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此處是何處?”遊魂話一出口,君諾心頭又是一陣絞痛。
他又忘了!
不過這遊魂不僅沒有消散,反而正在凝聚實體,心臟部位也不再是一團雜草,而是一團金色光源,那金光便是由此遊向其全身。
“這……”君諾驟然驚訝,滿臉好奇,趁着那遊魂不注意,發動昨日留在他身上的水痕鎖,然後繞着他轉了兩圈,忽而從嘴裡冒出一個字:“奇!”
劫後餘生的羽人族此刻也被吸引過來,紛紛問詢奇在何處。
遊魂對君諾的舉動十分好奇,起身對她行了一禮,問道:“這位公子,敢問在下是有什麼得罪之處麼?”
君諾對他露出一個傻笑,不知如何回答。
遊魂也回以一笑,卻溫文爾雅:“爲何這周遭之人,全都帶着怒意看在下?唯獨公子不生氣。”
當然不生氣了!現在是頭疼啊!
君諾笑了笑,對他道:“無妨,我來替你解釋。”一轉頭,便對羽人族道:“各位能看出他是什麼?
“遊魂?”有羽人族見多識廣,一眼便認了出來。
“沒錯,遊魂是鬼,是人死後因一抹執念而存世的魂火,魂火不滅則遊魂不散。可他們會在漫長的歲月裡消解,自行想通後轉入輪迴,又或者是遊蕩時間太久,失了記憶亂了心智魂火滅去。”
凜忽而上前想要戳一戳,被旁人一把拽住,他抑制不住好奇,“昨天我看見他了,跟你們打過,但不是這般模樣。”
遊魂卻道:“聽起來,我就是那個遊蕩太久,即將消散……還記憶力混亂的……遊魂?”他問到最後,聲音竟然越來越小,因爲他問的是那個一身黑衣,一臉冷漠的少年。
見少年神色冰冷,遊魂下意識朝君諾那邊挪了一小步,又十分禮貌地對少年一揖。
“嗯。是。”少年難得地回了他一句,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君諾解釋道:“昨日見他之時,他已然遺忘很多事情,魂火也已經快要熄滅,而今日他的魂火再次燃起,而且還呈金色,儼然一得道修仙的高人死後修成聖。可這竟然只是用了一日一夜而已。”
“這……又怎樣?偉大的少君但凡有點什麼事,我們定然不會饒過他!”
“善惡有歸,不由己定。”君諾道:“你們就算打他殺他,解了你們的氣,可於他沒有半點影響。更何況,以他現在的造化,可能你們還殺不了他!”
世間奇異之事萬萬千,君諾自認所遇所知已不少,可終究還是能遇見更多超出自己認知的事情。
羽人常年在驚霧山中自我封閉,對於君諾所言大爲好奇,又對她的佩服增加了一分。那少年一如往常報手而立,靜若沉湖,只是較平時離她更近一些罷了。
“我要殺你!”遊魂忽而喝道,那聲音雄渾有力,震得羽人紛紛後退。
君諾也沒料到,這遊魂剛剛還好好的,怎麼眨眼又想起了毫無來由的恨意。可現下這遊魂離自己只有一步之距。
君諾星月在手,反手就擋。那金光之下,遊魂毫無章法,也毫無招式,只知撲殺。君諾手間刀影翻飛,竟是將所有金光全部破開。
可遊魂殺氣四溢,威壓極重,君諾又得小心讓着,生怕一不注意將其打散,再想問詢便沒了機會。
她稍一猶豫,遊魂攻勢更猛,少年正在綁腰帶,一見她危險,立刻撒手一丟,飛身而來。人剛到,卻被一陣紅光包裹,只得從後抱住君諾,帶着她急急退去。
翊自空中而降,在那半空裡突然一聲暴喝,聲音震耳發聵。一身紅光變成萬千羽毛,如細雨一般從天而降,落下卻如鋼釘一般堅硬,“叮叮叮”直入地面。
遊魂中了這鋼釘,頓時散去金光,只剩淺淺一層覆在周身,護住了魂火。
“啊!偉大的少君,覺醒成功!”羽人族兀自狂歡,翊卻突然失去雙翅煽動之力,從那半空中直直落下。
君諾一慌,掙開少年護着自己的雙臂,一個閃身飛撲,便將落下的翊接住。
少年手輕輕一顫,眼神悠悠,悽然一笑,轉瞬又恢復了冷淡,一腳將那遊魂踩住,讓他翻身不得,起身不得。
翊慢慢轉醒,睜開雙眼,看着一片狼藉,和一身凌亂的君諾,忽而淚目。
君諾嘆了口氣,問道:“偉大的少君啊,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是哪裡得了你的青睞啊?竟然……爲我……”
翊對自己的維護,似乎已經超過了對同族的維護,甚至在自己覺醒關頭,冒着覺醒失敗被反噬的危險去救自己。
若是自己無能,得其所救倒還好說,可明明自己不會被那遊魂所傷,還連累他受此重創,心中百般愧疚。
少君一擡眼,那美目流轉間媚態盡顯,卻一眼委屈:“你還沒有想起我麼?”
君諾再一次認真努力地回想了一下,確實想不起來自己認識任何羽族。
“九年前,獵人進山打獵,傷了我母親。我聽聞只有雲鼎閣的仙草才能救她,便千里迢迢前去盜取。”
九年前?自己十一歲那年!
“可是我哪裡是那些雲鼎修仙人的對手,一不小心便被他們捉了。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小哥哥,爲了救我,頂撞了大人,自己卻被打了。”
聽到此處,君諾終於明白過來。十一歲那年,是她人生的轉折處,也是這羽人族少君的轉折處。
那一年,一個小孩上山偷仙草,被抓住後判定爲妖。那個時候,她無法辨別何爲人何爲妖,只覺得一個小孩冒險偷藥救母,就算有錯也不至於死,該當給其改過機會。
可雲鼎高高在上的修仙人哪裡肯聽,在君遇恩的帶領下,不僅堅持要殺了那小孩,還趁機責打了她。當時也不知怎的,她腦子一根筋,一把火燒了後山廚房,將那小孩給偷放了。
“等我逃離雲鼎回到家,已經來不及了。”翊的眼角滑落淚水:“我想着,那去把草藥還了吧。救不了我母親,也許還能救其他人。可你知道我回去的時候看見了什麼?”
君諾愣愣搖頭,這番話語聽在她耳中,卻是另一番滋味。有些事,她從未曾忘,只是逼着自己不去想起。
“我看見你父親在打你!你卻跟他據理力爭!”翊帶着哭腔道:“你說,若是你需要草藥救人,而別人不給你,你會怎樣?比他如何?人也好妖也罷,他雖然偷東西,但不是作惡而是救命!”
這一次闖禍,讓君黎默震怒暴打她,生生打斷了兩根戒尺,被忽而到訪的周幼安撞見。
在那以前,周幼安以爲**周卉的孩子早已夭折,當時活在雲鼎的是王鈺之子君千羽。可一見之下,周幼安立刻認出,這孩子與自己女兒小時候長得如此相似,一怒之下就要帶她走。
君黎默當然不肯,不論她闖多少禍,她都是雲鼎閣少主君千羽,就是當個空殼子也得鎮在雲鼎。
周幼安彼時仍是玄門門主,雖八十高齡,卻雄風不減,一怒之下劈開雲鼎山門鎮山石,不顧一切帶走君諾,從此給了她另一種人生。
翊說到此處,已經泣不成聲:“你可知道,我當時多麼無助?你爲了救我,被打成那般模樣,我卻幫不到你!我甚至連衝出去的勇氣都沒有!”
君諾無聲感嘆,可那個時候,他於她,不過是個過客。她要維護的,不是誰的性命,而是心中所認定的是非正義。
因因果果,兜兜轉轉,沒想到命運竟然如此縱橫交錯。
“你知道,我爲何叫‘少君’麼?”翊苦笑着:“因爲你姓‘君’,而我年紀比你小。”
竟然……君諾不知該說些什麼,心中歉疚卻又更深。
“你知道剛纔那招叫什麼?‘千羽殺’!”翊繼續無奈苦笑:“因爲你的名字叫‘千羽’。”
君諾幽幽嘆息,張口開了個玩笑:“不知道還以爲你想‘殺千羽’呢”。說完卻見翊一臉苦楚,立時收住了話頭。
翊見她心頭悠然,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君諾一顫,抽回手,向後一躍。翊本來斜靠在她懷中,此刻卻失了支撐,向旁倒去,一擡眼,一臉魅惑,卻露出悠悠委屈。
君諾撓了撓頭,苦笑:“謝謝你,但是這……哎……”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又該從何說起。
羽人族將翊扶了起來,本來還驚喜他們偉大的少君又一次覺醒,如今卻一心想要聽那軼事,也是個個臉色泛光。
翊掙開族人的手,踉踉蹌蹌奔向君諾,君諾卻被嚇得慌忙後退,退到少年身後,道:“你……過來他會打你哦!”
少年一笑:“姐姐這個時候想起我了?”聲音裡有一絲悠悠的憤恨。
“滾開!”翊當場暴喝!
君諾被嚇得一震,也跟着大喝:“別吼!”說完頓覺不妥,又轉而溫和一笑:“好好說嘛。”
翊一臉幽怨:“你可知,從那一日起,我便發誓,一定要好好修煉努力變強,報你恩情,護你安然。”
“是……”君諾苦笑:“可爲何一定要強求我嫁給你呢?九年前你見我的時候,不是把我認成男子的麼?”
翊一聽,頓時啞然。
“就連這絕殺,也是以“千羽”命名,這說明,你從來不知我是女子。”
“可是我……”翊滿臉不甘:“我……”
君諾無奈搖頭:“你怕我不肯留下,所以打算瞞着我與我成婚,以爲能夠將我限制於此。可是你呀……九年前我能反我族人,現在便不能反你了麼?”
既然話一說開,君諾就不打算再隱瞞心中所思,當即續道:“所以你對我的情誼不是喜歡,不是責任,只是你自己對自己的承諾。”
翊繼續沉默,不置可否。
“那個……大俠……啊不少俠……勞煩把腳挪一挪……”遊魂不知何時又恢復了溫和模樣,正一臉詫異地努力翻轉身體,無奈被少年一腳死死踩住。
君諾晃了晃水痕鎖,示意安然。少年冷冷瞥了那遊魂一眼,把腳移開了。
遊魂坐起身,左右晃動了一番,確認沒有缺胳膊少腿,這才舒心一笑,環顧四周之後復又一臉疑惑。
君諾不得不蹲下去,與他平視,以示尊重,“閣下可還記得剛纔想殺我?”
“啊?!”遊魂大驚失色:“爲什麼?”
“我也想知道爲什麼。”君諾無奈扶額:“我一沒搶你妻女,二沒奪你錢財,三沒害你身家性命。你的心還是我給你的。你因何要殺我?”
“我的……心?”遊魂低頭看了看自己心口,突然一笑:“我想起來了,你用一把草填了我的心。”
這敢情好,終有一件事情是記得的。
遊魂忽而陷入沉思,眼中的渾濁一點一點漸漸消散,終於恢復成一雙黑瞳,四下張望。
“我……”遊魂欲言又止,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從何說起。
君諾一擡手,解了他的兩個鎖,卻暗自留下了脖頸上的一個,自己嘟噥着:“得空要好好研究下,這水痕鎖如何才能更牢固,不然誰誰都能輕易跑了。”
一不注意,那遊魂忽而站了起來,羽人再次紛紛四散。他絲毫不爲所動,忽然彎下腰去,盈盈拜下,“多謝。”
“謝?”君諾驟然反問,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她已經搞不清楚這遊魂是不是又忘了什麼,甚至連自己也跟他一樣,忽而記得忽而不記得了。難不成,記憶力不好還會轉移的麼?
“謝你給我一顆心,又重新喚醒我的意識。”遊魂道:“我記起昨日的一些事情了。”
“是麼?”君諾一時激動,問道:“那青珩呢?”
“青珩?”遊魂想了想,眼中漫出一絲柔情,“她是個美麗善良的女子。”
果然,君諾要找的青珩劍與這個遊魂所知的青珩不一樣,但既然他知道君家先祖,那肯定有所關聯。復又問了好幾次,那遊魂始終只記得起一些模糊舊事,還有些串聯不起來。
無奈之下,君諾只得搬來幾個木樁當凳子,坐下細聊。少年見一切恢復風平浪靜,獨自一人閃到一旁,誰也不理會。
翊遠遠站在一旁,關注一切卻又不好意思靠近。反倒是未和凜大大咧咧坐到了二人身側,聽得津津有味,只不過未一直不說一句話,凜卻一會兒一個驚呼,惹得君諾都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聽懂了。
一陣東拉西扯之後,君諾算是徹底弄清楚了在遊魂視角下,五十年前所遇事情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