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雷雨夜(三)
小女嬰方纔本是大哭大鬧的,這會兒奶孃纔給她餵過奶,閉着眼睛睡的很甜美。她纔出生不久,臉孔只有梨子大小,鼻子、嘴巴都只有一點點大,惹人憐愛。
英娘抱緊襁褓中的小女嬰,起身撲到牀前哀求,“小姐,您看她一眼!她是您親生的孩子,身上流着祁家的血,老爺夫人的血!”看她一眼,您還捨得麼?
祁家?“少奶奶”被這兩個字灼痛了心房,秋水一般的明眸中淚光點點,“正因她是祁家血脈,必須死。我父兄都是鐵血錚錚、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戰死沙場,雖死猶榮。我祁玉雖是弱女子,不能替祁家爭光,也萬萬不能給祁家抹黑!”
鄧麒已經三書六禮的娶了貴女沈茉過門,家中已無男丁的祁玉拿什麼去和他們抗爭?爭便爭不過,寧可玉碎,也不會苟延殘喘,忍辱偷生。
英娘心中絞痛,瞬間什麼都明白了,“小姐,您,您存了死志?”英孃的聲音顫抖,滿是恐懼。最害怕的事終究還是來了,姑爺靠不住,小姐孤身弱女,再難保全。
祁玉脣角勾起一絲微笑,“英娘,祁家人便是要死,也要死的轟轟烈烈。我暫且無事,放心。”祁保山驍勇絕倫,剛果堅毅,他的女兒,不能悄沒聲息的死在這暗室之中。
英娘鼻子酸酸的,打起精神安慰道:“小姐,您還沒有見到姑爺呢,莫要灰心下氣。姑爺和您是打小的情份,待您何等的溫柔體貼,沈茉無論如何比不了。”
什麼情份,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鄧麒信誓旦旦,最後還不是娶了沈茉?沈茉已經懷了五個月身孕……算算時日,分明是鄧麒離開會亭不久後便娶了親,和沈茉成其好事。
如果你是個男孩兒,還可以託付給你曾祖父,讓他帶着你在戰場上殺出一條血路。可你是個女孩兒啊,你若留在鄧家,總有一天會落到沈茉手中。
你身上有祁家的血,你是祁保山的外孫女。不許卑賤的活着,不許跪在沈茉面前,對着那樣的女子做小伏低,任由她搓圓揉扁。
“溺死。”祁玉重又說了一句,疲憊的閉上眼睛,轉身向裡,再不回頭。任憑外面如何風吹雨打,雷電交加,她彷彿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不想知道。
英孃的眼淚無聲無息一滴一滴落下,打溼了懷中的錦繡襁褓。小女嬰天真無邪的睡顏映入英娘眼簾,英孃的心糾了起來,小小姐纔剛剛出生,她是來投胎做人的,不是來尋死的!
英娘迅速盤算了下,一手小心的抱着襁褓,一手抽出帕子擦去淚水,毅然到了牀前,“小姐,她是祁家的外孫女,便是死,也要死在祁家!鄧家這污穢腌臢之地,不是她的埋骨之所!”
靜靜躺着的祁玉眼瞼動了動。
英娘看在眼裡,更加定了主意,“小姐,我這便帶她回祁家老宅,到夫人牌位前上柱香,稟明此事。請夫人在陰間照看着她,以免她小小人兒,遭惡鬼欺凌。”
良久,祁玉清清冷冷說道:“她們哪裡肯放你走。”鄧家祖宅之中,當家作主的是胡媽媽,並不是自己這“少奶奶”。鄧麒臨走之時,以“你安心養胎”爲由,不動聲色的管家大權交給了他的奶孃。
英娘聞絃歌而知雅意,大喜。只要小姐能想的開,萬事都好辦。“小姐您放心,天無絕人之路!”英娘輕輕拍着懷中的小襁褓,看着嬰兒嬌美的小臉蛋兒,母雞護小雞的關切之情,油然而生。
小心翼翼把嬰兒放在牀上,放到她親孃身邊,英娘轉身出去吩咐阿青、阿朱,“命廚房備辦上好的點心、瓜果,另外拿一個大食盒進來。”阿青、阿朱驚魂甫定,唯唯答應,兩人一起去了。
夜半時分,英娘捧着一個雕五福捧壽紅木大食盒,步履堅定的出了產房。“少奶奶心緒欠佳,離不得姐兒。你們守在門外,不得召喚,不許進去。”英娘冷冰冰吩咐着,阿青、阿朱連連點頭。
英娘走到內門、二門、大門,處處有粗使的看門婆子迎頭攔着,雖滿臉是笑,卻是仔仔細細的盤問着,“這個時辰了,天氣又不好,做什麼去?捧這麼大個盒子,裝的什麼啊。”英娘神色高傲,“今兒才得了個姐兒,知道吧?少奶奶命我回祁家老宅上柱香,稟告我家夫人。盒中所裝的,自然是祭品、香燭。你們可要打開看看,查檢一番?”婆子們哪敢,忙去請示上頭。婆子們請示的功夫,英娘頂着風雨,不慌不忙的走着,到了大門口。
胡媽媽睡的死,門敲不開。這祖居里除了胡媽媽說話管用,接下來就是明月姑娘最有體面,婆子們趕去請示,珠兒一臉不耐煩的出來了,“大晚上的不睡覺,瞎折騰什麼?由她去!”
英娘身披雨披,手中捧着厚重的食盒,長身玉立的站着,冷笑道:“給我家夫人上柱香,也要如此爲難麼。狠好,我記下了!”
她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兒,內心一遍一遍祈禱,“小小姐兒,你可不能哭啊。求你了,千萬不能哭。”這個時候孩子一哭,無論如何也出不了這個門。
婆子們得了令,屁滾尿流,點頭哈腰過來,“請,請。”英娘挺直脊樑,冷笑兩聲,珍而重之的捧着食盒,慢慢走了出去。
許是捧着的食盒太重,出了大門,英娘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旁人沒注意,看大門的褚婆子眼尖瞧見了,追出來喊道:“叫幾個小丫頭跟着伺候吧?”
風雨之中,英娘站穩腳跟,鄙夷的回過頭,“鄧家的丫頭,跟到我們祁家做甚?”褚婆子訕訕的,漲紅了臉。
“嫂子馬屁沒拍着,拍到馬蹄上了?”褚婆子回去,一起當差的同伴們少不了笑話兩句。這大風大雨的,她走就走了唄,橫豎上頭有話放行,你還巴巴的追出去,可不是閒的。
褚婆子面有愧色,含混嘟囔道:“我這不是心軟麼,看她都快捧不住了,纔想要小丫頭跟着。”她說的本來就不清楚,又正值大風大雨,衆人也不知她說的是什麼,見她沒趣,一笑作罷。
出了鄧家大門,英娘真的是腿都軟了。方纔在內門、二門、大門各處應對衆婆子的時候,在大門前靜靜等待的時候,已是汗流浹背。過關之後,幾乎虛脫。
周圍是一片可怕的黑暗,像貪婪的魔鬼般似要將整個世界吞噬掉。忽然間,閃電騰空升起,霎時照亮整個天地,照亮在大雨中吃力挪動腳步的文弱身影。剎那後,電光消失,天地重又連爲一體,風雨中的人,被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着……
英娘在會亭已有三年之久,路徑熟悉,深一腳淺一腳的踩着雨水走向一處荒蕪老宅。祁家人丁單薄,會亭並無族人,自家主、主母相繼亡故之後,祁家老宅大門緊閉,只有一名年邁昏憒的老僕看家。
英娘到了大門前,明知老僕耳聾,喚他也沒用。索性也不聲張,小心翼翼把食盒放在門旁的石礅上,自懷中取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從門縫中伸了進去。
打開門,捧起食盒,英娘沿着小路去了後院的正房。進門後英娘摸出火折燃起,點上蠟燭,原本幽暗的室內有了光亮。
英娘連臉上的雨水也來不着擦拭,急着打開食盒。食盒中,小小女嬰閉目沉睡,面容恬淨。英娘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小小姐,可憐的孩子。
“小姐是你親孃,如何會不疼你?只要你不會陷在鄧家,對着沈茉卑躬屈膝,小姐自是寧願你好好活着。”英娘經歷了這樣的夜晚,再也忍耐不住,對着襁褓中的小小嬰兒低聲哭訴起來,“小小姐,你是龍虎將軍的後人,你要好好活下去!”
這間正房是供奉祁保山等人靈位的地方。英娘已是接近崩潰,哀哀對小女嬰說着話,毫沒注意到祁保山的靈位之前竟擺放有新鮮祭品,顯然是不久之前還有人祭拜過。
“小小姐,你本該是位金尊玉貴的小姑娘,撫寧侯府世孫的嫡長女。小小姐,當年鄧家、祁家門當戶對,彼此有意,媒人都已請好,就等着你外祖父凱旋迴京,便要正式定親了。”
“你外祖父是出了名的常勝將軍,生平征戰無數,從沒打過敗仗。誰料想,就在夫人和小姐翹首盼望之時,前方傳來戰報,天朝大敗於蒙古騎兵,你祖父和舅舅們全部戰死!”
英娘熱淚滾滾,“你外祖父一去,什麼都變了。不只原本親熱的鄧家夫人不再上門,連媒人也避而不見,老爺出殯的時候,鄧家送來奠儀,並沒人上門弔孝。”
英娘憶及往事,心中傷痛,哀哀哭了一會兒。怕嚇着睡夢中的孩子,無聲流着淚,哽咽着。
“小小姐,你娘並沒做錯事,更沒有不顧廉恥,無媒苟合。你爹和你娘,是有媒有聘,正正經經拜過堂的。”
“如今你爹另娶大同總兵之女,你娘孤苦無依,拿鄧家無可奈何,寧可玉碎。她卻不肯叫你做了鄧家庶女,屈辱的活着。小小姐,我雖把你帶出了鄧家,可是天地茫茫,要如何安置你?”
供桌下盤腿坐着位黑衣男子。此刻他圓睜怒目,纂緊了拳頭。祁將軍的女兒竟被人欺凌至此?賊老天,你何其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