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麒熱淚盈眶,大力拍拍鄧之翰的肩,“兒子,爲難你了。”沈茉再不好,也是翰哥兒的親孃,翰哥兒能自己開口把沈茉關一輩子,難爲他了。
鄧之翰眼淚不爭氣的掉下來。
寧國公慢吞吞說道:“老家風氣淳樸,你娘能常和鄉鄰來往,想必會受到感化,去掉惡念。”
對於一個在京城過了幾十年富貴日子的國公府少夫人來說,突然被髮配到鄉下,只能跟一幫莊戶人家常來常往,這懲罰不能算輕。鄧之翰能狠下這個心,寧國公還是覺得很欣慰的。
“什麼常和鄉鄰來往。”鄧之翰伸手抹了把眼淚,倔強說道:“曾祖母都在寺中苦修了,她還能常和鄉鄰來往,自在度日麼。祖居中自有家廟,她在家廟吃齋唸佛罷了。”
這話一出口,鄧之翰胸口一陣巨痛。那是我親孃!生我養我的親孃!巨痛過後,鄧之翰卻也是驕傲的,身爲鄧家長子長孫,鄧家未來的家主,我沒有循私,我能顧全大局!
鄧麒大喜過望,伸出雙臂抱抱鄧之翰,又狠狠拍了兩下,不知該怎麼親熱爲好,“兒子,你沒讓爹爹失望!”
鄧之翰臉通紅,“您當我還是小孩兒麼,不知道稼穡艱難?曾祖父戰功赫赫,在朝中早已引起猜忌,咱們再不謹慎些,連內眷也管不好,不知什麼時候便會大禍臨頭!”
寧國公功勞確實大,已經大到讓人忌恨的地步。成化年間就有言官彈劾寧國公專擅、圖謀不軌,好在先帝聖眷優渥,對那些彈劾一概置之不理。如今是弘治年間,聖上寬和仁厚,可是,沈氏一道奏章,能把關在翠竹庵的荀氏送進宮;荀氏一番負氣之語,能把當家人寧國公送進大獄,你說寧國公府敢不敢肆意妄爲?對家眷要不要嚴加管束?
成就一個家族不容易,毀掉一個家族麼,呵呵,一個兩個愚蠢的女人就能做到。
鄧麒滿意的哈哈大笑,“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寧國公威嚴的面龐也有了笑意,覺得渾身輕快不少。曾孫鄧之翰已經十八歲,有了大人模樣,自己這做曾祖父的,是不是能歇歇了?擔子,總是要交到年輕人肩上的。人老了,該歇息休養。
依舊顧盼生威的寧國公,忽然覺得自己老了。
鄧之翰拜見過寧國公,又去拜見過祖父、祖母,各房的叔叔、嬸嬸,以和弟妹、堂弟堂妹們一一廝見,訴過離別之情。
接下來的三天鄧之翰並不出門,除晨昏定省之外,都在沈茉身邊默默陪伴。沈茉身邊雖有親生兒子在,心卻越來越慌,“翰哥兒,你會救娘吧,會吧?”鄧之翰每每簡短的安撫,“放心,我一定保住你的性命。”
沈茉心中的恐懼越來越濃厚,漸漸要把她壓垮了。
“我不只要活命,懂不懂。”沈茉煩燥的拉過鄧之翰,又想發怒,又是哀求,“我過慣了好日子,我還要過好日子!我要一輩子錦衣玉食,受人吹捧,知道麼?”
“我在你外祖父家中時,是最受寵的嫡長女,家裡最好的衣飾,最明亮的屋子,最美味的吃食,全是我的!若是哪家公侯府邸有喜事,有宴請,定是我打扮的齊齊楚楚,跟在外祖母身邊,一同去赴約。”
“嫁到鄧家不久,鄧家便由撫寧侯府變爲寧國公府,我跟着水漲船高,備受夫人太太的羨慕。翰哥兒,我嫁到鄧家快二十年,我做了二十年的貴夫人!我回家要有數十名丫頭婆子盡心盡力服侍,供我驅策。出門要寶馬香車,前呼後擁,十幾名裹着綾羅綢緞的美人兒說說笑笑奉承着我,宛如衆星捧月!”
“京城這些顯貴人家,不拘是王妃公主,還是外戚駙馬,抑或是公侯伯、朝中重臣,哪家有宴請會漏過我?和一衆珠光寶氣、雍容華貴的名門少婦聚在一處,說說脂粉衣飾也好,炫耀夫婿兒女也好,我哪樣比人差了?翰哥兒,我可是寧國公府的世孫夫人,你父親的妻子,你的親生母親!便是我孃家敗了,散了,也沒人敢看不起我!”
沈茉說着這些,原本憔悴的面容間有了光彩,眼眸中閃爍着驕傲的光茫。
鄧之翰實在忍不住,啞着嗓子問她,“既如此,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您瞎折騰什麼?”
你想要的都在你手上了,爲何還要害人,爲何還要生事。
沈茉目光閃爍,不敢看鄧之翰的眼睛,沒底氣的辯解,“我這不是想替你外祖父翻案麼,還有,屏姐兒一直沒有好親事……”
自從沈家落敗,鄧之屏大小姐的身價迅速下降,門當戶對的人家都不肯求親。鄧之屏,她是寧國公府的大小姐,也是沈家的外孫女,這是改不掉的。
肯來求親的,都是二三流的侯府、伯府,大多是貪圖寧國公在軍的威望,想要鄧家提攜自家子孫。這些人家有的已是三代兩代都沒領過實差,人脈也沒有,財富也沒有,不過是頂着個祖傳的爵位罷了,就是個空架子。這樣的,沈茉和鄧之屏哪裡看的上。
鄧之翰像看怪物似的,上下打量沈茉,“您就因爲這個,便想要上書寧壽宮,揭發大姐的身世?您知不知道萬一太皇太后較了真,大姐的下場會有多悲慘?”
沈茉很想衝口說一句,“她越慘越好!”但是,想想鄧之翰打小在外院長大,受寧國公、鄧麒的教養多,受自己的教養少,這話便忍着沒說。
“就算大姐真倒黴了,沈家也翻不了案!”鄧之翰臉色陰鬱,“外祖父的案子,是先帝御筆親批的。爲沈家翻案,等於一切推倒重來,談何容易。聖上出了名的孝順,您難道沒聽說?”
皇帝陛下即位之初,便聲稱要以孝治天下。他是皇帝,明明能夠以日代年,守孝二十七天即可,他卻定下爲先帝守孝三年之制,“三年不鳴鐘鼓,不受朝賀,朔望宮中素服”。這樣的皇帝陛下,你想爲先帝欽定罪名的沈復翻案,你……你沒事吧?
鄧之翰雖大義凜然的做出了裁決,心裡卻是萬分歉疚,覺得實在對不起生養自己的母親。這會兒,鄧之翰卻是暗中慶幸:幸虧沒心軟!孃親若是繼續留在京城,不一定再鬧出什麼事呢。爲沈家翻案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連這麼簡單的道理想都不明白!
沈茉呆傻了半晌,掩面而泣,“翻不了案?再也翻不了案?翰哥兒,我不甘心啊!我父親和哥哥們冤死,我母親至今還在西北受苦!想到她老人家,我連覺都睡不着!”
鄧之翰煩惱的推開她,站起身,“案子已經定了,人已經終身流放了,您到這早晚纔想要翻案,太晚了!”
連親生兒子都不耐煩了!沈茉苦笑,不甘心的辯解着,“你外祖父是冤枉的,沈家是冤枉的……”
鄧之翰擰起眉頭,“外祖父若不貪污軍餉,沈家到不了這一步!”
通敵賣國、行刺親王那些罪名先不提,貪污鉅額軍餉確是實事,沒話可說。單那一項罪名,已是死罪難逃。
沈茉心中絕望,忿恚道:“你難道不信我,不信你親孃?我告訴你,全是祁青雀太過狠辣,沈家纔到了這一步!我恨啊,我恨死那丫頭……”
鄧之翰打斷她,“您別再說了,我已命人收拾行李,明日便送您回老家,您在老家面壁思過,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爲,對不對得起我鄧家先祖!”
沈茉傻了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纔回過神來,魂飛魄散的撲到鄧之翰面前央求,“娘知道錯了,娘以後再也不敢了!兒子,你去求求你曾祖父,求求你爹,饒了娘這一回吧!”
鄧之翰不忍心低頭看她,目光直視牆壁前的紫檀架子玉屏風,“不是曾祖父,不是祖父,也不是父親!是我決定要送您回老家的,娘,做決定的人是我。”
沈茉不能置信的仰頭看他,眼睛瞪的銅鈴一般,目光中有驚愕、有憤怒,更有無窮無盡的悲傷、痛苦,和失望。
“是你,翰哥兒,竟然是你?”沈茉臉上沒了血色,連嘴脣都是煞白的,“要把娘逐出京城、遣送回老家受苦的人,竟然是你?”
鄧之翰攥緊拳頭,硬着心腸承認,“對,是我。”
沈茉像不認識似的看着他,笑的很癡傻,“我一招不慎,失了手,不只失了翁姑夫婿的歡心,更連我親生的兒子都開始對付我了。做人,還有比我更悽慘的麼?”
逐回老家,遠離京城的繁華,對於沈茉來說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受。如果逐她回老家的是寧國公,是鄧麒,沈茉還不至於絕望。因爲有鄧之翰在,她便有翻盤的希望。至少,等到鄧之翰當家作主的那天,她就算熬出來了。可是,驅逐她的竟然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寶貝兒子,她唯一的指望!沈茉對自己的命運原本是有信心的,現在這信心被打擊的七零八落,一敗塗地。
沈茉流着眼淚搖頭,“不,不要,我不回老家,死也不回。翰哥兒,你若忍心,一刀殺了我便是!”
“明天送你走。”鄧之翰扭頭看着空蕩蕩的牆壁,聲音苦澀,“明天辰時便走,一刻也不許耽擱。”
鄧之翰沒再看沈茉,大踏步向門外走去。沈茉尖叫着要撲過去攔住他,可旁邊的婆子早得了吩咐,哪裡容她妄動,利索的上去把她制住。沈茉尖利的哭叫聲一直傳出去很遠,鄧之翰腳步頓了頓,但是,並沒有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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