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寧國公(二)
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祖居,看到祖居又寬敞又明亮,各處宅院都收拾的清爽潔淨,心中俱是滿意。因是遠道而來,有些疲憊,當晚都早早的歇了。
國公夫人荀氏和寧國公分居已久,寧國公回到家一向是住外院書房,極少回內院。這晚荀氏特地命人請來寧國公,“咱們明日去討回媛兒如何?後日便要祭祖了。”
寧國公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怒,“討回孩子並非易事,一天兩天的指定不成。明日先準備祭祖事宜,過了後日,我親自拜訪楊閣老,慢慢商量孩子的事。”
荀氏不懂,“這有什麼好商量的?媛兒是鄧家的千金,楊閣老再厲害,能霸着咱家的姐兒不還麼。”
寧國公微曬,“鄧家的千金,如何淪爲佃農之女的?你莫忘了,青雀才認識楊閣老之時,是農夫農婦家的孩子。”
孩子才生下來,親孃的侍女冒着風雨雷電把她偷送出去,寄養在貧苦農家-你當這事說出來很好聽麼,很理直氣壯麼。
荀氏忿忿,“那怪誰?誰讓她遇着狠心的親孃,放着金窩銀窩不要,偏要把她扔到狗窩!”
荀氏對祁玉恨之入骨。在荀氏看來,祁玉純屬不尊重,纔會不經父母之命,跟鄧麒無媒苟合。又不守婦道,嫁人之後,背夫私逃。尤其祁玉寧可把青雀交給農夫農婦撫養,也不交給寧國公府,讓荀氏覺得極爲羞辱。
不喜歡祁玉,連帶的也不喜歡“子媛”。在沒見到青雀之前,荀氏已經厭惡、憎恨了,再難更改。
寧國公眼中精光一閃,目光炯炯看向荀氏。他是久經沙場的戰將,生平殺敵無數,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荀氏嚇的臉色發白,口氣變軟和了,“您說的對,便照着您的意思辦理。”
管他呢,不就是個庶出的野丫頭,若是能要回來呢,就交給嬤嬤們細細調理着,不許她給鄧家丟人。若是要不回來,也跟自己沒什麼相干。
寧國公靜靜看了荀氏一會兒,看的她心裡發毛。荀氏正想陪笑說上幾句家常,卻見寧國公一言不發,轉身離去。看着丈夫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漸漸消失,荀氏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沉下去。
他,離自己是越來越遠了。
世子夫人孫氏也命人把世子鄧暉請到內院,細細商量着,“等到媛姐兒要回來,也養在我膝下,如何?媛姐兒跟盈姐兒差不多大,也能跟盈姐兒做個伴兒。”
還有一個原因,孫氏並沒說出口。她覺得子媛這丫頭養在外頭,脾氣有點野,需好生約束着。子媛跟子盈身份接近,兩個丫頭一處養着,吃穿用度都是一樣的,誰也說不出什麼。也省的國公爺愛護太過,把子媛養的超出本份,亂了嫡庶禮法。
鄧暉跟他爹又不一樣。他爹是常年打仗,偶爾回府,住外院書房。鄧暉行軍打仗遠遠不如他爹,美色享樂上卻比他爹強上無數倍,頗有幾位相貌出衆、性情伶俐的內寵,平時流連花叢,自得其樂。孫氏已經四十多歲,鄧暉和她恩情淺淡,除了初一、十五,絕跡不到她房中。
鄧暉摸摸鼻子,“這孩子雖說是咱們的孫女,我可不當家,問父親母親吧。父親母親若答應讓你養,你就養着。”
小丫頭連我都能絆倒了,你養?哈哈,只要你管得住,養唄。到時被她攪的天翻地覆,不跟老子抱怨就行。
孫氏見他漫不經心的樣子,心裡來氣,“雖說咱們孝順,凡事都聽父親母親的吩咐,可畢竟老人家上了年紀,也不能讓老人家過於操心了,對不對?咱們也該有些擔當,該咱們拿主意的,不必再煩二老。”
一個來路不明的庶出丫頭,我這做祖母的說要養,難不成父親母親能駁了我的顏面?不過是要你一句話罷了,恁的推託。
鄧暉哈哈一笑,敷衍說道:“成啊,你養着。”說完,灑脫的拂拂衣袖,心緒極好的哼着小調,出門往偏院去了。他在京中才買下一名年方十五六歲的絕色女子爲妾,正是情濃之時,恨不得夜夜歡聚,哪耐煩跟老妻多說話。
孫氏嘆了口氣,命人把吳嬤嬤叫了來,把會亭、楊集的來往當面詢問過,皺眉道:“媛姐兒這樣的性子,如何使得!待接了回來,可要好生管束。”
孫氏心裡對楊閣老頗爲不滿。您也算當世大儒,怎的把一個女孩兒當作男孩兒教了?生男弄璋,生女弄瓦,女孩兒麼,學學紡織針黹算是正事,風雅一點的,琴棋書畫也可涉及,哪有學舞槍弄棒、行軍打仗的!
真把媛姐兒接回來,自己這做祖母的可是不得消停了。孫氏想起要把一個野丫頭調教成淑女,頗有幾分頭疼。
孫氏疲憊的揮揮手,吩咐吳嬤嬤退下。吳嬤嬤輕手輕腳退了出去,孫氏倚在貴妃榻上假寐,油黑髮亮的烏木桌案上,一盞名貴的青銅鼎式香爐靜靜吐着芬芳的香菸,伶俐的小丫頭跪在榻前,拿着美人捶,不輕不重的替孫氏捶着腿。
一名身姿窈窕的青年婦人盈盈走了進來。她挽着清爽的圓月髻,腰肢柔軟,相貌溫婉,長長的秋香色錦緞褙子,銀白鑲滾,看上去異常悅目。
小丫頭忙陪笑致意,悄悄指指孫氏,用口型說着,“夫人咪着了。”青年婦人微笑走過來,示意她讓開,接過她手中的美人捶,跪在孫氏腿邊,替換了小丫頭。
良久,孫氏微微睜開雙眼,含笑道:“還是明珠會服侍。”青年婦人抿嘴笑笑,柔聲獻媚,“還不是夫人您教的好,明珠可是從您房裡出來的。”
這青年婦人,原是孫氏給鄧麒的貼身大丫頭,後來生下庶女子盈,擡了姨娘。因她姓夏,寧國公府一直稱爲“夏姨娘”。
孫氏享受着夏姨娘的服侍,半咪着眼睛,懶洋洋問道:“盈兒呢?”夏姨娘聲音溫柔似水,“她呀,累了這一路,挨枕頭就睡着了。”
“這沒心事的傻孩子。”孫氏臉上浮上絲溺愛的笑容。子盈自打出生後一直養在她面前,對子盈,孫氏是有幾分真心喜愛的。
孫氏和夏姨娘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說的全是子盈。子盈該請女工師傅了,子盈該置辦新衣衫、打新首飾了,子盈該在夫人太太中露個臉,各府的宴會,該帶上子盈了……
“麒兒待你如何。”孫氏看着嫋嫋的煙香霧,忽問了這麼一句。
夏姨娘低了低頭,掩飾臉上的哀婉之色,“大少爺他,待人一向極好的。”夏姨娘柔弱說道。
孫氏哼了一聲,“他那個性子,我還不知道麼。爲了個……爲了個外人,冷淡妻子,冷淡房裡人,成什麼話!”
自打孫氏裝病騙回鄧麒,鄧麒雖人在寧國公府,卻一直魂不守舍的。和沈茉,和明珠明芳這兩房侍妾,都不大親熱。
鄧麒人雖不能親至雲南,卻差出去不少親信,替他到雲南打探消息。不過可惜,雲南邊遠荒涼,消息難通,祁玉一直沒有音信。
夏姨娘強顏歡笑,“我這樣的身份,能服侍大少爺,能爲大少爺生個姐兒,已是心滿意足,還敢再奢望什麼。只要盈姐兒好好的,不受氣,我怎麼着都行。”
孫氏睜開眼睛,目光銳利,哪還有一絲一毫的迷糊。夏姨娘不敢面對她的眼神,低下頭來,心中惴惴。
“去吧,守好自己的本份。”孫氏冷冷吩咐。
夏姨娘不敢多說什麼,恭謹答應,行禮退出。
夏姨娘出來之後,並不回房,命丫頭掌着燈籠,拐彎抹角,去了祖居後頭一處偏僻、荒廢的小院。守着小院的是名粗壯婆子,見了夏姨娘,點頭哈腰的問着好,忙不迭的開了院門。
屋裡,一名身材單薄的女子凍的嘴脣發紫,形容憔悴。雖然穿戴普通,有些狼狽,卻依舊能看出來她眉眼生的極好,竟是一位美人。
見夏姨娘進來,她神色淡漠的看過去,脣邊浮起譏諷笑容,“明珠,許久不見,你出落的越發好了。”
夏姨娘款款在椅子上坐下,柔聲問候,“明月,相別多年,所幸你風采依舊。”
這小院關着的人,是鄧麒原來的大丫頭,明月。
明月美麗的大眼睛中閃過怒火,直截了當問道:“這回,你又要利用我做什麼?”
夏姨娘擡起精緻講究的繡花錦帕,掩着櫻桃小口淺笑,“說的這般難聽!姐妹之間,哪有什麼利用。”
明月冷冷笑了笑,慢慢說道:“我是個笨人,原本是不懂的。可是我被關在這裡,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閒來無事,把前塵往事想了無數遍,終於想通了。”
“我原本以爲京城來信是沈茉寄來的,要借我的手,除去祁玉這心頭大患。一則不敢違背主母的心意,二則我等不得,我心急,只好做了她手中那把刀,爲她所用。”
“後來我纔想明白了,寄信的不是她,是你!因爲,這件事從頭到尾,受苦的是我,得利的也不是她,而是你!”
明月一字一字說着,語氣中滿是怨毒。
很可笑,不是嗎?京城寄來沈茉的婚書,自己真還傻呼呼想法子讓祁玉看到了。結果呢?祁玉跑了,聽說大少爺遷怒沈茉,對她不理不睬,可是自己也被關了起來!明月想起往事,覺得自己真是傻的不能再傻。
珠兒,已被亂棍打死。胡媽媽沒意思的告了老,那些下人或被髮賣,或被髮配到莊子上。自己呢,被關了這麼久,連大少爺的面兒都沒見着。
夏姨娘微笑,“你這話透着奇怪,我得着什麼利了?明月,大少爺如今不只冷着大少奶奶,也冷着我和明芳。”
明月啐了一口,“哄傻子呢!若是祁玉不走,大少奶奶還有名份在,你和明芳有什麼?”
同是金屋藏嬌的佳人,有祁玉,大少爺還有空看你們麼,別逗了。
夏姨娘毫不在意明月的怒氣,笑道:“這你可是冤枉我了!我一向知道自己的身份,哪敢生出爭寵之心?送到你手上的那封信又正巧是媛姐兒出生當晚送到的,我哪有這份能爲?明月,那封信不是我送的。”
明月眼中有了疑惑之色,沉默不語。
夏姨娘微微笑了笑,“我和你究竟是多年姐妹,不能對你不管不顧。明月,你且耐一耐,我必會想法子救你出去。”
明月也微笑,“我還有可利用之處麼?”夏姨娘也不和她計較,溫言安慰幾句,留下些吃食、衣物,作別而去。
接下來的兩天,鄧家忙着祭祖大事,人人小心在意,不敢輕忽。
祭祖後,寧國公命人到楊集送了拜貼,約定次日過府拜見。
“妞妞明兒個上午晌自己玩吧,太爺爺有客。”楊閣老看了貼子,特地交代青雀。上午,原本該是青雀上學的時候。
青雀大眼睛轉了轉,清脆的答應,“是,太爺爺。”
但是,晚上睡覺之前,青雀和太爺爺告別的時候,小模樣異常可憐,“太爺爺,那家的國公夫人說要細細拷打我,我嚇的睡不着覺。”
把太爺爺心疼的,柔聲哄她,“乖妞妞,有太爺爺呢,誰敢動你一指頭?”
青雀仰起頭甜蜜又討好的笑着,“太爺爺,妞妞全靠您了!”
太爺爺心軟成了一灘水,命林嬤嬤和英娘把青雀帶回房,“妞妞嚇着了,晚上着人陪她一起睡,好生哄着。”
林嬤嬤也是心疼,英娘眼淚都快下來了,一邊一個牽着青雀,鳳凰蛋一般把青雀領回去,晚上陪她一起上了牀。
青雀躺在林嬤嬤和英娘中間,嘻嘻笑着,鬧了半晌才睡。林嬤嬤和英娘這晚特別有耐心,特別嬌慣她,特別縱容她。
第二天,青雀一大早起來,就跑去找張祜了。“哎,太爺爺有客人,我想偷聽,你幫我成不成?”張祜正吃着早飯,她坐在對面的椅子上軟語相求。
張祜慢條斯理吃着飯,動作斯文優雅,只不理會她。青雀大怒,拍桌子怒斥,“沒禮貌的張阿福!”
張祜不慌不忙吃過飯,拿過一方雪白的西洋手巾擦拭嘴角,漱口,淨手,一連串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自然流暢。
青雀見他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投了過來,打了個激靈,一躍而起,想要逃跑。張祜嘴角勾了勾,輕舒猿臂,駕輕就熟的把她抓了回來,放到桌案上坐着,“小青雀,今兒個哥哥仔細跟你講講,什麼叫做沒禮貌。”
先講講沒禮貌,至於張阿福,這個改天再理論。
“祜哥哥!”青雀很有眼色的甜甜叫着,“青雀還沒吃早飯,肚子好餓。”
張祜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淺淺一笑,把她拎到飯桌旁坐下,命人盛上粥點給她吃。青雀吃着早飯,張祜講着“什麼叫做沒禮貌”,不管他說什麼,青雀都是一邊吃,一邊點頭,很乖巧。
早飯後,打聽着楊閣老的客人來了,在外院上房待茶敘話。張祜背起青雀,也不用架梯子,幾個起縱,落到了房後的窗戶上。
青雀小心的探進頭去,只見屋裡兩位老爺子正在吵架,“青雀還我!”“不還,不還,就是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