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陶水北側的盡是高矮不一的山丘,其上樹林密佈。
有一處較爲平緩的山坡上,一片密林之間,正隱匿着一羣士卒。
他們個個口中銜枚坐在地上,武器全部平方在地上,以免露出身形或者反射寒芒讓山下的人發現。
帶領這羣士卒的正是上艾營督昌琦,他昨天傍晚收到顏良遣人送去的消息之後立刻行動,只留了五百兵守護上艾城,帶上其餘一千七百人連夜來到上艾縣最南邊的昔陽鄉。
稍事休息,等待天亮之後,又繼續往西進發,來到上艾與沾縣交界處的甘陶水畔。
昌琦多方觀察,尋找了此處設下伏兵。
此處正是從沾山東麓去往昔陽縣的必經之路,若是賊兵攔得嚴實,昌琦可以帶兵從後方兩面夾擊,若是賊兵攔得不嚴實,他也好與顏良合兵一處。
不過昌琦沒有想到,顏良在收到他佈置到位的消息後,只回了三個字:“待鳴鏑!”
昌琦再魯莽上頭,也不敢違逆顏良的命令,只得耐着性子慢慢等待。
他看到將軍帶着兵馬邊戰邊退,看到將軍背水列陣,看到雙方短兵相接,看到山下的搏殺越來越激烈。
在昌琦看來眼下的賊兵到處都是機會,只消他帶人衝殺下去一定能將他們攔腰截斷,殺個稀碎。
不過顏良方向一直沒有動靜,讓他等得心中焦急萬分,雙手牢牢捏住平方在身前的戟杆,手心之中全是汗水。
突然,昌琦看到有一支羽箭朝天上射去,同時響起了一聲淒厲的尖嘯,正是讓他等待已久的鳴鏑。
昌琦騰地站了起來,吼道:“二三子,隨我殺賊!”
隨即他就一馬當先,提起加料的大戟衝出密林,往山下殺去。
在昌琦的身後,一千戟士個個如狼似虎地跟隨在他們的主將身後,一邊高呼着“殺賊”一邊衝下山去。
在昌琦等人衝下的山坡面前,是賊兵的後部,此刻正散步着許多山寨騎兵,他們東一堆西一堆各自聚攏在一起,議論着前方的戰事。
突然間,身側山坡上發出一陣陣巨吼,然後就看見一羣甲兵往自己衝來,可把這些山寨騎兵給嚇了一大跳。
怎麼回事?
不是說好了自己一方埋伏官兵?
爲何反倒被官兵給設伏了?
雖然從山坡上衝下來的都是步卒,且離着衝到面前還有段距離,但在山坡下的騎兵下意識朝四周退避開來。
有些個膽兒小的更是大呼道:“敵襲!有敵襲!”
這一邊喊着“殺賊!”一邊卻喊着“敵襲!”
所帶來的效果便是賊兵前後各陣大驚,恐懼的念頭從山坡下的山寨雜騎處開始朝四周擴散。
連前方接戰中的賊兵步卒也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全都驚疑不定,本就不太高昂的士氣愈加低迷。
反觀顏良一方,聽到那熟悉的“殺賊”聲人人振奮,彷彿都打了一劑強心針。
牛大更是用他那標誌性地大嗓門吼道:“上艾營的伏兵發動啦!盡殲賊子,正當其時!”
牛大身旁的戰士們俱都呼應道:“殺賊!殺賊!”
一時之間,河邊討逆營步陣從艱苦的防守中化解開來,甚至還有一些反推回去的勢頭。
張燕起兵十餘年,戰陣經驗老道,當他聽聞對面突兀地射出一支鳴鏑時,心頭就警聲大作。
他下意識地左右環顧,果然發現了左側山坡上突生變故,一羣戟兵吼叫着殺了下來。
這時候張燕的一千餘步卒全都與討逆營河邊步陣糾纏在一起,就連兩千騎卒也有一小半被他派去下馬步戰。
餘下的千餘騎中,只有本部三百騎與張坦叔侄的二百騎保持基本隊列站在他左近,其餘山寨雜騎俱都東一堆西一堆的不成陣列。
雖然山坡上衝下來的都是步卒,但張燕也覺得大事不好,對方在這個當口突然殺來,顯然是早有預備。
他又聯想到對方在河邊列陣硬抗的做法,不由心生寒意,敵將也太過狠辣了,故意以少敵多消磨本方的氣力,然後以生力軍突然襲來,不但對敵人狠,對自己也狠吶!
這些都是張燕一念之間的事情,他知道眼下不是多想的時候,若被這股官兵衝入自己後陣,定會引發更大的混亂,必須把他們擋回去。
張燕摒棄雜念,舉起長戟喊道:“又有官兵前來送死了,二三子,隨我殺滅他們!”
張燕一馬當先,率領身邊的本部三百騎衝向了山坡上奔襲下來的敵人,沿途更不停呼喝那些山寨雜騎跟上自己的隊伍。
張燕衝在前頭,他兒子張方朝身旁的好哥們張臨說了句:“臨哥兒,我等也一起去!”
張臨應了一聲就策馬跟上,倒是一旁的張坦剛想出言阻止,但嘴巴張了張卻最終沒有說出話來,只是帶着騎兵綴在了後邊。
昌琦一行人早就到了此地,已經養精蓄銳多時,一朝衝下來,真有猛虎下山之勢,看到敵人騎兵迎來也絲毫不懼,帶着人便撞了上去。
與石邑營的顏枚着重訓練山地戰兵一樣,昌琦的上艾營也有一個特色,那便是以戟士爲主。
他的戟士部隊曾在長垣之戰中大顯身手,攆着夏侯淵的殿後部隊銜尾追殺,饒是夏侯淵帳下騎督文稷驍勇善戰,仍是飲恨當場。
回到常山後,顏良把昌琦安排在了上艾,同時也支持昌琦訓練一支重步兵出來。
在顏良的想法裡,重步兵無過於唐之陌刀兵,不過眼下還沒有時間和資源來達成他的想法,只能慢慢來,先練長戟步兵。
有了顏良的支持,昌琦手下戟士曲中所選用的士卒皆是身材壯實有力者,倒與他這個營督差不多,都屬於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那一款。
此刻跟隨在他身後的便是苦心訓練的戟士曲,只見人人皆壯猛,皆披兩重甲,在皮札甲之外套鎖子甲,所持的戟亦比其他的戟兵寬大沉重些。
一方藉着山坡衝勢下來,另一方則勉強提升馬速,甫一接觸便是極爲血腥的場面。
不是戟士用長戟把騎兵們或刺或啄或鉤下來殺死,便是騎兵把戟士衝倒在地踐踏而過。
兩陣互衝之下,還是昌琦這一方略微佔優。
因爲騎兵列陣衝鋒需要前後左右間隔開來,以免施展不開,但步卒卻以密集陣型爲宜,只消最前排的步卒不怕迎面而來的騎兵,密集的步陣可以把騎兵們淹沒入戟刃的海洋。
張燕馳騁冀並多年,手上技藝相當了得,用戟尖刺中一個討逆營戟士的胸口,把戟士胸口的鎖子甲刺破一個窟窿,然後又收回長戟格擋開身側一名討逆營戟士啄來的長戟。
張燕發現面前的敵人甲冑着實精良,若非正面大力刺中披甲位置,或者打到未披甲的咽喉、面門等處,都不能對他們造成致命傷害。
而己方騎兵的甲冑就大有不如,且在馬背上目標明顯,若是被刺中鉤中一旦落馬就是死路一條。
敵人戟兵之間的配合十分嫺熟,又盡皆悍不畏死,一個倒下後一個接上,已經隱隱有壓着己方騎兵打的架勢。
更讓張燕喪氣的是,他值此危難之時,當先站出來抵禦強敵,但響應他號召的同伴卻寥寥。
張坦叔侄的扈從跟來了,但大都拖在了後方不願出死力,那些山寨雜騎有的跟來了,有的則聚攏在遠處觀望。
面對強敵,這些人還各懷鬼胎明哲保身,又怎不令人氣沮?
另一邊,昌琦正殺得興高采烈,他自從來到常山之後,只在剿滅房山賊的時候動過手,還是在己方大優的情況下接手收尾工作。
被派往上艾後,顏良嚴令他不得主動搞事,若黑山賊不來犯他也不得主動進擊,這對於向來嗜好戰場衝殺的昌琦而言是多麼地痛苦。
這一回,將軍總算想到了自己,更安排自己擔當伏兵主攻的角色,讓昌琦興奮得不行,手上的長戟揮舞起來都颯颯然如有風聲。
只見他那特製的寬闊大戟一個刺擊,便把一個躲閃不及的賊騎給刺個透心涼,收回大戟往斜刺裡一啄一鉤,又把另一個賊騎給鉤落馬下。
賊兵見他勇猛難當,便下意識地避開他這個方向。
昌琦見狀自是得意非凡,心想此等陷陣殺敵之事還要靠我昌某人才行。
昌琦銅鈴般的眼睛一瞥,看到不遠處一個旗手擎着的“張”字大纛,大纛下是一個甲冑精良的賊將,心知必是賊將首領,或許便是張燕那廝,便發一聲吼,帶着身邊的士卒向大纛方向殺去。
提不起速度的騎兵對上步兵其實毫無優勢,尤其被步陣糾纏住之後更是險象環生。
饒是張燕驍勇,身旁的扈從又隨扈得力,亦陷入了敵軍步卒的海洋中險象環生。
張燕用戟刃劈中一個地方戟士的肩臂上,將對方劈得一個踉蹌倒地。
當張燕想要再補上一刺了結了對方的性命時,突然心中一警,眼角餘光朝側面瞄去,發現一個壯漢正大踏步朝前邁過一步,手中寬大的長戟直刺而來。
因爲張燕拎起戟欲要朝下戳,所以腰肋間露出空門,急切間想要收回武器格擋卻是來不及。
幸好他身後的旗手反應快,用手上擎着的大纛向下砸落,阻止了面前敵將刺向張燕的長戟。
昌琦見自己奪命一擊被纛旗阻攔,心頭大恨,左手一把抓住大纛的旗杆,右手單手持戟就朝旗手啄去。
旗手因爲救主心切,那大纛又頗爲沉重,揮擊之下略失重心,被一下啄中肩臂,破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創口,劇痛之下,再也握不住大纛,竟被昌琦奪過了大纛去。
昌琦見雖未斬將,但已經奪旗,心頭暢快之極,大喝道:“誰敢與我來戰!”
那旗手忍着劇痛,拍馬向前來到張燕身旁道:“將軍,快撤!”
張燕見自己的旗手爲了保護自己受創,又瞅了一瞅面前那員雄壯如牛的將領與不停往前涌來的討逆營戟士,知道不能再停留在此地,便從善如流地撥轉馬頭道:“我等往那處殺去!”
當張燕的大纛倒下,張燕本人亦從山坡下撤走時,賊兵的士氣直接降到冰點。
那些在遠處觀望的山寨雜騎直接奪路而逃,絲毫沒有馳援張燕的念頭。
而前線步卒在後方遇警時本就驚懼莫名,本以爲後邊有張燕率領大部騎兵壓陣,雖有變故當還能妥善應對,此刻卻見張燕本人的大纛都轟然倒下,哪裡還堅持得住。
恰逢對面討逆營陣中傳來“賊將亡了!賊兵敗了!”的喊聲,賊兵步卒再無戰心,前邊的還在持兵器抵抗,後邊的已經撒開腳丫子跑路。
原本相持不下的兩邊步陣突然如雪崩一般轟然潰散,賊兵爭先恐後地朝後逃去。
賊將之中,杜長聽到後邊的喊殺聲時就知情況不妙,稍稍脫開了一段距離,更是把坐騎牽在身旁候着,見張燕大纛倒下,立刻把自己手下的親信聚攏在一起緩緩朝後退卻,對於前方接戰中的步卒卻也有心無力。
張坦用那一對小眼睛冷眼旁觀,見張燕遇險卻不急着上前,反而攔下了要上前營救的張方與張臨二人,說道:“張燕無礙,大軍要潰了,隨我走吧!”說罷便指揮着二百扈從殺散面前阻攔的討逆營步卒轉身後退。
張燕率騎兵脫離開討逆營戟兵之後,大聲呼喝着收攏敗兵,但此刻賊人心中個個慌亂,只有一部分賊人聚攏在他身邊,另外一些則趁着敵人還沒追來先行逃脫。
昌琦見自己一殺下山坡賊人便四散奔逃,心中大樂,更是得勢不饒人,帶着手下戟士反過頭來追起了賊人騎兵。
張燕心中驚怒交加,不知今日的伏擊戰怎麼卻變成了這番模樣,他知道若是任由敵人肆意追殺,自己一方必是大潰之局。
但前頭的步陣已經潰了,騎兵也毫無戰心,勢必不能再戰,如此形勢下,也只得斷尾求生了。
滿心不甘的張燕帶着聚攏的隊伍朝來處跑開一段距離,正打算稍停一停接應一下後續跟上來的人馬。
但突然又聽到右側響起一陣喊殺聲,他轉頭望去,見一條山間小道中又衝出一隊騎兵,正高聲吶喊着向他所在的方向衝來。
急切之間,張燕也不知這股騎兵究竟有多少,會不會是討逆營又一個後着狠手。
шшш ▲Tтkд n ▲¢O
他知道此刻不能再猶豫,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必須立刻撤走,撤得越遠越好。
與張燕懷着一樣心思的賊人不在少數,便如張坦更毫不顧忌張燕的感受,直接帶着二百扈從越過他的隊伍跑去。
那些跟隨張燕一起止步的騎兵也被張坦等人帶動,挾裹着張燕往前逃去。
跑在潰兵中央的張燕心如死灰,仰天嘆道:“何至於此!何至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