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躺着的傷亡者裡,只有靠近拐角另一側的一些人身上扎着箭矢,而其餘人大都身上並無箭創,顯然多是被踩踏而死。
杜長那是心頭一個氣啊,當場就罵開了。
“怎麼回事?爲何會這樣?!誰帶的隊?”
被點到名的賊帥灰頭土臉地跑到身邊,答道:“回稟杜帥,過了那處拐角,常山兵佈下了弓弩陣,我等追得太快,被漫天箭雨亂射便逃了回來,又遭逢敵兵派騎兵衝陣,這……這才如此。”
“弓弩陣?”
“對!確是弓弩陣,就在拐過去的那處山坡上,好多弓弩手。”
杜長臉色極爲難看,欲要發作卻顧忌仍在戰時,只忍耐着說道:“還不把道路給清理出來,若讓常山兵逃走了,有你好看。”
被訓斥的頭目連忙帶着人把道路清理了出來,好讓杜長上前查看。
杜長倒是小心,並未親自上前,只讓幾個親信持着盾牌來到拐角處往山道另一側窺看。
親信回來後稟報道:“杜帥,常山兵的確在拐角過去百步處的山坡上佈置了弓弩陣,隔開遠看不真切,不過怕是有好幾百人。”
杜長問道:“那山坡下是何形勢?常山兵沒有撤走麼?”
親信答道:“山坡下也有步陣遮護,好似並不打算撤走。”
杜長喃喃道:“看來,顏良這是想要憑藉這弓弩陣來消磨我等的人力了。”
有了拐角處的這一幕慘烈景象,先前叫囂着的賊帥頭目們大都消停了一些,只有少數頑強分子仍舊呼號請戰,其中便包括左校。
左校道:“常山兵的弓弩雖然是要果勁一些,不過追在前方的多是輕兵,並無準備,這纔有所折損,若是換上盾牌手在前,便毋須害怕了。”
對於左校的言論,杜長頗爲認可,自從上艾之戰吃了大虧後,杜長也曾反思如何面對常山兵的強弩。
按理說,對付遠程打擊,最好的辦法也是遠程打擊回去。
不過杜長雖然知道這個道理,但這條道路卻走不通,因爲黑山中合格的弓弩並不多,能開強弓硬弩的好射手更少。
張燕與杜長雖然也翻遍了過往抄掠郡縣時的繳獲,收拾出了些官造弩機出來,不過由於年久失修,大都不堪使用。
常山兵背後有冀州的官造作坊依託,可以打造甚至採購強弓硬弩。
但黑山之中卻沒有這個能力,自己打製強弩是沒可能的了,而採買也採買不到。
既然沒辦法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隻能從加強自身防禦着手。
製作弓弩的工匠沒有,製作盾牌這種低技術含量的兵械就容易得多。
黑山之中什麼都缺,唯獨不缺參天大樹,張燕與杜長命人砍伐樹木,很是打造了不少大號的盾牌。
雖說最優質的大楯除開優質的木材之外還需要外側蒙以生牛皮,或者在最中央的嵴線上施以銅鐵材料加固,這都是黑山之中緊缺的材料,
不過張燕、杜長也不考慮製作多少精品,對他們而言只需要大量製作出來可供部衆使用的防具便足夠了。
眼下常山兵果然拿出了他們的拿手絕活強弩陣,那也是時候拿出他精心準備多時的手段了。
杜長轉過身,朝隊伍的最末尾處喊道:“銅頭,帶着你的人上前來。”
銅頭是杜長的親信頭目之一,身形粗大壯實,尤其是腦袋又圓又大,與人廝打時還喜歡用腦門去撞人,有不少人被他給撞得頭昏眼花,故而被起了個綽號叫銅頭。
銅頭所帶領的近千人盡數裝備了厚重的特製盾牌,因爲這盾牌沉重異常,所以走得不快,落到了隊伍最末處。
往日裡在老槐谷中訓練時,其餘頭目和賊兵們還曾嘲笑銅頭帶的並各個像舉着個龜殼一般,又笨又重,毫不實用。
爲此,銅頭沒少用他那大腦袋教訓過幾個不長眼的傢伙。
眼下當銅頭帶着人走到隊伍最前方時,其餘頭目和賊兵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張將軍與杜帥早就料到常山兵會以強弩陣對敵,故而提前做的準備。
杜長吩咐道:“銅頭,常山兵弓弩強勁,你部能否迎難而上?”
銅頭話不多,拔出環刀用刀背拍了拍沉重的大楯,說道:“行!”
杜長道:“好!銅頭帶人頂在前方,左校,你與另兩部人馬跟隨在後,也多帶盾牌遮住頭臉,待來到山坡下後便殺上山去,解決那些弓弩手。”
當黑山賊重整兵馬,大楯在前,長兵在後向前推進時,在拐角另一側山坡上的顏良也看到了賊兵隊伍的變化。
對於黑山賊會拿出大楯烏龜陣來,顏良並不感到意外,若是張燕是食古不化吃了虧還長不了記性的蠢貨,也不可能嘯聚黑山十餘載,不過黑山賊製作的盾牌規制還是讓他小小吃了一驚。
這年頭的盾牌大都因承戰國以來的習俗,採用雙弧盾形制,但黑山賊製作的盾牌更粗糙,也不用什麼弧形,就是一塊粗糙的方形木板,唯一的優點在於又高又寬。
這些大楯的高度普遍達到五尺,寬也有兩尺多,可以將賊兵的大部分身形遮護在後。
雖然山坡上射出的箭矢依舊密集,但大都落到了大楯之上,只有少數倒黴的傢伙被穿過盾牌間隙的流矢給射中。
有了盾牌的遮護,黑山賊雖然行進得慢,但好歹是一步一步逼了過來。
顏良對身旁的辛儒笑道:“伯寧你看,像不像是一隻老龜爬了過來?”
辛儒見黑山賊兵們在後邊之人紛紛把大楯高舉過頂,一塊塊盾牌連接在一起,的確像是一個龜甲,便說道:“將軍倒是比擬得形象,確是像只步履蹣跚的老山龜。不過這龜甲堅硬,卻不好對付,如之奈何?”
顏良卻不以爲意道:“伯寧終是經歷得少了,即便是眼前的賊人全部披上鐵胄鐵甲,亦難耐我何。”
“更何況,若賊人沒些手段,豈不是要望而卻步?那我等佈置的這些後着豈不是都沒了作用?”
辛儒也笑笑道:“將軍說得是,那眼下我等當如何應對?”
顏良沒有回答他,直接叫來了傳令兵,吩咐道:“讓普通弓弩手莫要太過在意那些烏龜殼,朝他們身後的賊兵漫射,儘量多造成殺傷。”
“不過,那些烏龜殼也不能放任不管,便讓神射屯的射手重點照顧他們吧!”
由於牛大帶領部分騎兵在山坡後待戰,顏枚也帶着石邑營兵在山下佈下步陣,所以山坡上的戰事便由顏良親自接手指揮。
當傳令兵跑去不久後,山坡上的弓弩手戰術隨之一變,一波波的羽箭不再往正在推進的扛盾賊兵直射,而是略略往上仰起了角度,將打擊面對準了跟隨在盾牌兵後的其餘賊兵。
雖然後邊數隊的賊兵們也學着前邊的大楯兵,把能找到的盾牌、藤牌等舉在頭頂,不過顯然不能做到人手一塊,這些粗製濫造的盾牌覆蓋面也不夠嚴實,仍舊有不少行進中的賊兵不斷中箭倒地。
而賊兵最前方,那些扛着巨大龜殼盾牌的賊兵日子也不好過。
雖說朝向他們射去的箭矢總量少了一些,但隨着他們越靠越近,山坡上那些採取自由射擊的神射手們讓他們吃足了苦頭。
這大楯雖說又長又寬,覆蓋面足夠大,但舉起的盾牌之間仍舊會出現間隙。
若是遇上尋常對手,這些間隙顯得微不足道,然而他們面對的是一羣射術了得的神射手。
那些刁鑽的箭矢專門瞄着進行中不停移動,不停變大變小的間隙間而來,透入間隙對盾牌下的賊兵造成殺傷。
銅頭率領的這隊盾牌手比之尋常賊兵的裝備要好得多,至少能配備上上身的皮甲,但這些皮甲對上鋒利的箭頭仍舊不夠看,時不時有人從龜甲陣下發出負創的悶哼。
而有部分頭腦靈活的神射手們更是及時調整位置,來到山坡最下沿處,平舉弓弩射擊,箭矢堪堪從坡下列陣的本方步卒頭上激射而過,射向了進行中賊兵並沒有被盾牌遮護住的腿腳處,倒是獲得了不少戰果。
這些賊兵大都經過嚴挑細選,身負輕傷尤能不下火線,繼續保持扛盾的姿勢前進,保持龜甲陣不破。
然而隨着時間的進展總會由量變產生質變,當某幾支羽箭透過縫隙,射中了持盾士卒的要害之後,龜甲陣便難以避免地出現了缺口。
而一旦龜甲陣出現了缺口,神射手們的箭矢便如同嗅到了腥味蜂擁而來的蒼鷹一般,瞄着那個防禦疏鬆的缺口狂追猛打,造成更大的殺傷,破開更大的缺口。
帶領大楯兵前進的銅頭卻對此毫無辦法,在日常演練之中,他也曾如現在一般結陣前行,面對同伴們去了箭簇的羽箭射擊。
往日裡只要盾牌一舉,便能保證毋憂,至多一陣演練下來少數人身上留下無頭箭造成的微微印痕而已。
哪想得到,這看似細小的縫隙卻成爲了致命的弱點。
眼看着不停有手下部衆中箭負創,乃至於中箭倒地,銅頭內心大急,只是嘶吼着叫道:“衝快一些,衝到敵陣面前便無事了。”
銅頭身形壯大,而不停的嘶吼也顯得他與衆不同,於是便有更多的箭矢朝着他的方向而來。
好在銅頭作爲盾兵頭目,身上披着鐵札甲,一些箭矢穿過縫隙射在札甲上,也並沒有造成多大的創傷。
在付出了不小的傷亡後,龜甲陣終於推進到了山坡下的討逆營步陣之前。
而他們遇到的新問題便接踵而至,由於要帶着厚重盾牌,銅頭所率領的這部賊兵都只是手持環刀等短兵器,面對長短結合的討逆營步陣卻並無太好的辦法。
他們持着盾牌還沒靠近,列好陣勢的戟兵槊兵便持着長兵器刺向了盾牌的間隙中。
在近戰的範圍內,訓練有素的戟兵、槊兵手上的準度極高,而鋒利的兵器比之箭矢更加致命,一旦鑽入了縫隙,便能帶出一陣血箭。
在最前方的盾兵有不少人被刺殺倒地後,銅頭才察覺出了這個方法不對,便命令手下部衆稍稍退後,向後方大聲嘶吼着,要那些手持長兵的同伴抓緊上前。
而盾牌陣之後跟隨的賊兵也苦不堪言,先前在進行中的他們遭受了山坡上弓弩手們的重點照顧,時不時有人中箭慘叫着倒地。
若非是杜長親自帶着人壓陣,有膽敢畏避不前的,定然會被身後的督戰隊斬殺,所以個個都咬着牙頂着箭雨的威脅前進。
包括先前叫囂得很歡的左校,也在前進過程中吃了不小的虧,不僅部衆死傷不小,自己身上也掛了支流矢。
所幸那一箭被甲片一阻,嵌在了他的甲片中,並未入肉太深。
這時候,左校才意識到先前杜長與老羊頭所言值得注意的常山兵弓弩陣非是虛言不可小覷。
不過這時候反悔也晚了,他先前放出了不少大話,若是就此畏避不前,那日後在衆山頭首領面前如何立足。
更況且身後有督戰隊在,想要退也沒處退。
爲今之計,只有加速前進,擊潰面前的步陣,殺上山坡去,把那些可恨的弓弩手們盡數解決了,以解心頭之恨。
當聽到前方銅頭的招呼後,左校立刻大聲迴應,帶着手下的部衆便要排開面前的盾兵們上前接戰。
然而賊兵們分成一批一批上前,經過剛纔那一段艱難地前行,各自的隊形早就散漫已極。
短時間內,想要快速整理隊列,再從友方隊列之後移動到前方投入戰鬥又談何容易。
就在前方的盾牌兵讓開位置,讓後方的長兵通過的時候,山坡上的弓弩手們找到機會,又努力傾瀉了一波箭雨,再度造成了一大波殺傷。
左校看着身邊跟隨自己多時的部衆尚未與敵人接戰便一個個中箭倒地,那是目眥盡裂,嗷嗷叫着往前突進,欲要與常山兵步陣一決雌雄。
然而,在左校與麾下的賊兵們面前,盾牌如牆,戟槊如林,一個個嚴陣以待的討逆營步卒們用冷冽的眼神看向他們,好似是看着一具具了無生氣的屍體與送到手的戰功。
一場大戰,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