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垣城縣寺內,顏良正好整以暇地端坐屋中,手中拿着一卷書冊翻看,時不時還端起案上的陶碗飲一口米漿,小日子那叫一個舒心愜意。
這米漿是用糧食半發酵而成的飲料,與後世韓式溫泉浴場裡賣的米汁類似,只不過沒那麼甜膩,口感微酸,帶些回甘,算是這年頭比較主流的飲料之一。
顏良翻看的書卷則是前任縣令的私藏,這廝雖然無能了些,兵臨城下尚且不能決定是戰是降,最終城破逃逸卻被抓了回來,如今正關在縣獄裡,但隨身攜帶的書冊倒是不少。
但竹簡就是有個壞處,看上去厚厚一摞,實際上記錄的內容相當有限,顏良隨手翻看,沒多久就把案上七八卷都看完了,隨口吩咐道:“再去換一摞來。”
這自然是說給隨侍在側的顏枚說的,但吩咐了後卻遲遲不見動靜,顏良心道這小子難不成睡着了?
他回頭往身後看去,卻發現顏枚並沒有睡着,一本正經地跪坐在身後,面上的表情古怪。
顏枚雙眼定定地看向前方,但卻對顏良的轉身視而不見,嘴角微微向上揚起,時不時還抽一下,顯然在想心事,而且是令人愉快的心事。
顏良微微皺眉,心想自己侄兒這是怎麼了,最近好像反應都慢半拍,眼下更是整個人呆住了。
顏良舉起手在顏枚眼前揮了揮,更加重語氣叫道:“伯舉!醒醒!”
顏枚被這麼一叫喚纔回過神來,驚道:“啊!?叔父喚我何事?”
“讓你去換一摞書來。”
“哦好,我這就去。”
顏枚說完便站起來要去換書冊,顏良卻道:“你可是有什麼心事?不妨說與我聽聽。”
顏枚聞聽之下卻慌道:“沒有……沒有什麼事。”說完就急匆匆跑了。
正當顏枚出門的時候,恰巧畢軌捧着幾卷籍冊進來道:“將軍,這是左司馬整理的軍中物資籍冊和撫卹將士籍冊,請您過目。”
這回討逆營來到陳留後的收穫頗豐,連着端了兩個縣城的庫房,平丘、長垣都是富庶之地,且縣庫都保存完好沒有被曹操提前轉移,財貨不在少數。
又正值秋收時節,庫裡還有新近收來的糧食,粟麥稻數不勝數,可讓張斐又歡喜又發愁,歡喜的自然是軍糧賞賜有了着落,愁的是清點運輸起來可要人命。
張斐組織了衆多人手,纔好不容易把兩地搜刮來的財貨糧食運到了安全的區域。
其中大部分銅錢等累贅之物都運去了白馬,白馬是顏良親自打下來的,現任官吏都是他暗中授意故東郡太守劉延署任,其中縣尉陳光更是顏良親自簡拔於微末黔首之列,故而十分可靠。
當然,顏良可不願意做守財奴,光把錢糧搶着囤積起來看,他在手上充裕之後,立刻就宣佈要給陣亡和傷殘的士卒發放撫卹金。
在大漢朝世道還未亂之時,朝廷用兵主要有三種方式。
第一種是北軍五校、黎陽營、漁陽營、虎牙都尉營、扶風都尉營等常備兵,這類兵屬於正規軍,戰力強悍;
第二種是各郡戌卒也就是郡縣兵,這類兵屬於義務兵,戰力嘛基本呵呵噠;
第三種則是根據臨時作戰目標招募的士卒,等其中最有名的是六郡良家子,這些良家子基本都是功勳之後,一俟朝廷行文招募便帶上武器鎧甲馬匹前來報到,爲的是再建功勳可以入朝爲郎,進而出仕爲官。
當然,除開六郡良家子外,大漢朝廷也在其他地方招募士卒,在招募的時候是明碼標價,報名就有多少安家費。
因着這些士卒招募的時候就已經預付過安家費,所以即便是戰死了,撫卹也相當有限,至多也就是供給棺木入葬等等。
而世道大亂後,各地軍閥連安家費都省了,都是強拉壯丁,不僅不給錢,死了更是沒有撫卹,乃至於有人畏懼兵役,故意自殘,但也沒什麼卵用,這些軍匪可不講人性。
自攻打白馬津起,顏良麾下士卒也有千餘人傷亡,之前袁紹不給撫卹,顏良自己也變不出錢來,此事便也就作罷。
好在士卒們早已經習慣了活下來就是賺到,死了也沒指望撫卹的殘酷事實,見顏良待他們優渥,也都沒人有什麼意見。
這一回顏良破天荒地號稱要給陣亡傷殘士卒發放撫卹,可着實讓將士們大吃一驚。
雖說營中也有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漢,但大多數人總有個父母妻兒,平時作戰時雖然勇猛拼殺,但事後總會爲家中父母妻兒暗暗擔憂。
如今將軍宣佈陣亡者撫卹五千錢,重傷致殘者撫卹一千至三千錢不等,雖說這些錢對於一條人命來說算不得什麼,對比當年朝廷募兵一人發三萬安家費的手筆來說也寒酸得很,但將士們都好多年沒聽說有撫卹金這回事了,自然感動得不行。
五千錢雖然不多,但對一個小門小戶來說也可以熬個一兩年年、兩三年,可以讓失去家中頂樑柱的家庭略微好過一些,不至於男人在前線流血流汗,妻兒在家中爲生計而默默垂淚。
從白馬那時起,顏良就把自己的賞錢掏出來買豬買羊,不是自己一個人享用而是分給了全體將士。
雖說肉不多,每人每餐只能分一碗肉臛,只有殺敵表現好的才能分整塊兒的肉,但顏良親手勺的肉臛,親手切的肉吃起來滋味就是不一樣。
後來顏良還不避忌諱地出入傷兵營親自過問傷患,更把上好的細白絹布拿出來煮沸晾乾給傷兵們包紮傷口。
要知道這些泥腿子一輩子可能都沒穿過這等上好絹布做的衣裳,眼瞅着一匹匹絹布就撕成了一條條,將士們心裡雖覺得有些肉痛,但更多的是窩心。
在延津時,顏良頂着“釣魚將軍”的腌臢惡名,也要堅持給衆人捕魚吃。
那少蔥少姜的魚湯雖然有些腥羶,但卻着實溫暖到了將士們的五臟六腑裡。
如果說之前的種種行爲都是關礙活蹦亂跳的人,那今天的行爲卻是要關心戰死殘疾的袍澤。
雖說無人想要去享用這份撫卹金,但將士們終於知道自己一旦有個好歹,討逆將軍不會坐視自己的妻兒孤苦無依。
那些個跟隨了顏良多年的老兵感嘆將軍雖然依舊御下嚴苛,但對待將士們那可是比親人還親,都暗下決心下次作戰一定要爲將軍效死力,方纔對得起將軍的厚待。
張斐辦事自是認真負責,也用不到顏良多加覈對,但顏良仍舊把陣亡和傷殘的將士名字一個一個看了過去,籍冊上每一個名字都代表了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都是爲了這該死的戰爭才變爲一個冰冷冷的記號,讓人不由感到有些沉重。
當全部看完之後,顏良把籍冊交還給畢軌,說道:“告訴左司馬,我全部看過了,並無異議,照此發放下去吧!”
畢軌躬身施禮道:“諾!”
見畢軌正要告退離去,顏良突然想起剛纔顏枚的怪異表現,想着畢軌和顏枚是同齡人,平日裡關係不錯,或許知道原因,便問道:“昭先,你與伯舉相善,可知伯舉近日有何異常之舉?”
畢軌擡頭看了一眼顏良,好奇地反問道:“將軍不知?”
顏良被問的一頭霧水,說道:“嗯?不知什麼?”
畢軌沒好氣地白了顏良一眼道:“將軍既然都不知,那小子又如何知曉。”說罷也不等顏良回答,便徑自轉身去了。
顏良簡直一臉黑人問號,心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怎麼沒大沒小的,我這不是不知道才問的你,居然還給我甩臉子,現在的少年郎都這麼任性的嗎?
沒等顏良感嘆多久,右司馬隗冉大踏步跑了進來,施禮道:“啓稟將軍,曹軍已入平丘城中。”
“好!可曾探明是誰渡了河來?有多少人?”
“來者打着‘揚武將軍’旗號,且軍中多有西涼羌胡,當是張繡。人數不好查探,從其旗幟與軍容來看,約莫有五千之數,分作兩部,前半部步騎混雜,約三千餘人,後半部純是步卒,約一千餘,打着‘陳國長史’旗號。”
顏良聞聽之下撫掌笑道:“所料不差,確是張繡先到了。”
當顏良得知曹軍援兵將至後,立刻便吩咐臨時駐歇在平丘的士卒押着俘虜北上,把平丘給騰了出來。
但另一方面卻並沒有放鬆遊騎探哨的警戒強度,反而遣人到濟水南岸查探援兵動向。
在確認了來者是誰後,那些河北遊騎倒是並未干擾張繡,照着計劃將平丘拱手相讓,爲的就是給來人造成一種他河北軍佔了便宜就要溜的假象。
“進武,張繡手下騎卒有多少?你們同是西涼兒郎,可應對得過來?”
面對顏良暗中激將,隗冉卻不動聲色地答道:“觀其前部近半是騎卒,至少千餘人數,至於應付不應付的,末將可說了不算,但憑將士們手中的刀槍來一分短長。”
“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張繡不來攻長垣便罷,若是真個來了,可不能讓他全須全尾地跑走了。”
瞭解了曹軍援兵動向後,顏良吩咐隗冉繼續查探好消息,若有最新情況立刻來報。
當隗冉就要撤走時,顏良腦袋裡靈光一閃,問道:“進武,你可知顏枚與畢軌二人有何古怪?方纔我看顏枚舉止有異,向畢軌打探,畢軌卻對我甩了臉子,真正氣人。”
隗冉聽顏良問起此事,猶豫了一下道:“這……這是將軍的家事,末將不當多加置喙。”說完就告退轉身出了屋外。
顏良心道怎麼隗冉也神神道道的,而且還好似知道些什麼還不願意說。
他不由想起了顏枚那詭異的表情和畢軌莫名其妙的態度,心想難不成這倆小子之間有什麼貓膩不成?這年頭可的確有些人有斷袖分桃的癖好,自家侄兒不會變彎了吧?這特麼可如何是好。
隗冉說是我的家事,定然是這沒跑了,若是顏枚真的變彎了,自己可怎麼向死去的大哥交代啊!
想到這一茬,顏良哪裡還顧得上什麼軍務,不停地想着若不是自己這事情當要如何處置。
左思右想間,顏良想到了自家從弟顏貯,或許他知道些情況,便跑去找到顏貯,把他拉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裡神情緊張地問道:“立行,你可知阿枚與畢軌之事?”
顏貯還以爲顏良突然找自己是爲了什麼大事,聽他這麼一問才笑道:“我倒是知曉一些,怎麼着兄長也已經知道了麼?”
聽顏貯這麼一說,顏良心裡一個咯噔,哀嘆道:“啊?!果真有此事?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哎!都怪我,若不是我強要留那畢軌在身邊做事,又豈會生出這些事端,這可讓我怎麼和伯兄、仲兄交代啊!”
顏良揉着腦袋,爲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而頭痛不已,並且深深自責,想着自己怎麼就沒看出來你竟然是這樣的畢軌。
顏貯見顏良舉止怪異,不由勸道:“兄長莫要如此,阿枚已然不小了,倒也是時候籌謀一下終身大事。”
“可是……可是這……”
“兄長可是嫌畢家門戶配不上我家?雖說畢齊是個新降附之人,可畢竟是一郡之守,且其從父畢瑜守博陵,其從兄畢諶相魯國,也算是累世二千石之家,並不算埋沒了我家門楣。”
顏良聽顏貯在那裡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心道自己的從弟怎麼心如此之大,這是講究門當戶對的事情嗎?畢竟斷袖分桃之事乃是士林雅事,但在這個年代可沒聽說過倆男人可以結褵啊!
顏良覺得自己找錯人商量事情了,一臉嚴肅道:“此事斷斷不可!我定不容伯舉與畢昭先走到一起。”
“啊?!”
“哈哈哈哈哈哈!”
不料顏貯聽了顏良的話,面上表情先是吃驚,然後是一陣大笑。
待到笑得顏良的臉色越來越黑後,顏貯才滿含調侃地道:“兄長你怕是誤會了吧?咱家阿枚可是看中了畢軌的妹子,畢齊的閨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