏浚並肩而立,聲音親和卻擲地有聲地道:“她已經叛出,不歸雲鼎了。”
“那玄門敢認麼?”君黎默道:“冒天下罵名?”
君諾在玄門輩分極高,平日走南闖北迴到玄門總是送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和金銀財寶給玄門門衆,也頗得擁戴。
玄門老門主周幼安,現任門主周越彬,未來門主周宏浚任何一個都證明了她在玄門的地位。但這個時刻偏巧是不能認,一旦認了便會讓各方對立更加嚴峻。
“我認!”明月觀觀主海芸笑嘻嘻道:“我明月觀認!”
適才奔來護住君諾替她療傷的女冠忽而淚如雨下,“孟檀多謝觀主。”
海芸卻笑道:“我喜歡這丫頭!我明月觀上下也佩服她!她做了很多我輩不敢做的事,她活成了我輩想活卻成不了的樣子。我明月觀別的做不了,護着她還是做得到的。”
孟檀見君諾傷口已經癒合,又見她面色慘白,脣色發紫,含淚擡首問道:“閣主可還記得雲鼎山和九雲山之間磨石村裡的獨身老婦?”
君黎默看向孟檀,似是思索,卻久久一言不發。
孟檀道:“看來是不記得了,又或者說雲鼎閣主你從未在意過吧。多年以前我每次回山都會去關顧一下那位孤寡老婦,忽一日她家中多了一個十分可愛的女嬰,說是其父嫌棄女嬰命格不好送去她那裡寄養。”
君黎默面色如常,未有一點觸動。
孟檀卻道:“老婦病重而亡,我實在不忍這女嬰還在牙牙學語便又被送往別處,就將這她帶回明月觀裡,教她識字教她音律,將她當自己孩子一般看養。”
君諾眉頭緊皺,朝孟檀看去,五歲以前的記憶早已模糊,可似乎是有那麼一個女子曾讓自己喚作“師傅”,曾教自己識字,曾牽着自己的手走在山路上……
孟檀對君諾點點頭,又道:“我此生最悔之事便是在她五歲那年帶她下山,卻無意中將她丟失。我遍尋多地,四處打探,都沒有她的半點消息。”
孟檀替君諾理了理凌亂的散發,嘆道:“誰又知道,竟然是雲鼎閣主將她帶回雲鼎,假扮成了君千羽呢。誰又知道那個命格不好的女嬰就是雲鼎閣主的小女兒呢。”
有質疑之聲傳來:“都這麼多年了你不能就因此而認定是她,又來冤枉雲鼎掌門吧?”
鶴筱往人羣裡看了一眼,道:“她懂我明月觀音律,能聽音辯位,其音律出自孟師叔一脈,這一點我鶴筱佐證。還有這位仙友,我明月觀向來與世無爭,冤枉雲鼎掌門這種無稽之談何必扣在我明月觀頭上?”
孟檀和顏悅色地對君諾道:“孩子,你後頸處有一顆小紅痣,是從小就有的。”
君諾點點頭,腰間的傷已經在仙草治療下恢復過來,只是失了血有些昏沉。
其實不用孟檀說,她也信。記憶力模糊的畫面一點點閃現,那些早已忘卻的,不是真的忘記,只是被暫時存放起來罷了。
“師傅,謝謝。”君諾含淚喊了孟檀,而孟檀卻激動地淚如雨下。
君黎默冷冷一笑,問道:“沒想到啊,一個擁有獵命命格之人,一個只會帶來殺戮和死亡的人,竟然有這麼多人搶着維護。”
孟檀一擡頭,怒道:“作爲父親,你未能盡到教養之責,作爲掌門,你也未有盡到光耀門楣之責,有什麼理由責怪一直努力阻止邪魔亂世的人?”
君黎默冷道:“你這意思是,就算是她將魔尊從封魔洞裡放出來,你們也要護着了?”
“護!”海芸依舊笑嘻嘻道:“我門弟子鶴筱爲其人品作保,我門弟子孟檀爲其身份作保。這孩子小時候我也是抱過的,所謂三歲定八十,她爲人如何心性如何,我明月觀作保,護定了!”
君黎默道:“就算她明知炎魔亂世前車之鑑,就算她明知魔尊七煞重回世間會造成生靈塗炭,她依然從驚霧山放出魔尊七煞。你們也覺得她是對的麼?”
一時間聲討聲又起。
君黎默順着羣情激奮道:“重要的是,魔尊已經說了,他要她的命,所以殺了她一切都結束了。又何必在這裡討論誰對誰錯,誰好誰壞?我爲天下蒼生,揹負你們所謂的殺女之責也要大義滅親!”
孟檀氣得手發抖,一直握着君諾的手不由自主地顫顫巍巍。
君諾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站了起來,笑問:“我什麼時候說過,又或者什麼時候承認過,是我從驚霧山放出了七煞?”
君黎默忽而愣住,君諾又笑道:“還有自你傷我到現在,我可曾正眼瞧過你一眼,又可曾喚過你一聲‘父親’?”
君諾笑着出刀,君黎默慌忙舉劍抵擋。刀風出,卻未碰撞君黎默的劍,而是直接砍向一旁五蘊神宗三師兄,一條腿瞬間被砍斷在地。
五蘊神宗有人怒火沖天喝道:“我們好心相幫,你竟然……”
“幫我了?什麼時候?”君諾道:“剛纔可不是他站出來說出某些‘事實’?可有個問題是,當時在場的各位,你們只見到我在找東西,你們知道我找的是什麼嗎?我有對你們說過我找的是鏡子?他怎麼知道的?”
當初在炎魔封境,君諾讓周宏浚和翊去挖埋在地裡的鏡子,可從未對其他人提到過。而後來鏡子碎片被搶的時候,五蘊神宗正在另一邊與炎魔大戰,又怎可能看見。
這些實情無人知曉,也不需要有人知曉,君諾的幾句反問,也不需要解釋,更不需要有人明白,只要對方答不出來就足以證明他有問題。
君諾淡淡笑道:“還有啊,各位可以看看他斷掉的腿,可有趣了。”
“他的腿……”有人高聲驚呼:“不是腿啊!”
掉地的那一頭,整齊的斷裂口,沒有鮮血溢出,離得近的看得真切,分明只是一截木頭罷了。
還未反應過來,那人偶陰惻惻一笑,對着旁人就咬,硬生生被一衆五蘊神宗門衆按住。他力氣又大,拼命掙扎,竟然生生將自己手腳都擰斷。旁人手一鬆,木塊咚咚散落掉地。
衆人目光都被那人吸引的時候,一股凜冽刀風又起,這一次直接砍斷君黎默手中長劍,又將他整個右臂齊齊斬斷。“咚”一聲,又是一塊木頭。
假君黎默絲毫不覺得痛楚,哼哼冷笑着:“你能奈我何?”
君諾冷眼看去:“七煞,你低估了雲鼎閣主,他絕不會這樣咄咄逼人,更不會殺我。你也低估了人族,總有人神思清明不會受你矇騙,不會讓你離間分離的計謀得逞。”
話音剛落,卻見人羣中擠出一個人來,左肩鮮血淋漓,正被雲鼎門衆扶着,一見君諾先是一愣,又見那假君黎默又是一怔。
真假君黎默面面相覷,一時無措。
忽而人羣中有人受傷驚叫,一個接一個。有人被身側之人偷襲,有人被朋友偷襲,不管認識不認識信任不信任,一時之間紛紛警惕起來。
七煞在封魔洞百年,百無聊賴之時製作了很多人偶分身,除了當時君諾所見只怕還有更多。這些人偶分身都有其魔力和執念,各不相同又能憑自己意願行動,很難識別也很難清除。
眼見着本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已經瀕臨極點,被這些隱藏其中的人偶分身一鬧騰,變得更加劍拔弩張。
君諾有些心神難定,也不顧旁人現在是否信任她,當即喊道:“他們都是七煞的人偶分身,行動之時魔氣會短暫顯現,還請各位小心。”
假君黎默忽而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也不用彎彎繞繞,倒不如直接攤牌。是她闖入驚霧山封魔洞,也是她將我放出,可又偷走了我最重要的寶貝。我謝她放我出來,可又恨她奪我心愛之物,想她死卻不好自己動手。”
隱藏在人羣裡的人偶全然暴露出來,被一個個反殺,皆四散落地。
君諾被人偶牽動心神,沒有回覆假君黎默的控訴,卻聽他又道:“我的目的只有一個,要她的命!一人之命換饒都安寧,換龍魂太平,很划算的。”
君諾站在原地,猶豫了,她不願見到親友離散。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與女兮爭奪的結局。但是她沒得選,選擇權不在她手裡。
於懷景實在看不下去,嘆道:“好妹妹你跟我講講,一來滿足下我的好奇心,二來我也好想辦法幫你。”
“沒用的。”君諾道:“我說與不說,做與不做,都沒用。所有一切都只導向一個結果,魔尊希望的結果。”
孟檀神色慌亂搶道:“不,我會護着你,明月觀會護着你。”
君諾握着她手笑了笑:“謝謝,但是……”
孟檀見她眼中猶疑,忙道:“你不能死,出生便沒了母親,又被父親遺棄。好不容易回家了又不被喜歡,好不容易長大了又被魔給纏上。你這一生這麼苦,也不是一直努力活着,只要你堅定自己的路,老天爺會眷顧你的。”
“對啊,我不能死。”君諾道:“我現在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死。”
身處巨大的陣法中心,饒都結界環繞,躲不得,逃不出,唯一的便是努力活着,只要她不死,女兮便沒有機會再回來。女兮不回來,七煞便還有顧慮,一切就都還有迴轉餘地。
也許是人偶分身盡數被除,也許是七煞想要分裂人族的計劃未城,魔衆忽而再次從地底涌動而出,尖叫聲響徹夜空,不少中立仙門立刻轉身投入戰鬥,阻止又一場殺戮蔓延。
但是這一次的攻擊比剛纔更加洶涌,頃刻間便已經蔓延到了更遠的地方。
很快,玄門、應天門、明月觀紛紛轉身參戰,唯獨周宏浚和於懷景還留在君諾身側。但其實,只能是她去保護他們。
君諾看着城裡蔓延的戰火,心底思惆着:那個轉折契機到底何時會來?
“姐姐,幫幫我。”忽而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驚呼着跑來,一顆頭正咬住她手臂,她痛得泣不成聲。
君諾一愣,頓覺詫異。雖說人偶分身被四分五裂之後也許還能行動,但爲何偏偏對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下手?
“姐姐,這是我爹的頭,我……不敢……”
原來如此,君諾彎下腰去,在兩指之間凝聚靈力,於那人偶頭顱牙齒上使勁一挑,瞬間將其擊落在地。那少女痛得一聲驚呼,躲入君諾懷中。
君諾微微一愣,未來得及說任何話語,後腰又一個刺痛,竟然和剛纔假君黎默刺中的位置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