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陶水,後世有稱之爲甘陶河,有稱之爲冶河,發源於沾縣境內的沾山地帶,乃是滹沱水的一大主要支流。
沾山境內的數道無名小溪匯聚起來,緩緩形成了甘陶水,流淌在各個山峰丘陵之間,一直向東流入冀州。
原本的甘陶水靜謐祥和,悄悄滋養着各個谷地,成爲山民們敬愛的母親河之一。
但今天的甘陶水卻皺起了眉頭,因爲在上游的某處,一大羣無知的人類正在自相殘殺。
鼓聲,號聲,喊殺聲,嘶吼聲,兵器交擊聲,慘叫聲,哀嚎聲,將靜謐的山嶺風情破壞殆盡,更將污濁的鮮血染入清澈的河水之中。
對此,靜靜矗立着的山峰與默默流淌的甘陶水冷眼旁觀。
千百年來,不變的山脈與流水早就見慣了人類的愚蠢,爲了些許蠅頭小利或是意氣之爭便會鬥個你死我活,如今不過是又一場鬧劇而已。
鬧劇的主人公們,那些拼殺中的將士卻不如此想。
他們個個渾身戾氣,空氣中鮮血的味道刺激到了每個身處其中的人類,大多數人都在鼓號聲中重複着簡單的動作,真正能保持清醒的並不多。
被喚作“小鳩兒”的山地戰兵伍長正站在步陣的前方最中間處,他的槊使得很好,長長的步槊在他手中猶如嗜血的蛟龍,每一次出擊都會帶起一道血芒。
他一個伍中的袍澤,兩個刀盾兵早就被調派去守護側翼,兩個戟兵則分散站在槊兵中間靠後的位置,一旦有敵人突進到長槊兵的近處,便需要戟兵前去應對。
這種臨陣調度重新編組若是放在其他部隊中或許會帶來些許混亂,但在討逆營中卻沒有這種問題。
因爲每個討逆營士卒都經歷了長時間的同兵種列陣訓練之後再分配到具體的曲隊什伍之中,根據戰場態勢分拆充足形成各種陣型也在日常操演的範圍之內。
小鳩兒很疲憊,接戰的短短時間裡,他手上的長槊的刺出又收回,收回又刺出,幾乎沒有停歇。
一開始的時候,小鳩兒還會有成功殺敵的興奮之情,會心中默數着擊殺敵人的數量,一個,兩個,三個……
但當手中的刺擊動作重複了一百次,兩百次之後,他便再沒了計算戰果的心思,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憊。
這種疲憊在隨將軍應戰白馬義從時有過,在官渡營救戰時有過,所以小鳩兒並不陌生。
比起身體的疲憊,心中的疲憊更讓人難過,因爲小鳩兒親眼所見他伍中的一個戟兵爲了保護他而犧牲在敵人的刀下。
當時賊兵中一個手持刀盾的頭目趁着其餘賊人與槊兵糾纏的時候,用盾牌蕩起幾桿槊杆,貓腰鑽入了槊兵近前,揮起環刀就要揮向小鳩兒的腰腹處。
小鳩兒當時雖也眼角餘光瞄到了敵人近前,但卻別無良法,他手中的兩丈長槊並不能應對近身的敵人,雖然腰間也有拍髀,可若放下長槊拔出拍髀去防身卻不現實。
一來反應的時間不夠,二來若每個槊兵遇險之後都放下長槊,那長槊陣就會處處是漏洞,被敵人撕開口子。
小鳩兒只能微微後撤半步,並期望身後的袍澤能夠反應及時,幫他擋住這致命的攻擊。
而他伍中的戟兵並沒有令他失望,從他身旁猛地鑽了出來,一戟攔住揮來的環刀,更順勢朝賊兵胸前刺去。
不料那賊人十分靈活,一個錯身避過戟刺,然後竟然抓住了戟杆用力往回一拉。
或許是戟兵營救得太過匆忙,往前撲的力量太大,也或許是那賊人力量大,戟兵居然被拉得一個踉蹌,衝到了賊兵面前,賊兵順勢一刀扎入了戟兵的腹部。
戟兵的慘叫聲就在小鳩兒面前響起,袍澤的身體就在他面前倒下。
對此,小鳩兒別無他法可想,只能眼含着淚水用手中的步槊一收一送,刺入那名賊子的面部,將那賊子的腦袋扎出一個血洞,不辜負袍澤的救護之情,不辜負戟兵臨死前仍向前撲去糾纏住那名賊人給他創造的機會。
淚水劃過小鳩兒的面龐,淌過他的心頭,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袍澤在自己身前身死,但仍舊觸動了他敏感的心靈。
他還記得這個名叫田壯,小名壯子的戟兵去歲官渡大戰後帶着將軍頒發下的賞賜榮歸鄉里,因爲那筆頗爲豐厚的賞賜讓他家脫離了貧困,甚至還娶了一個婆娘。
他還記得憨厚的壯子每每在袍澤面前誇讚自家婆娘多賢惠多能幹,還在壯子離家來到常山時已經懷上了身子,來年定能生個大胖小子。
壯子的婆娘是否會生下大胖小子不得而知,但那孩子註定了還沒出生就已經失去生父。
“這該死的賊人,這該死的黑山賊!”
小鳩兒在心裡大罵着,並用疲累的雙手再度舉起長槊,刺入了下一個賊子的咽喉。
隊率孟條也很疲憊,他手下原本帶着五十個兵,雖然一部分人刀盾手被抽調到了兩側,不過孟條仍舊處在前線中央參與正面防禦。
他所在的中間位置受到的攻擊最猛烈,賊人仗着人數優勢蜂擁而來,雖然討逆營將士的戰列得法,配合嫺熟,兵器精良,氣力充沛,但經不住敵人實在太多,雙方都已經殺紅了眼,傷亡在所難免。
孟條也看見了那名叫壯子的戟兵陣亡,雖然心裡一緊,但卻沒有過度牽動他粗大的神經。
他默默調動人員,將那一處陣列的缺員補上。
如此這般的動作他已經重複了好幾遍,他身旁原本站着的四五個預備兵已經全部填了上去,換下來的袍澤有的受傷,有的已經身死。
若他這個鋒面再有人傷亡,那他這個隊率就要親自頂上去。
雖然戰事十分艱苦,袍澤們的傷亡不小,但孟條堅信他們會取得最終的勝利,因爲他身後還有伯長,屯長,軍候,以及率領他們屢戰屢勝的將軍。
弓弩手吳丙與楊澈同樣很疲憊,他們二人雖然並列比武大會步弓冠軍,但在戰場之上還只是新手。
二人初時俱都因爲第一場戰事就能在討逆將軍的親自率領下進行而感到興奮,但打到了現在,戰場的殘酷性卻讓他們感到震撼。
尤其是吳丙,原先只是真定縣遊繳手下的一個佐卒,只參與抓捕過縣中賊人,哪裡經歷過如此血腥的搏殺。
雖說弓弩手不需要近身搏戰,只要在遠處放箭,但一眼望去全都是蜂擁而上的賊人,己方與敵方不時有人受創倒地,那種壓迫力也讓吳丙大爲緊張。
他想起了家中的老母,想起了兄長吳仲,想起了自己的妻,自己的兒,略略有些懷疑自己從軍是不是個明確的選擇。
這時候吳丙的耳邊想起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那是來自他所在隊的隊率,一個百戰老卒。
隊率說道:“開弓莫要使全力,八分便可,注意節奏張弛。”
吳丙知道隊率是在提醒他們這些經驗尚有欠缺的士卒,免得太過緊張而脫了力傷了手臂。
他感受到隊率鎮定的語氣,眼角餘光又瞄到包括楊澈在內的袍澤都無一停下,俱都全神貫注地用手中弓箭給自家前方同袍支援。
吳丙一開始還有和楊澈分個高低的心思,但隨着戰事的膠着,早就把這些雜念拋之腦後。
漸漸地,吳丙也收束心神,沉浸在專注射擊之中去。
相比之下,同時新卒的楊澈更爲鎮定,他早些年隨家人從河東郡避亂來到上黨,路上沒少見識世道的殘酷。
曾經有族人被賊人所傷,在他面前重傷不治死去,所以他對賊人的恨意甚深,此刻更有動力。
二人雖都被選爲大黃弩手,但大黃弩上弦不易,操作緩慢,並不適合眼前的亂戰,所以眼下也換成了更爲趁手的步弓,站在橋邊的土坡上朝敵人開弓射擊。
神射屯絕非浪得虛名,屯中的弓弩手俱都是百裡挑一的好手,他們多把目標指向了騎在馬上的賊人頭目,很是射殺了幾個,造成賊兵陣中指揮混亂。
後來賊兵頭目們也精乖了,要麼退開一段距離,要麼下馬步行指揮,讓神射手們不能輕易得逞。
指揮弓弩手射擊的牛大也滿面憂慮,比起在遠處施放弓箭,他更喜歡近身搏戰,尤其是眼下的激烈場景,讓他胸懷激盪,無數次想要向將軍請戰親自上前搏殺。
不過牛大經歷教導營的培訓之後,知道作爲將官更重要的是掌控戰局,尤其是他擔任了短兵曲軍候,更不能莽撞行事。
牛大來到顏良的身旁,問道:“將軍,需要現在下令發動麼?”
顏良站在橋頭,居高臨下地觀看着戰場全局。
在他的身後,冀州名士崔琰親自揮槌敲擊着一面小鼓。
雖然他們此行都是騎兵,不可能帶行軍大鼓,但崔琰敲起小鼓時依舊袍袖揮舞,自有一股瀟灑的韻律在內,讓人不得不讚嘆其名士風度。
在他的前方,則是神射屯的神射手們。
對於這支特別的部隊,顏良心裡頗爲滿意,持有大黃弩的神射手便如後世的狙擊手一般,能夠對敵將起到威懾能力。
中原文明素來重視弓弩,昔日李陵能以五千步卒力拒十數萬匈奴騎兵,靠的便是車陣強弩,若非弩矢耗盡,此戰到底是匈奴先崩潰還是漢軍先崩潰猶未可知。
如今在常山,每一個討逆營戰士都要習射,哪怕他是騎兵,是槍兵,是刀盾兵。
顏良不要求每一個戰士都能成爲神射手,但熟練掌握弓弩的運用至關重要,能夠在合適的時機萬箭齊發,來一個火力壓制。
在弓弩手們的兩側,是大部分刀盾兵和小部分長槊兵。
此處的地形左右都有山丘,形成一個略微狹窄的收口,倒是便於他們防守。
也曾有過少量賊兵步騎試圖從兩邊的山丘上饒過來進攻,但高低不平的山坡和亂石樹木顯然成爲了敵人大股前進的阻礙,讓側翼的刀盾兵能夠順利完成遮護任務。
而要論最爲血腥的戰場只有兩軍交鋒的正前方,那邊是戟兵與槊兵的陣地。
山地戰兵每一伍有一槊兵,四百戰兵便是八十槊兵,他們站在了最中間位置,兩側則是顏良的二百短兵曲騎兵。
能夠入選顏良短兵的,各項技藝俱都精通,上馬是騎兵,下馬是步卒。
馬槊與步槊並無嚴格的區分,短兵們在平地上刺擊馬槊的動作雖然不如山地戰兵那麼嫺熟那麼整齊,但多年的戰鬥經驗很好地彌補了此中的差距,稍稍磨合之後也得心應手起來。
山地戰兵中一百六十個戟兵與小部分刀盾兵均勻分佈在槊兵身後,形成了第二道防線,在協防的同時也要伺機殺退衝到近前的敵人。
雖然這數百人的陣線纔不過薄薄幾層,但討逆營將士們的韌性十足,打得十分頑強,生生抗住了賊人的衝擊。
顏良對士卒們的要求極高,但只要能達到要求,他也會十分寬和,因而幾乎能叫出每一個短兵曲中的將士姓名。
閒暇之時他也會與將士們一同用餐,甚至一起玩一局新穎的足球。
在這段時間的搏殺中,顏良視線所及裡,就有好些個他叫得出名字的戰士受創與身亡。
這讓他十分心疼,但顏良知道爲了獲得更大的戰果,這些犧牲都是值得的。
天下太平殊爲不易,往往需要很多人付出生命的代價去爭取。
套用後世一句很流行的話語便是“哪有什麼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
因爲將士們的堅持,賊兵方面損傷極大,那一千多率先強攻的步卒尤其如此。
顏良粗略估算,己方每傷亡一個戰士,對方都需要至少三人的傷亡才能做到。
而賊將彷彿是發了狠,在步卒遲遲不能打開局面的情況下,命令一些賊騎下馬步戰,跟在步卒身後一起朝前壓來。
顏良看着遠處那面“張”字大纛下的那員中年敵將,心想多半是張燕本人了,也只有張燕本人才會有如此大的氣魄與決心,能夠指揮賊兵們不顧損傷一力強攻。
只不過,自己能遂了他的願麼?
面對牛大急切的眼神,顏良擡頭又望了一眼天色。
這一場追逐戰從正午前殺到了未時,太陽已經開始往西邊偏去,初春天氣萬勿尚未完全復甦,更有些許肅殺之氣,正是大戰的好天氣。
戰到現在,雙方都已經快到了強弩之末,即便賊兵後部仍有一部分騎兵列陣等待,但爲了避免本方產生更大的傷亡,也得做個了斷了。
顏良緩緩點頭說道:“敵人久戰無功,銳氣已失,又棄馬就步,是時候了!”
牛大得了顏良首肯後大喜過望,連忙從身後弢囊裡抽出一支特殊的箭支,彎弓搭箭射去。
只不過,這一箭卻並非指向面前的敵人,而是斜指向湛藍的天際。
隨着羽箭的升空,它所發出的並不只有勁急的破空聲,還彷彿發出了一道淒厲的尖叫。
“啾~~~~~~!”
淒厲的叫聲彷彿是一個女巫發出的死亡詛咒,預示着將會帶給面前的人們不祥氣息。
那是因爲,這支箭頭中空,兩側帶有氣孔,正是匈奴單于冒頓用以令殺其妻、其馬、其父的鳴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