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之人一日三餐,興致來時還就着啤的白的搓一頓宵夜。
但在漢時,一日三餐乃是富貴人家的專屬待遇,一日兩餐纔是廣大黔首百姓的標配。
張臶是聽說過常山國中各縣校鄉庠都會給學生提供免費的餐食,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提供的餐食裡竟然還包括餉食。
常山國中竟然對學生如此優待?一日三餐?
張臶帶着滿心的疑問,邁步上前,想要看個究竟。
他看到在庖廚之外,搭着幾個寬大的案几,上邊放着蒸飯的甑,裝菜的釜,裝湯的甕,和一大疊餐盤,碗筷碟匕。
學生們先是自行取過一個餐盤,然後依次向前走過,從伙伕手中接過打好的飯、菜、羹、豉,步入學堂中用餐。
張臶留意到,學生們在接過伙伕們打好的餐食時,都會微微欠身致意,而伙伕們亦笑容滿面地迴應。
他還注意到,在靠近庖廚的牆壁邊上,也放着兩個寬大的案几。
一開始案几上空空如也,但隨着學堂中的學生用罷餐食,再端着餐盤走到此處,盤歸盤,椀歸椀,碟歸碟,箸歸箸,匕歸匕,絲毫不亂,待碼放到一定數量,便會有僕婦前來端去沖洗。
無論是排隊領餐的學生,亦或是極爲嫺熟利落打飯的伙伕,還是用完餐出來歸置餐具的學生,都顯得秩序井然。
張臶微微頷首,又往學生領餐處靠得更近些。
有學生路過他身邊時,見是一個皓首老者,雖然不認得,但也都放慢步伐微微欠身致意,張臶夜一一笑着點頭回禮。
學生們略一停頓的當口,張臶看清楚了學生們餐盤上的餐食。
一碗粟米飯,一小碟蔬菜,一小碟菹菜和豉,一小碗羹湯。
雖然飯菜的分量不多,但搭配得很是合理,尤其那羹湯中還飄着蛋花,冒着陣陣香氣,便是顯得極爲難得。
這樣的餐食,張臶以往亦不能天天吃上,他心想富貴人家的日常一餐,也不過如此吧?
張臶這樣一個白髮老頭的到來極爲引人注目,伙伕那邊互相交流了幾句,然後有一個身着粗麻衣衫扎着褐色巾幘的中年漢子便往前迎來,隔開好幾步就躬身施禮,問道:“竈東里朱諒見過長者。”
張臶見此人雖然衣着粗鄙但頗識禮數,拱手回了一禮道:“朱君可是此間爲首之人?”
朱諒道:“此間?噢,長者說的是庖廚麼?在下的確是這些伙伕之首,敢問長者有何見教?”
張臶問道:“朱君等每日裡都會爲學生們烹製餐食麼?”
朱諒答道:“的確如此,只要學校開學,我等都會前來此處,爲縣校與鄉庠烹製餐食。”
朱諒這麼一說,張臶才注意到這座庖廚正修在縣校與鄉庠的中間,想來兩邊都能開門。
張臶繼續問道:“開學?那還有不開學麼?”
朱諒道:“正是,聽說是府君定下的規條,各縣鄉學校亦是五日一休沐,若逢年節亦休沐,其他時日正常開學。”
張臶點點頭,心想學生再勤奮,適當休沐一下也有必要,他又問道:“那一日提供幾餐?餐食都如眼下這般,有菜蔬,有菹有豉,甚至,還有雞子做的羹湯麼?”
朱諒道:“依照府君定下的規條,爲學生們免費提供朝食、饟食,不過學子們放學後的飧食便不免費提供了,因爲大多數學子可以回家用餐,但少數家在偏遠鄉邑住在校中的,也可支付少量錢享用飧食。”
“至於提供的餐食基本都如今日一般,不過雞子卻不是每日可以吃到,大約每隔兩日能吃到一次,每五日裡會加一道肉食。”
聽說常山給學生提供的餐食不止有雞子,還有肉,張臶驚訝道:“這肉食也都是免費提供的?”
朱諒笑道:“是啊,小人等初時也與長者一般驚訝,府君竟然肯給學子們吃肉,雖然肉食不多,有時只是一碗肉臛,但大家都已經心滿意足了。”
“在下還聽說,府君下令爲學舍學子們提供餉食時,連辛長史與崔令君都表示太過奢侈了,是否有必要。”
“但府君言孩子們正在長身體的時候,若不能吃飽,哪來的精力學習,故而午時爲孩子們加一餐,增添點雞子肉食大有必要。”
“如此一說,辛長史、崔令君等人才沒有反對,不過各地縣鄉卻紛紛訴苦,言說倉廩不豐,不足以供學校鄉庠。”
“好在那個福利彩票中心又出手捐了一大筆錢,此事才得以順利推行,如今鄉里百姓都感念着府君與魏掾的好呢!”
張臶也聽說過福利彩票之事,他早前也以爲不過是嬉樂之事,但如今想來倒還有些作用。
這時那邊正在打飯的伙伕叫喚道:“朱伙頭,粟飯快打完了。”
朱諒回頭答了一聲道:“好叻,我馬上來續上。”
然後又回頭拱手道:“長者,在下還有事務在身,先去忙活了。”
張臶亦回了一禮道:“汝等爲學生們烹製餐食,也辛苦了。”
朱諒道:“並不辛苦,我等都是附近裡坊的里民,被僱來兼差還能領些使喚錢,更能沾光吃上這麼好的餐食,各個都歡喜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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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朱諒三步並作兩步走入庖廚,端出一個特大號的陶甑,內裡鋪着麻布,麻布上都是金燦燦的粟飯,正散發着陣陣穀物的香味。
張臶又叫住了一個剛剛放下的餐盤的學生,問道:“後生,汝等用餐前爲何要排成這般隊列,用餐後又爲何要把餐具如此歸置啊?”
那學生看看眼前的老者,又想起昨日來同學們間相傳的言語,好似有一個身份十分尊貴的老者住在縣校後院,而且還是顏府君親自送來的。
他見老者氣度雍容,暗暗猜測這大約便是那尊貴老者了,躬身答道:“回長者話,這是校內教授專門吩咐的,若誰人不按規矩排隊領餐,不安規矩擺放歸置,下一頓便要餓肚子,故而我等都無有不依從。”
張臶道:“噢?可若是有人不照辦,誰又知道呢?”
學生道:“長者卻不用擔心,你看那處站着的同學,手臂上纏着紅布條的那些,他們是值日生,專司監督之事。”
張臶隨着學生手指望去,果然有兩名學生站在學舍門口,眼睛牢牢盯着排隊領飯和歸置餐盤的同學們。
張臶又問道:“值日生?算是學生中的首領麼?”
學生道:“那卻並不是,由我等輪流來做,每日一換,人人有份,擔任值日生的當天會多領到一個雞子,但必須嚴格執行值日守則,若是做不好也會受罰。比如若有同學沒把餐具歸置好,值日生未能上前指出糾正,便要隨那同學一起受罰。”
張臶喃喃道:“有獎有懲,倒似是法家手段。”
不料那學生卻聽了去,說道:“我輩士人當‘以禮爲體,以法爲用’,教之以禮儀,同時也申之以規矩,對於守規矩者善加褒獎,對於不守規矩者立法嚴懲,方爲治國之道。”
張臶一驚,不曾想小小學生竟然能說出這番道理,不免仔細打量一番,問道:“這些話是此間教授傳授的?”
學生搖搖頭道:“是有一日,府君前來視察縣校時,對正在領餐食的我等說的,在下便記在了心中。”
張臶恍然大悟,原來是顏良說的,怪不得怪不得。
張臶穿過領餐食的學生,邁出了縣校大門,來到了街道之上。
元氏城的街道寬闊,足以並行四五駕馬車,張臶沿着街道旁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
走不多遠,便經過一處裡坊,只見坊頭上寫着竈東里,想來便是那伙頭朱諒的裡坊。
因着是大白天,坊門大開,穿着小吏服色的裡監門亦盤腿坐在里門前一處木樁子上偷懶曬太陽。
漢代倡孝,尊老是基本操作,那裡監門見一個皓首老者靠近,忙拍拍屁股站了起來,上前拱手道:“見過長者。”
張臶還了一禮,隨口問道:“敢問門君,這裡中有多少人在縣校、鄉庠就學啊?”
裡監門眼見,方纔是見到這老者從縣校裡出來,又見他氣度不凡,更不敢怠慢,答道:“回長者話,裡中共有三人就學縣校,還有十二人就學鄉庠。”
張臶道:“噢?爲何就學縣校的人如此少,就學鄉庠的卻多上許多呢?難道是少年少而童子多?”
裡監門顯然對里民情況知之甚詳,說道:“倒並非如此,裡中少年與童子數量相當,不過早些年大多數人家交不起束脩,便不讓家中後生入學,如今免了束脩,還提供餐食,大家便爭相送後生入學。但因着許多少年無甚基礎,只能與童子混在一起就讀鄉庠。”
張臶略一想便知道他說的是實情,更想到若無免費餐食的刺激,僅僅憑免除束脩,想必很多人家仍舊會對孩子上不上學,認不認字不在乎。
但上學有飯吃,還隔三差五能吃上肉,這就大不尋常了,怪不得如今人人爭着去上學。
張臶道:“如此看來,如今國中興學之政,很是得了百姓們稱讚支持?”
裡監門道:“誰說不是呢?這全拜有賢相在國,孩子們才能不交束脩上學,還有這麼好的餐食,鄉里鄉親的無不交口稱讚!便是在下家裡的兩個娃兒也在鄉庠上學,吃了鄉庠的飯後,身體都長結實了不少呢!”
張臶與裡監門拱手拜別,繼續向前漫步,心裡卻想起先賢經籍裡的一句話:“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管子誠不我欺!顏良此舉,無異於先解決百姓的衣食之憂,傳授百姓以禮義,用心良苦啊!”
張臶又往前走了幾步,恰巧被元氏城中一個有份參與昨日接風宴的士族給碰上。
那士族打聽到張臶住在縣校裡,正想去縣校拜謁,不曾想中道遇上,連忙上前見禮。
“千乘裡郝幼見過子明公,若日府君爲子明公召開的接風宴上,在下亦有份列席。”
張臶只是隨和還了一禮道:“見過郝君。”
郝幼問道:“敢問子明公前往何處?可要在下以車馬相送?”
張臶道:“毋須麻煩,老夫步行即可。”
郝幼彷彿意會了什麼,立刻吩咐自己的車馬遠遠綴在身後,自己則步行在張臶側後,說道:“在下忝爲本鄉之人,可爲子明公作個嚮導。”
張臶不置可否道:“倒也不必,老夫只是隨便看看,看看與其他地方有何不同。”
郝幼笑道:“那子明公就更用得到在下了,在下也時常去到別他郡縣,對於如今元氏發生的變化最爲清楚不過了,且讓在下爲子明公解說。”
張臶道:“噢?那你且說說,百姓們如何看待六山學院?”
郝幼略一思忖道:“那要看是哪種百姓,是士還是庶?”
張臶道:“士又如何?庶又如何?”
郝幼答道:“我輩士族各有家學,對族中子弟嚴加教育,深知有子明公這般名師不易,故而對六山學院得以建成萬分支持,如在下今天便是想來拜謁子明公,請子明公指點指點在下那幾個不成器的子侄。”
“然庶民本無家學,若非府君大力興學,縣校鄉庠中亦冷清得很,又怎會知曉六山學院的莫大好處?”
張臶道:“噢?這麼說來,庶民對六山學院並不感興趣?”
郝幼道:“那倒也不是,府君立下規矩,鄉庠學生考覈合格可入縣校,縣校學生考覈合格可入六山學院,六山學院學生學有所成,通過考覈後,皆可以充入郡縣或軍中爲吏。”
“有了這個說法,許多黔首百姓亦對六山學院抱有期許,不過在下卻以爲彼輩庶民想要考入六山學院亦非易事,更遑論登堂入室,高坐方牀。”
聽得出來,郝幼作爲士族,言語間對於庶民頗爲鄙夷,或許還認爲庶民們根本不配與士族接受同樣的教育,更不應當爭搶士族爲吏的資格。
張臶卻仍是淡淡地答道:“子曰:‘有教無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