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丘北邊的濟水碼頭上,夏侯淵長子夏侯衡正百無聊賴地沿着浮橋來來回回巡梭。
夏侯衡心裡很憋屈,他原本從譙縣老家跑來兗州是打算跟着老爹積累一些資歷,好回到郡中舉孝廉出仕。
但他來陳留也已經快半年了,父親卻只是日日督促自己習文練武,卻絲毫不提讓他擔任什麼職務歷練一下。
夏侯衡心道往日的玩伴夏侯充、曹泰等人都已經隨他們的父親在軍中歷練,可自家父親卻爲何如此苛待自己。
雖說他先前所提代父親出征乃是場面話,也沒指望父親會答應,但自己都跑到濟水邊了,好歹也帶上自己一塊兒出征當個馬前卒好混些軍功。
但父親竟然如此不近人情,只讓自己在後方看守浮橋,是個人都知道河北逆賊已經退往長垣,這邊兒哪裡還撈得到戰功。
夏侯衡在河岸邊實在無聊,便命手下隨從去城中取一張靶子來,他要射靶練箭。
隨從連忙回到封丘城中取來一張軍中練習用的大靶,還十分有眼力件地順了一壺酒來。
夏侯衡接過酒壺後讚賞地點了點頭,吩咐隨從將靶子豎在五十步外。
待靶子豎好後,一小壺酒也被夏侯衡給喝了三分之一,便趁着酒興開弓引箭,往靶子上射去。
這年頭的靶子可不似後世的靶子那樣有圓形的一圈圈環數,只是一面方形的軟木板,在中央用紅漆塗了個大大的紅點。
夏侯衡雖說在他父親夏侯淵眼裡還不太成器,但曹操集團方處於創業階段,曹氏、夏侯氏宗族之中還沒有形成無良紈絝成長的土壤,夏侯衡也是自幼便被家中長輩逼着習文練武,因而手上的技藝也相當不錯。
只見夏侯衡射一支箭喝一口酒,不消多時弢囊中十二支箭全數射完,而五十步外的箭靶上密密麻麻插着白羽箭,竟是一支都沒落下。
自有那機靈的隨從奔過去把箭靶拿回來細細仔細清點,並用誇張地語氣道:“全數命中,還有六箭正中紅心,少君神射啊!”
五十步只是比較標準的軍中習射距離,而十二中六紅心也只是尚且不錯,畢竟這紅心挺大,離着神射還差得有點遠,但夏侯衡被這頓馬屁拍得很是受用,說道:“且將靶子放到七十步外,容我再來射過。”
隨從屁顛屁顛地把靶子扛到七十步外安放穩了,夏侯衡放下酒壺,正待張弓引箭再裝一波逼時,突然聽到濟水對岸響起了一陣密集的馬蹄聲。
夏侯衡聽到聲音哪裡還顧得上射靶,連忙朝河堤高處跑去,心想這河北軍如此不濟,這就打完收工回來了?
但等到夏侯衡爬上河堤後才發現事情和他想象得完全不是一回事,有一支騎兵饒過遠處的一片果林直直往浮橋衝來。
這支騎兵人數看上去並不太多,至多也就幾十騎,但不停催馬加速,顯然不是得勝歸來的友軍。
這時候河對岸的郡兵們也發現了事情不對,一邊慌慌張張地拿起刀劍弓弩,一邊高呼讓對方止步。
但來騎已經把速度催到最高,即便河岸上的郡兵們朝他們射出零零星星的箭矢都無法讓他們減慢半分。
由於事出突然,河岸上的郡兵們根本就來不及反應,纔有個十幾二十人手忙腳亂地射了一發弓弩,且大都沒經過瞄準不知飛去了哪裡,偶有幾發中地也不過是讓騎者受了些傷。
但騎兵們衝到尚未完成結陣的郡兵中間後,每一下揮刀刺槍都能帶起一道血芒,把河岸邊的郡兵殺得一陣大亂。
夏侯淵佈置在浮橋兩側守備的是五百郡兵,兩頭各佈置了一半人,郡兵們的訓練和裝備本就要比夏侯淵的本部爲弱,被騎兵們一陣衝殺後原本就不高的戰意也跌到了冰點,再也生不出抵抗之心紛紛走避。
而這些騎兵們見面前的曹兵逃開後也不去追擊,只是將河岸邊的人都驅散,然後有幾個人下馬去砍綁在河岸邊系浮橋的繩索。
這系浮橋的繩索有好多道,被捆綁在兩根深埋地裡的大木樁子上,幾個騎兵剛剛砍斷了兩根繩索後,突然聽到對面傳來幾聲尖銳的破空聲,然後這幾個騎兵就紛紛中箭慘呼。
這幾箭正是夏侯衡所發,他在見到河對岸衝出的騎兵後,心知情況不妙立刻上馬,帶着手下的隨從和南岸的郡兵沿着浮橋往北衝去。
跑到一半時,夏侯衡看到有人在砍浮橋繩索,連忙在馬上彎弓搭箭連珠箭發。
不知是夏侯衡剛纔練箭時射出了手感,還是喝了幾口酒起了作用,他這幾箭倒都沒落空,雖說大都不是射中要害,也把騎兵們嚇得不輕。
就在這片刻遲疑間,夏侯衡已經衝上了河岸,手中長槍左右翻飛,逼退了幾個前來阻擋的騎兵,端的氣勢如虹。
而騎兵們見南岸之人來援迅速,而北岸被驅散開的曹兵又隱隱有往回合攏的苗頭,便不欲在此處過多糾纏,救下幾個受傷的同伴後就揚長而去。
夏侯衡眼瞅着好不容易有人來打一場,哪裡願意放過眼前之敵,便招呼了幾個親信隨從和身後的郡兵們追着騎兵們衝殺。
按說夏侯衡這邊只有十來個隨從有馬,其他都是步卒,去追騎兵多半是白搭,但那些騎兵好似跑得不太堅決,時不時還駐足往回射上幾箭挑撥追兵。
夏侯衡自然是氣得不行,也在馬上張弓還擊,倒真給他射中幾個。
就在騎兵們繞過那片果林時,一直策馬緊緊跟在夏侯衡身邊的一箇中年隨從卻打馬上前兩步喊道:“少君!逢林莫入,不要再追了。”
這中年隨從乃是夏侯淵的家將,奉命隨扈在夏侯衡身邊,說的話也有些分量,不由得夏侯衡不聽。
夏侯衡氣呼呼地道:“河北逆賊竟如此囂張,敢來毀我浮橋。”
那中年家將道:“幸得浮橋無事,我等還是回去把守好,免得再生變故。”
夏侯衡在家將的勸說下只得忍下怒氣,收攏了身後跑成一條長蛇似的郡兵們往回趕。
但人生就是這樣,往往怕什麼就來什麼,剛纔還說莫要再生變故,這變故就來了。
只見上游河岸上飄來幾艘舟船,舟船堆着滿滿的柴草和油脂,而這些柴草已經被點上了火。
由於浮橋北邊剛剛經歷了一番戰鬥,北邊的守卒死的死跑的跑,沒死沒跑的也有一多半跟着夏侯衡追了出去,南邊的守卒也大部分隨夏侯衡渡河而去,所以浮橋兩邊的人手沒剩下多少。
最爲關鍵的是,這些郡兵對於如何抵擋火船攻擊根本沒有經驗,只得眼睜睜看着幾艘冒着火光的小船撞在浮橋上,把維繫浮橋的繩索和船身一同引燃。
等到夏侯衡打馬來到河岸邊上時,整座浮橋已經被引燃了一大半,夏侯衡看着眼前被付之一炬的浮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哇呀呀喊道:“河北逆賊欺人太甚!”
倒是那中年家將更爲穩重,見眼前之事木已成舟,提醒道:“河北賊處心積慮要毀我浮橋,怕是要對家主不利,少君還得速速遣人往報家主,順便收集舟船再搭浮橋。”
夏侯衡此刻滿心懊惱,但聽說自家父親可能有危險,說道:“我當親往面見父親請罪,收集舟船之事便拜託於你!”
那中年家將哪裡放心讓夏侯衡孤身前去,勸道:“河北賊尚且有數十人窺伺在側,少君不若遣一人回南岸去城中調一屯人手來修復浮橋,我率一百人隨少君一同去見家主。”
“好,便依你的安排。”
濟水上火光沖天,而幾十裡外的地方雖然沒有燃起沖天大火,可凌冽的殺意卻令人熱血澎湃。
就在顏良帶着短兵與弩手賈勇上前,在官道上拖住夏侯淵時,顏良身後的道路上正快速奔馳着一支隊伍。
這支隊伍人人皆輕裝出行,只在緊要位置披了甲,乃是爲了奔行的速度可以更快一些,當頭一人更是坦着胸脯,邊跑便哈着熱氣,正是“討死軍候”昌琦。
顏良選定抵禦夏侯淵的這片垣牆離開長垣有二十里路,但離開蒲邑廢城只不到十里。
按說這點兒距離上昌琦帶着人應該早就趕到了,但顏良卻特意吩咐讓他耐心等待,直到夏侯淵將預備部隊和騎兵都派遣出來,才遣人給昌琦送達命令。
這固然是爲了迷惑夏侯淵,但卻把急性子昌琦給折磨得不行,爲了得令後可以快速趕到戰場,他便率先作了榜樣,把鐵甲拋在了蒲邑廢城裡,只爲了能早一些趕到前線。
只見昌琦率領的這兩千步卒中一多半都手持大戟,邁着大步往前疾步前進,在得了顏良的催促令後,更是改快走變成了小跑,終於在顏良要求的時限之內趕到戰場。
顏良在得知昌琦所部到達後,便主動退到道路兩旁的田地裡,給身後的昌琦留出位置。
昌琦見好不容易趕上了趟,更不猶豫,帶着戟士們便接管了戰場。
與先前顏良帶着短兵與弩手持續不斷地遠程騷擾不同,戟士們進入戰場後就突破了之前的安全距離,直往曹軍的本陣逼去。
夏侯淵正愁身後的追兵滑不留手,見河北軍一反常態要短兵相接,便左右調動人手要和顏良在平地上一決高下。
但這一回,夏侯淵卻失了算,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追兵已經換上了一批生力軍。
雖說昌琦剛剛帶人快速進行了十里路,但和夏侯淵急進幾十里路再血戰一個時辰相比較,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昌琦率領的戟士體力更充沛,陣型更完整,殺意更堅決,絕非眼前疲憊的曹軍可以比擬。
戟比槍短,比刀長,從單兵武器角度而言,功能多樣,刺劈砍削勾啄樣樣精通,是個注重進攻高過防禦的兵器。
這也正符合了昌琦的性格特徵,適合莽一波,不適合防守。
且這些戟士經過了長時間的共同訓練,彼此之間的合擊之術十分嫺熟,一旦同袍用小枝勾住敵人的兵刃後,身旁之人就會尋着空隙補上一戟刺砍敵人持兵器的手臂或是胸腹。
“討死軍候”昌琦更是親臨前線,袒露着胸腹,持着一杆特製加重加厚的大戟左右揮舞,與其說是他在砍劈,不如說是他在砸人,尋常刀槍被他砸這麼一下頓時有折斷的危險,即便是曹軍刀盾手被他一戟砸在盾牌上,也會在盾牌表面蒙覆的生牛皮上留下巨大的凹陷缺口。
昌琦在前邊打得有聲有色,讓開位置的顏良卻大搖其頭道:“有甲衣不穿,你以爲你是許褚啊?還玩裸衣?還真是嫌死得不夠快。”
不過這一回曹軍陣中沒有許褚、關羽這般的硬茬子,夏侯淵也比較慎重居中策應,無人能給昌琦再加上一重“討死”驗證。
一個多時辰前,顏良率領的殿後部隊被曹軍步步緊逼,退回到了垣牆之後。
當時衝殺在前的曹軍哪裡能料到,僅僅過了一個時辰,自家反而要被河北軍在同一條路上追着打。
眼見自己的後陣被衝得連連敗退,夏侯淵也看出了端倪,先前並未在河北軍中看到如此多的戟士,若是先前河北軍就有這麼一批人,自己根本就沒辦法壓着對面強攻一個時辰。
到了這個時候夏侯淵哪裡還不明白自己怕是有着了顏良的道,不然這一波騎兵和一波戟士爲何來援得如此之快。
但此刻的夏侯淵卻沒時間檢點失誤,他心裡想的是要如何把這六千人給安全地帶回去,這可是兗州最後的機動人馬,萬萬不能有失。
雖說對面頻頻增兵,但夏侯淵憑着經驗觀察到河北軍的人數與自己也差不太多,只要自己應對得宜,保住大部分人手應也不難。
欲要穩定形勢,最先要處理的一個難處便是如何擋住這攻勢猛烈的戟士,這時候尋常士卒是指望不上了,夏侯淵只得點起自己的直屬部曲,要用這股精兵去擋住河北軍的衝勢,以免被他們把自家的陣型越衝越散。
這時候中郎將文稷策馬來到夏侯淵身邊道:“府君,讓末將帶人去把眼前的賊子殺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