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畢軌給顏良做工作報告的當口,被顏良提及的三個年輕人,吳質、劉楨與顏斐則在郵驛靜靜等待。
三人裡吳質略年長,有二十四五歲,而劉楨與顏斐均只十八九歲。
吳質出身單家,也就是小門小戶的意思,非是高門大戶出身,但爲人卻頗有仕進之心,喜歡與權貴冠族交往,以求借得好風助力。
不過他的出身終究是個劣勢,濟陰郡中的高門大族只是把他當作一個諂媚之人,可以隨時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雖然也每每邀他飲宴,然對他言語態度中頗有輕視,顯然並不把他當作身份匹配的同等人。
在去年的時候,顏良偏師入兗州,沿着濟水、濮水東進,把兗州攪成一鍋粥。
若說那些高門大族最怕什麼,那其中一項便是賊兵,而另一項大約是官兵。
賊過如梳,兵過如篦,這話可不是瞎說的。
當顏良大軍勢如破竹連破平丘、長垣、冤句、句陽,甚至大破振威將軍程昱駐守的鄄城,斬程昱之首,把戰火燃到濟陰的時候,濟陰本地的一些大族已經在想,是不是要換一個主人舔一下了。
但大族有大族的倨傲,不會輕易對新來的統治者低頭,而是要顯示他們在本地的強大力量。
通常中原諸侯交戰,攻下某地之後迫於形勢也不得不禮闢這些本地大族出來協助管理,這也是他們可以拿喬的地方。
不料顏良根本就沒打算長期佔有,所以手段一點兒都不文明,甚至還有些野蠻。
首先是挑動黔首百姓告舉地方大族豪強,但凡名聲不好的大族豪強,河北軍就上門請人,美其名曰爲民做主重審冤案。
面對羣情洶涌的無知黔首,面對明刀明槍的河北大兵,大族們發現他們所依仗的地方聲望竟絲毫不起作用。
大多數人捏着鼻子認栽,一些惡名昭彰的族人被繩之以法,一些非法所得被籍沒。
當然,法外還是能容情的,這年頭有“以縑續”,也就是用鈔票贖罪這條路,大家想要贖罪還是有門路的嘛!
也有一些不長眼的豪強仗着自家宅院牆高院深,意欲暴力抗法,面對他們的便是討逆營強勢掃滅,這些人負隅頑抗,肯定與曹逆有勾結,滅掉他們心安理得。
顏良把陳留、濟陰各地的一些不法豪大家敲打搜刮了一番後,賺了盆滿鉢滿,也爲他如今的常山國振興計劃帶來了啓動資金。
就這樣,討逆營居然還在陳留、濟陰的黔首百姓間留下了不少美名,因爲那些豪族真沒一個屁股乾淨的,顏良主持公道後,順手就拿出些抄沒的資財糧米賑濟了不少百姓。
加上有這些富戶的資財糧米打底,顏良對自己麾下的軍紀看得極重,無故滋擾百姓者,俱營前受笞,嚴重者斬。
打土豪,審冤案,不擾民,施賑濟的軍隊,當地百姓哪裡見過啊,不免感恩戴德交口稱讚。
濟陰大族的日子不好過,然吳質卻嗅到了機會,他以爲河北軍行事大不一樣,有些仇視士族,卻親善黔首,自己一介單家,應該也算是黔首吧?加上自己勤奮好學,各類書籍讀了一大摞,好歹也有些本事,或許能爲河北軍所用。
他甚至打聽清楚了,帶兵來到濟陰的討逆將軍顏良很是求賢若渴禮賢下士,就連對尋常工匠都恭謙有禮,愈發覺得自己機會不小。
不過吳質還沒尋到門路投入討逆將軍幕下時,顏將軍在濟陰轉了個彎兒又回了陳留,而留下繼續對廩丘等地用兵的統兵將領昌琦,吳質也見過一面,純然武夫爾,不值往投。
河北軍作戰果然厲害,廩丘、範縣瞬息便下,正當吳質以爲河北終將壓過河南,袁大將軍取代曹司空的時候,官渡一戰的消息卻傳了過來。
袁公敗績,曹公獲勝。
吳質不免感嘆世事無常,幸好自己沒立刻投入河北軍中。
不過再之後的事情又出乎了吳質的意料,河北軍雖官渡遇挫,然仍舊佔據陳留、東郡、濟陰的一大片土地,看來不打算退回黃河去。
而曹司空派人來爭奪過幾次,雖然奪回了幾個城池,然而隨着臘月到來,雙方竟然偃旗息鼓,維持了表面的平衡。
又過了幾天,吳質又聽聞濟北國治盧縣爲河北軍攻破,濟北相季闡被俘。
眼看着河北軍的勢頭又起來了,這形式瞬息萬變的,讓素有主意的吳質也摸不着頭腦,不知道還要不要舔上去。
不過自從文將軍駐軍濟陰北部後,地方上稍稍安定,居然公告縣鄉,徵募儒生、會計、工匠、農人。
這讓吳質的小心思又冒了出來,猶豫再三,還是在縣寺門前報了名。
報名的時候,城中冠族劉氏的一個子弟還出言譏諷他無德無才,還妄想得到任用。
素來本着以和爲貴的吳質沒有回嘴,但心裡卻鄙視了回去,你劉氏號稱冠族,不也一樣派人爲河北軍效力?前些時候河北軍審查冤案中,不也有你們劉氏的不肖子弟?不是照樣低頭交出錢財贖人?
我吳季重雖是單家,但違法亂紀的事情可是不屑爲之的,比起你們這些魚肉鄉里的傢伙,顯然自己更應該出人頭地纔是。
吳質倒真有幾分才學,不僅文辭了得,對時政亦有見解,很順利就得到了河北軍的offer。
但讓吳質沒想到的是,他好不容易上了河北軍的大船,居然聽說這艘船是要開往常山的。
他當時就嚇出了一身冷汗,媽媽呀,這怎麼和說好的不一樣,我要下船,這不是去幼兒園的船。
這時候吳質已經上了賊船,與其餘被徵募之人一起隨在軍營之中,想要跳船也沒機會。
正當吳質感嘆遇人不淑時,本次開船的老司機畢軌出現了。
莫看畢軌年紀小,但這船開得穩穩當當,不止是開往常山,途中還往東平和濟北繞了一圈。
畢軌閒暇時候與吳質大聊特聊常山的變化,更告知威名赫赫的討逆將軍顏良正是新任的常山國相。
吳質立刻打從心眼裡說了一句,沒錯,這就是去幼兒園的船,是我要上的船!
自打前幾日進入常山之後,吳質亦親眼目睹了常山國中的點點滴滴。
他看到了各地亭舍人員充足盡職盡責,對每個過路行人都嚴加盤問。
他看到鄉里百姓生活安定,大多數的氣色都還不錯。
他看到縣道上時不時巡梭的討逆營官兵,而百姓竟只是避在道旁,一點都不驚不怕,甚至還主動笑着與官兵們打招呼。
他看到各地市坊商賈輻輳,貨物充足。
他看到了真定城那高大的比武大會會場,也看到元氏城外的元氏足球場。
他看到了各地役夫正在官吏的帶領下疏通溝渠,開墾荒地。
他聽說了討逆將軍不久之前又以一千破一萬,大敗黑山賊帥張燕。
來到元氏城中,他又聽說鉅鹿大儒張臶已經來到了元氏城,不日即將前往六山學院宣佈這座高等學府正式啓用。
這種種景象,讓吳質有不虛此行之感嘆,並有些患得患失,琢磨着自己能否得到顏府君的青眼。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兩人,劉楨乃東平才子,宗室貴胄,而顏斐更是顏子二十三世孫,與顏府君同出一源。
論家世,二人比自己高了不止一點半點,若與自己同臺競爭,怕是爭不過他們。
不過吳質此人心思玲瓏,雖然歲數比劉楨、顏斐還有畢軌大上不少,但刻意逢迎之下,與幾人關係處得極爲融洽。
在路途閒聊時,吳質也拐彎抹角打聽劉、顏等人此行的目的。
劉楨言他只是前往六山學院拜於張臶門下研習學問,至於仕進之事則興趣不大。
顏斐則言他是奉父命拜訪同宗長輩,順便來進學的。
得知二人無意仕進,吳質才略略放心,與他們同行也有十餘儒生,然佼佼者更只有他們幾人,餘子皆不足論也,若排除了劉、顏二人,自己在這撥人裡絕對是個中翹楚。
吳質心想,顏斐是顏府君同宗晚輩,少不得要受顏府君接見,若能爲自己美言幾句,豈不美哉?
既然存了心思,吳質便側過身,對正在翻閱一卷書冊的顏斐道:“文林在看什麼呢?看得如此入迷?”
顏斐把手上的書冊提起來揚了揚,卻不似尋常書冊那麼厚重,而是短短一小幅,笑道:“乃是去歲常山第一屆比武大會時,各項比賽的規則,以及福利彩票的投注方式詳解。”
“我在真定時便留意了這東西,聽說當時這些冊子都是那比賽組委會提前抄錄好,需要人花錢買的。恰好這郵嗇夫處有一些,我便借來翻看翻看。”
吳質這才發現,顏斐的座位旁邊還堆着一摞類似的冊子,想來俱都是那什麼比賽規則。
吳質奇道:“這比武大會早就結束了,莫非文林要溫習一下,爲今年第二屆大會時做準備麼?”
顏斐道:“非也非也,在下雖也習過弓馬,然絕非沙場建功的料,卻不會報名參賽。只是一觀這條條規則細緻詳盡,亦可想見當日之盛況空前也!”
吳質道:“確乎,我可是聽聞這比武大會乃是顏府君一手創制,其中規條亦多出自府君之手,與往日的比試大有不同。”
顏斐點頭道:“確是如此,這射術分步射、騎射,弓與弩也還罷了,那角抵與舉重,竟然以參賽選手體格輕重分組,這卻是前所未聞,然如此一分組,倒正可看體格相當的選手對決,不會遇着四五百斤的壯漢對上一二百斤的瘦子這等情形。卻也不知顏府君是如此想的,竟如此別出心裁。”
吳質很順風順水地把話題一帶,說道:“文林乃顏府君同宗晚輩,想必不用多時,就會蒙府君召見,甚或召入私邸,屆時正好向府君請教其中機宜。”
彷彿聽出了吳質話語中的刻意討好,顏斐輕輕瞥了一眼,然後道:“顏府君日理萬機,我怎好用此等細枝末節之事煩擾。聽昭先言,顏府君最是禮賢下士,怕不會因爲我是同宗晚輩而特殊對待,多半也會一同召見季重與公幹。”
屋裡的另一人劉楨正靠在窗邊舉着一卷書冊看得入迷,突然聽到有人喊到自己名字,這才轉頭看向室內另外二人,見二人自顧說話,並不是尋他有事,便繼續把注意力投向了手上的《左氏春秋》。
《左氏春秋》在當今並不稀罕,但他手上這一卷卻有所不同,與如今兩大派系的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都略有不同,因爲此書乃是濟北顏氏家傳,顏斐隨身攜帶的抄本。
劉楨八歲便能誦讀《論語》、《詩經》,在郡中素有才名,這《左氏春秋》自然也看過,他一邊看一邊在心裡比較曾經看過的版本,品評着其中細微不同處,陶陶然樂在其中,根本沒在意屋內另外兩人的對話。
吳質聽顏斐如此說,心裡也頗以爲然,因爲這次一羣人北上,如工匠、會計等人暫且不提,那一些儒生裡只有吳質與劉楨受到了畢軌的區別對待,不但常常同食、同住、同車,平時也時時交談,到得後來更互相以姓字相稱。
按照這麼看來,畢軌在顏府君面前薦舉自己的機會極大,興許還真有機會得到顏府君的召見呢!
吳質露出一副悠然神往的表情道:“在濟陰之時,我便久仰討逆將軍大名,當時曾在鄄城遙遙看到將軍昂藏身影,若此番有機會親往拜謁,得睹將軍真顏,此行無憾矣!”
吳質在那兒發酸,劉楨專注書中渾然未覺,顏斐則若有深意地笑了笑,然後拿起比武大會的規則饒有興味地看了起來。
這時,屋舍的門扉嘎吱一聲被推開,一人邁步進來,口中說道:“什麼無憾?文林、季重、公幹,快隨我走吧!府君在後宅設了私宴,請汝等同去。”
吳質聞言大喜,擡頭望去,不是被他心裡方纔唸叨過的畢軌又是何人。
PS:《魏略·吳質傳》:始質爲單家,少遊遨貴戚間,蓋不與鄉里相沈浮。故雖已出官,本國猶不與之士名。
《文士傳·劉楨傳》:楨少以才學知名,年八九歲,能誦《論語》、《詩》、論及辭賦數萬言,警悟辨捷,所問應聲而答,當其詞氣鋒烈,莫有折者。